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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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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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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侠pa,魔教教主徐阳明(Shu Yamino)×江湖少侠胡小咪(Mysta Rias)

    HE,半吊子古风,2w+,ooc有,里面的设定基本都是我编的

    #Shusta

    【Shusta】徐山飞狐胡小咪看着面前这座巍峨入云的高山,手掌不自觉握紧了剑柄。他深呼吸了一下,脑海中回忆起行路前曾经苦背的古籍。
    “魔教地处深山,前步小六乘慑心阵,凭依山树而生,阵眼难寻。”
    胡小咪以往对机关阵法不甚热衷,每每到了兵法课上都要打瞌睡,这道阵法是他唯一记得过的。他几个纵跃飞身上行,一路穿过无数深山林海,途中有密林层层相抱倾压而来。胡小咪牢记图纸所说,不敢在林中落脚,只在树尖轻轻借力一点,运起轻功凌空而去,不多时便已行至山门。
    紧闭的铁门足有三四丈高,门板镶嵌着铜牙鬼面,叫人不寒而栗。胡小咪浑似没看见似的,上前拉动门上铜环,深吸一口气,气沉丹田,大喝一声。
    “天杀的魔教教主!有种出来与我一战!”

    胡小咪想过无数次自己敲门后会发生什么。或许魔教教主根本不会理会自己,又或许会有一干教众出来对自己痛下杀手……但他唯独没想到会是这一种。
    “吱呀。”
    黑洞洞的大门打开。胡小咪警惕地捏紧剑柄,本已做好厮杀一番的准备,却看到一个奇奇怪怪的人从门里走了出来——他身着一袭黑衣,长发乱蓬蓬堆在脑后,眼下嘴唇一片紫黑,自有一股邪气丛生。胡小咪刚要拔剑,就见得对方有些惊讶地啊呀一声,旋即双手一揖,客客气气施了一礼。
    “原不是我听错了。有失远迎,小友勿怪。不知小友可否告知尊姓大名?”
    胡小咪一愣。这人只消一眼便知是魔道中人,只是这行事做派这般彬彬有礼,全不似什么大奸大恶之徒,倒叫他有些措手不及。
    “……在下胡小咪,岭南剑宗人士。”
    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胡小咪犹豫片刻,还是报上了自己的名讳。对面那人了然点头:“胡少侠。您是要求见我教教主吗?”
    胡小咪下意识点了点头,随后迅速反应过来,拧了眉道:“不是求见,我是要为民除害,清正武林!”
    那人听得此话也未翻脸,好似听惯了似的,只一点头:“少侠稍安勿躁,待我通传一声。”说完便转身进门,合上了门扉。
    胡小咪直到此人离开足有半盏茶才回过神来。这当真是魔教教众吗?听闻有人要对本教教主行刺杀之事,竟连一丝反应也无?胡小咪初出江湖,不知是自己见识尚浅对魔教知之太少,还是魔教行事就是如此乖张,正当他犹在苦思冥想之际,大门又一次打开,刚才那人见他没走,又是一个抱拳,笑道:“少侠久等。教主已在内等候,请胡少侠随我移步正厅。”

    胡小咪一路上神经绷的死紧,一边走一边提防着四周。魔教终归是魔教,这趟进来恐怕鸿门宴的意思更多,保不齐就有人趁他不备行刺。他悄悄用龟息之法闭气,以防有迷药毒气入体,只走了没多久,二人绕过一处照壁,一处演武场映入眼帘,一群衣着充满异域风格的男男女女此刻正整整齐齐立于场下,擂台上一个四十岁上下的汉子正在训斥面前的彪形大汉,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都说了多少回了,正面对垒,不要偷袭!教主之前是怎么说的来着?过去那些老思想老传统,要改,要换!怎么就不往心里去?”
    胡小咪:“?”
    不要偷袭?正面对垒?
    胡小咪有点发懵。魔教不是一向以不讲武德为对战原则的吗,怎么会突然讲起道理来了……?
    “胡少侠。”
    前面的人突然转身,把胡小咪吓了一跳。对方也没在意他的一脸防备,闪身让出一条去路。
    “教主就在此等候,我等就先退下了。”
    胡小咪抬眼望去,一座黑鸦鸦的大殿横亘在前。门口两侧立着用骷髅制成的的落地灯台,头骨上黢黑的眼窝正冷冷盯着他,胡小咪定了定神,迈步走进了殿门。
    ——大殿内光线昏暗,破败的纱帐半垂不垂挂在梁上。柱子上盘旋着恶鬼浮雕,正厅的尽头铺了几层阶梯,上方摆了一张宽大的酸枝交椅,两边的扶手是由头盖骨堆叠而成,一张虎皮铺在椅上,虎头横陈在地面,一双铜铃大的兽瞳死不瞑目地望着刚进来的胡小咪。而在这张椅子上,一个男人正懒懒以手支颐,广袖长袍,长发散落,脸上戴着半张玄铁面具,把他的上半张脸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薄唇,此刻正似笑非笑勾起,暗紫色的瞳孔透过面具像是芒刺一样射过来,胡小咪刚跟他对上眼神,就被这双眼看得一阵心惊。
    ……好像在哪儿见过。
    “你就是胡小咪?”
    上首的男人徐徐出声。他似是看到什么钟意的物什,低沉的声线带了几丝兴味盎然。胡小咪精神一凛,心说来了,一场恶战恐怕在所难免。他昂首扬声:“不错。你就是魔教教主?”
    那男人轻笑一声。
    “正是。不知胡少侠因何到此?”
    胡小咪呛啷啷拔出宝剑,剑尖凝一星寒芒直指教主。
    “我今日正是为了为武林铲恶锄奸而来!魔教教主,速速与我一战!”
    教主丝毫不慌,好像被剑指着的人不是他一般。
    “你的龟息功解了吗?闭气打架,不怕一会儿憋得难受?”
    他笑道。
    胡小咪怔了怔,这才意识到自己还闭着气,匆匆把龟息法解开。他不知道此人是怎么看出自己正闭着气的,但不论原因如何,被人这样揭了底子的感觉都有些难堪,胡小咪脸一红,气得剑身更往前逼近几分。
    “废话少说,赶快与我一分高低!”
    教主没有说话,从那张虎皮交椅上站了起来。胡小咪以为他终于要亮出点真本事,正凝神以待他下一步动作,没想到教主走下台阶,慢慢走到胡小咪面前,剑尖几乎抵上了他的胸膛,他却不见半分闪躲。
    “胡少侠,若你是为将我拿下而来,请恕我不能让你如愿。这原因有二。”
    他叹了口气。
    “其一,我自幼修得魔道绝学,如今已是大乘境界。单凭少侠一人,打败我的可能只恐微乎其微。”
    胡小咪一时气结,他知道自己初出茅庐功夫尚不到家,但被人这么直接言明,他面子上如何挂得住?正当他恼羞成怒之际,教主像是逗够了不高兴的猫儿,再次施然出声。
    “其二,我如今已然改邪归正了。”
    他笑着看向胡小咪,胡小咪脸上果不其然露出一副惊讶的神色。
    “我自知过往罪孽深重,犯下无数过错。只是我现今已当真悔悟,再不肯做从前那样奸邪之举,也已约束教内弟子不可如往前行事。古人云,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胡少侠难道不肯给我这个知罪之人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吗?”
    改过自新?
    方才演武场上的一幕涌上心头,胡小咪半信半疑,这魔头为祸武林已有十数载,怎可能突然福至心灵悔不当初?
    “我才不信你的谎话。”
    胡小咪手劲未松,一把当涂剑握得更稳,剑尖几乎刺上教主咽喉。
    “你作乱四方许久,如今轻轻一句悔过便想摘脱出来?莫说我不会信,天下人也不会信。”
    教主见说不通他,只得再叹一口气。
    “胡少侠如若不信,我可带少侠在教中行走一回,届时是真是假,少侠心中自有分辨。”
    胡小咪心想,这又怕是什么新的圈套。只是他少年意气一时顶上来,要退缩那是万万不能,索性心一横,决心走一走这趟单刀会。
    “好,既如此,教主便在前方引路吧!”

    教主走在胡小咪前面,胡小咪紧随其后。魔教地盘足占据半个山头,两个人走了好一会儿也没停,教主出门后再没开过口,后背命门就这么大剌剌暴露给他,浑不担心小米从后面给他一剑。
    这人难道就不怕我偷袭他?还是说此人内心果然高深,有十足把握能防得住我?胡小咪边走边暗自思忖,只是他是名门正派出身,要说偷袭这种下三滥的勾当,他是绝对不屑一顾的。正当他越想越远之际,前面的人忽然停住脚步,胡小咪一个不防,整个人撞在他身上,两人身形相仿,胡小咪的鼻子被教主的后脑勺磕个正着。
    “抱歉。”
    胡小咪捂着鼻子下意识道歉,道完歉才想起来,面前的人是魔道教主,自己给他道的哪门子歉?思及此处,他赶忙把捂着鼻子的手放了下来,很是不满地控诉。
    “你怎么突然停下来都不出声的?”
    教主失笑,赶忙安抚他。
    “是我的不是。”
    说完,教主广袖一挥,指向不远处一处所在。
    “少侠请看。”
    胡小咪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一时间张口结舌,全忘了刚才自己对自己说决不可将后心暴露于人前的话,往前疾行了三两步,以便看清楚自己所见的究竟是真实还是幻觉。
    ——距离两人大约五十丈所有的地方,正是一干魔教中人的居所。过去胡小咪曾听说,魔道之人所在之处阴沉森冷,不似人居,面前这十几栋瓦舍却干净整洁,青瓦白墙并一家一个院落,四周扎着的篱笆上还爬了两株喇叭花。院子里种满了各式青菜,门口还有一溜儿小葱,全然一副市井村舍的景象。
    胡小咪看呆,这地方像村落,像农家,就是不像魔教中人该住的地方。
    “教主,您来了!”
    胡小咪正发愣的功夫,其中一户瓦舍走出了一个男人,看到他们两人,当即就是一嗓子。顿时,足有二十几人呼啦啦从各家各户钻出来,把胡小咪他们团团围住,胡小咪心里一慌,手臂上却突然传来一股力量,他回头一看,教主正握住他的小臂,目光透过面具落在他脸上,温和而充满力量。
    “不妨事,他们没有恶意。”
    教主只轻声道了一句,旋即便松开了他的手臂。温热的感觉稍触即逝,胡小咪臂上一空,心里也没由来的一空。
    ……好像以前也有过这样的事情。
    一阵熟悉感从尘封的记忆里忽然冒了个尖儿,胡小咪被摸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搅乱了心绪,一时怔在当场。
    “教主,今天您怎么来的这么早?”
    一个包了头巾的妇女提着一筐豆子笑着跟他们打招呼。胡小咪看过去,那筐豆子少说也有七八十斤沉,在那女子手中却好似一把细沙,只一手就拎得轻轻松松。教主察觉到胡小咪的眼神,便为他解释道:“你别看她只是个女子,等上了演武场,她那把重剑可不是说笑的。”
    那妇女哈哈一笑:“教主,您就别笑话我了。这是我今儿刚摘完的豆子,还没晒呢,本以为您还是下午来,如今您来了,我就先在您眼前点个卯。”说到这里,她才把目光转向胡小咪,奇道:“这小兄弟面孔生的很,我不曾见过。是教中的新人吗?”
    被人说成是魔教中人,这对胡小咪原本算得上奇耻大辱,但他看到这周围布衣短打的人群和那女子眼中单纯的好奇,狠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了。
    “我——”
    “——他是我的贵客。你们就叫他胡少侠吧。”
    教主适时出声,解了他的困窘。
    众人顿时了悟,纷纷对着他喊“胡少侠好”,全没有正邪两派势不两立的架势,胡小咪根本反应不过来,只能茫茫然跟着回问了声好。直到每个人都过来跟教主报了一回自家菜园的收成,他们才四散离去,胡小咪看着他们一边交流种菜经验一边离开的背影,一时失语,看看他们又看看教主,不知该说些什么。
    “如何?胡少侠此番可信了?”
    教主笑眯眯看向他,他这才找回自己舌头似的,结结巴巴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教主负手而立,面具下隐隐透出笑意。
    “我教导座下弟子要改变过去打打杀杀的作风,恪守‘劳动才是第一要务’的行事原则,如此体会民间疾苦,才可真正做到改邪归正。”
    ……说得好有道理,我竟无法反驳。
    胡小咪张开嘴又合上,半晌才出声。
    “我还是不信。”
    教主听了也没恼。
    “如何不信?”
    胡小咪略一沉吟,把心头疑虑说了出来。
    “仅看此一事,还不能佐证你已弃恶从善。或许、或许你们还会悄悄一边种菜一边杀人,也未可知?”
    胡小咪说完自己都有些不信,刚才那些人对种菜的热忱隔着腔子都能感觉出一片火热,大约是没有去杀人的闲工夫了。然而他转念一想,面前可是魔教教主,作恶多端这么久,这一肚子坏水儿岂是三五日就能消尽的?想到这里,他咳了一声,又抬高了声音。
    “总之我不能贸然相信你!”
    教主哦了一声。
    “那胡少侠要如何才肯信我呢?”
    胡小咪正要认真思考这个问题,忽然意识到自己被绕了进去。他一声冷哼,正色凛然道:“这话倒该我问你。你要如何才肯束手就擒随我下山?”
    “如今下山还时机未到。”
    教主侧首看向天边,声音轻得像风一吹就散了。胡小咪没听清,皱着眉头问:“你方才说什么?”
    “没什么。”
    教主转过脸对着胡小咪,又是那副言笑晏晏的模样。
    “实不相瞒,我自小孤苦无依流落街头,还受尽他人欺辱,一口气实在难咽,这才一时失足误入歧途。”教主垂眸太息,看上去十分楚楚可怜,“我想,若我能体会人间温暖、尝遍凡尘真情,那我大约就能得偿所愿,愿意与你下山伏法了罢。”
    没想到他竟还有这样一番过往。胡小咪心里不禁一软,又生出几缕疑惑,面上却分毫不显,仍是那副持正不阿的神情。
    “那你究竟要如何?”
    教主沉思起来。
    “我幼时栖身山野,夜间总是难眠。若是胡少侠能与我同榻而眠,兴许能得一夕安寝,如此一来,我便再无所求了。”
    胡小咪脸顿时涨红。他想怒斥这魔教教主果然不是正道中人,竟会提出这样无理要求,但他看到教主黯然神伤的模样,心里又开始打起鼓来。
    这家伙……说的莫不是真的?
    胡小咪满脸的纠结羞愤落在教主眼中,教主心中好笑,表情却愈发哀戚。胡小咪犹豫再三,要说让他无功而返就此下山,他心头实在难平。思来想去,他咬了咬牙,对教主说道。
    “好,我便信你这一回,若是你借此诓骗于我,我定不罢休!”
    教主闻言一愣。
    “你当真答应?”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岂有变卦之理?胡小咪拍拍胸脯:“当真答应!”
    教主只是想故意逗一逗这位意气风发的少侠,谁承想他竟信以为真。他忍不住笑出声来,惹来少年有些摸不着头脑的眼神。
    “少侠安心,你我三击掌为誓,若我有违此誓……我便一切凭少侠吩咐。”
    三道清脆的击掌声落下,胡小咪开始了他的魔教观察生活。
    “好!”

    胡小咪做了个梦,梦中久违地回到了他六岁以前的那个家。爹会把他放在脖子上骑大马,骑到一半娘亲就会走过来骂爹不注意安全,胡小咪懵懂地看着哈哈大笑的父亲,娘亲把自己抱下来,温柔地摸摸他的头发。
    “该吃饭了,去叫师兄过来。”
    胡小咪迈着小短腿往后院跑。空无一人的练武场上,一个少年正手持一把木剑练习,人虽小,一招一式已很是像样。胡小咪想爬上木头搭起的台子,侧着身蹬了半天也没爬上去,只好扒在边边上喊。
    “师兄,要吃饭啦!”
    少年这才看到他,笑着把木剑放在兰锜上,伸手把他抱了上来。日光和暖,少年的笑脸背对着阳光,一层阴影落在他脸上,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怎么叫师兄不叫哥哥了?”
    那道声音似是从好远的地方飘来的,落在胡小咪耳朵里总有些含混不清。胡小咪认真回话:“是爹爹说的,哥哥已经行了拜师礼,是爹爹的徒弟了,自然就是我师兄啦。”
    “原来是这样。”少年左手抱住胡小咪,右手撑住台桩一个翻身,稳稳跳下擂台。胡小咪趴在他的肩头完全没感受到什么磕碰,一边被抱着往回走,耳边听到少年温和的声线。
    “小咪更喜欢叫哥哥还是喜欢叫师兄?”
    小咪叫了快一年哥哥,当然还是哥哥更顺口一些:“我喜欢叫哥哥!”
    “那以后有人的时候小咪就叫师兄,没人的时候就还是叫哥哥,好不好?”
    小咪皱着小脸想了想,觉得这也不算不听爹的话,只要小心点别被爹知道就好了。他脆生生点了点头,应道:“好!”
    结果这件事当晚就被他爹知道了,胡小咪年纪太小,哪记得住什么时候该叫什么,在饭桌上不小心当了大漏勺,叫了一声哥哥。后续就是胡小咪被爹抓去听了足有半个时辰的“长幼有序,教有教规”,等胡小咪回房间的时候,眼睛都已经困得睁不开了。
    “都怪哥哥,不让我叫师兄,我耳朵都被爹爹念的起茧子了!”
    早已洗漱完的少年穿着一身月白中衣坐在榻上,见胡小咪回来了,给他让出一半地方,胡小咪半闭着眼爬到枕头上,身上蓦地一暖——是哥哥帮他盖上了被子。
    “怪我。以后小咪就只叫师兄。”
    少年刚才试图向师父解释其实是自己的主意,不过师父没有信。因为连累了小咪而内疚的少年轻轻隔了被子拍着胡小咪哄他,胡小咪这才嘟哝一声,把少年的胳膊拉到脑后当做枕头,嘴里还含糊说着什么。
    “……我才不要。以后我还要叫你哥哥,才不听爹的!”
    好困。胡小咪只觉得眼睛像抹了三斤浆糊,一点儿抬起眼皮的力气也没有了。少年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像温暖的潮水将他包围,胡小咪舒服地打了个哈欠,就着眼下的姿势沉沉睡去了。
    “——好。小咪想叫什么就叫什么,我都应着。”
    好热。
    胡小咪听到远处传来呼救声和兵戈相见的声音。他睁开眼,看到自家的房子忽的变作了断壁残垣,大火吞噬着他熟悉的一切,花园,后院,卧房……爹娘去哪了?还有哥哥,他们都去哪了?
    “唰”,一道热血飞洒到雪白的墙壁上,染红了丝绸的屏风,也染红了胡小咪的眼睛。血,好多血,数不清的尸山血海像针扎在胡小咪的眼睛里,他只觉呼吸困难,他想要冲出去找他的家人在哪里,却一步也走不动。火舌逐渐逼近他的衣角,他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劈啪作响的爆裂声靠近,他却感觉到彻骨的冷,空气越来越稀薄,直到他喘不上气,喉咙被无边的窒息感一点点勒紧——
    不!
    “——胡少侠?”
    胡小咪猛地睁开眼,身上已经被冷汗浸湿——原是做梦。他急喘了几口气,浑身半分力气也无,等他心跳平复如常,他才意识到自己现在正在哪里。
    眼下他正像只八爪鱼牢牢抱在一个人身上,自己正以他的手臂为枕,像是两只风雪来临前紧紧偎依的小兽。青色的床幔隔绝内外,熟悉的玄铁面具下,一双暗含担忧的淡紫色眼睛近在咫尺,正认真地注视着他。
    “你还好吗?”
    山涧清泉一样的嗓音短暂洗去了胡小咪刚才的噩梦,也召回了他的神智。胡小咪这才如梦初醒,忙不迭松开被自己扒住的教主,面上表情几经变换,一阵青一阵红。
    “抱歉,我并非有意……我只是刚才——”
    他忽然说不下去了。教主把被子给他往上盖了盖,然后像哄小孩子似的,轻轻在被面上拍了几下。
    “无妨。这都要怪我强留少侠留宿,是我之过。”
    胡小咪心头一暖,孤帆归湾一般的心安之感涌了上来。他规规矩矩躺回到自己的枕头上,蒙住自己有些发红的脸,瓮声瓮声道:“惊扰教主清梦了,该是我赔不是。”
    教主只当没看见他微红的眼角,也没有提刚才他在噩梦中那几句含糊不清的呼声。他敛了敛眸,回到自己的位置躺好,怀中恍若还残留着那人的温度,叫他贪恋万分。
    “……无碍。少侠好梦。”

    第二天早上,胡小咪难得地起晚了。自打他跟随叔伯正式开始修习本家剑法以来第一次睡懒觉,虽然昨晚曾被噩梦惊醒,但等他再一次入睡竟难得睡了个好觉。胡小咪躺在床上闭目抻了个懒腰,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睡酥了,手臂往旁边一探,空的。
    嗯?教主已经起了吗?胡小咪脑袋慢慢运转。也是,堂堂一教之主,怎会跟自己一样贪睡。思及此,胡小咪深吸一口气,一个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等穿戴整齐,胡小咪刚要拿起自己的佩剑,就看到剑柄旁放了一张纸条,胡小咪拈起一瞧,两行遒隽的小楷映入眼帘。
    “少侠尚在梦中,某先行一步。魔教如今是何面貌,少侠可探查一番再做决断,教内各处少侠皆可出入,不受制约。”
    他倒是坦荡。胡小咪哼哼一声,把那张纸条放了回去,然而他停在原地思忖片刻,又将那张纸条拿起,揣到了袖袋中。
    今日天阴,几块铅云缓慢地聚在一起,恐怕午后便要落雨。胡小咪拎着剑晃晃悠悠走到昨日看过的魔教居所,这回仔细一瞧才发现,原来这里竟有五十多家,昨日只看见了最前面一排,没瞧见后面的。再往东一点的地方有一大片空地,胡小咪走过去看了看,地里种满了稻谷,穗子沉甸甸压弯了腰,大约没几日就可以收割了。小咪四下环顾,没看到有人在田间劳作,正在纳罕之际,看到一个七八岁的垂髫稚子从田地的另一头走过,手里还捏着一朵野花。
    “小,呃,那小孩!”
    胡小咪叫了一声,那孩子闻声转过头来,倒也不怕生,只站在原地看着他。胡小咪大声问道:“你家大人呢?”
    那小孩也大声回答:“去上学啦!”
    胡小咪一愣,上学?大人还要上学?没等他问第二句,那孩子便伸手指了指南边的方向,蹦蹦跳跳攥着花离开了。胡小咪一头雾水,略一犹豫,还是朝着那孩子指的方向走了过去。
    “李二柱!你功课呢!就剩你没交了!”
    南边走出去大约三里多地,一座巨大的建筑出现在胡小咪眼前,雕楼画栋,修得倒是很精致,只是风格跟教主的议事厅一般,整座楼黑漆漆的。这看上去是处练功阁一样的所在,正门上悬着牌匾,上书三个大字:“天邪派”,走进再看,这三个字被人用笔画了个大大的叉,旁边又补了两个字:“学塾”。还没等胡小咪进去,他就听到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仿佛真有了几分学堂的意思。
    “叫谁李二柱呢?我叫血沉沙!”
    胡小咪悄悄从门边探头看,整座大殿里满当当足摆了有四十多张几案,每张案前都坐了两个人,案上都摆着笔墨纸砚。一个胳膊上绑着红布的女子正蹙眉立在一张几案边,案前坐了个一头狂傲发型、涂着黑色眼影和口脂的男子,看上去满脸不满,正拍桌子抗议。
    “沉什么沙,教主都说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名字也一样!别人都改回本名了,就你改不得?”
    女子翻了个白眼,没跟他在此事上多做纠缠,径自伸出手来。
    “你功课呢?”
    男子的气焰顿时矮下半头,支支吾吾不吭声了。
    女子又是一声冷哼。
    “都上了两个多月的学了,你还忘交!一会儿你自己跟教主说,我可不帮你兜着!”
    教主?胡小咪一怔,教主也要来上学吗?正当他神游天外之时,殿内鼎沸的人声忽的像扔进了冰窟窿,一时间鸦雀无声。胡小咪又探头去看,一眼就看到那个长袍广袖戴着面具的男子从后面走上前来,停在一架贴着宣纸的屏风前,取过一支毛笔满蘸乌墨,回身在宣纸上笔走龙蛇,一个大字跃然纸上。
    “今日我们习一个新字。”
    胡小咪定睛一看,是一个“忍”字。
    “教主,我知道这个!这个是忍耐的‘忍’字!”
    一个穿着黑衣的男子踊跃举手,胡小咪认出来他就是那天给自己开门的那个。教主点点头,鼓励道:“不错,正是忍字。孟子曾说,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但凡要成就大事者,必要忍常人所不能忍,如此磨砺一番,方可领悟一番境界。”
    刚才那个没交作业的李二柱也刷一下把手举了起来:“教主,刚才刘妮儿喊我的本名,我记得教主说的手足和睦,就忍着没有跟她打架!”
    教主眯起眼睛,赞许颔首:“这就是你的进益了。不过二柱,你前几日的功课呢?”
    李二柱瞬间满头汗,“这、这”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教主也没再难为他,淡淡道:“这个月你的好人好事作废一件,下不为例。”
    李二柱哦了一声,闷闷不乐地坐下了,连带着一头乱发都变得有点蔫儿蔫儿的。门外的胡小咪听得一愣一愣的,没成想这教主居然真的把学塾办的像模像样的,教的竟也当真是正经学识。忽然,教主的眼风往门口一扫,视线跟胡小咪对了个正着,胡小咪心说不好,刚要扭身离开,便听得教主笑道:“如今就有一位榜样在此了。胡少侠,既已在门外忍了这么久,不若进来一起听一听,也好践诺我当日与胡少侠……私下做好的约定。”
    胡小咪登时面飞红霞:“谁与你私下做了约定!”听上去倒像是两人有了……有了什么苟且一样!
    教主咦了一声:“怎么没有?我向胡少侠承诺魔教如今已改头换面。现今的魔教究竟是何模样,少侠不妨自己来亲自确认一番,如何?”

    胡小咪坐到几案前的时候,自己都稀里糊涂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周围的魔教弟子对他十分好奇,纷纷回过头来张望,看得他十分羞窘,好在教主不多时就布置下了今日的习字任务,众人才放开此事不提。胡小咪看着自己的同桌李二柱写字,抓毛笔像抓着一把钉耙一样艰难,待他写到第三个的时候,胡小咪终于忍不住了,悄声道:“这个字上面是刀刃的刃,你少写了一个点!”
    李二柱抬头一看屏风,发现果真如此,欣喜道:“多谢你啊胡少侠,要不是你,我这张习字作业就得全部重写了!”
    “……不必客气。”胡小咪看着他高高兴兴在之前的几个错字上打了叉,心底忍不住好奇,又低声问道,“刚才教主说的好人好事,是怎么一回事?”
    刚被扣了一件好人好事的李二柱顿时有点萎靡。
    “教主说,所有年满十五岁的魔教弟子每个月都要做十件好人好事,比如给教内的长辈挑水啦,扶摔倒的邻里回家啦,帮来不及收割的弟子忙收成啦,这些都算的。”李二柱数了数自己还剩下的好人好事,“我扣掉一件还剩八件,这个月快要结束了,我得再想想办法了,唉。”
    胡小咪又问:“那要是完不成会如何?”
    李二柱悄悄看了下四周,确定没人发现他们在讲小话,这才低声跟胡小咪说道:“会有特别特别可怕的惩罚!”
    胡小咪心一紧:“是不是会对你们严刑拷打?”
    “是会半个月不许我们去看菜地!”
    李二柱说到这,不禁打了个寒噤。
    “半个月,我的天啊,等再去的时候恐怕就死的一棵苗也不剩了!你说可怕不可怕!”
    胡小咪:“……”
    胡小咪:“???”
    李二柱眼里的担忧不是演能演出来的,果然是非常担心自家菜地的样子。胡小咪当真开始疑惑起来,这教主到底给魔教的人灌了什么迷魂汤,能让过去喊打喊杀的魔教弟子变成只关心收成的朴实老农?
    胡小咪百思不得其解,一个没留神把心里话问了出来。李二柱本就不爱写字,这次有了借口,干脆撂开笔,给胡小咪仔仔细细讲解了一番。
    “大概半年前,教主突然召集教众开会,说我们魔教一直以来被武林唾弃,被正道追杀,日子天天过得心惊肉跳,这样不是长久之计。”
    “——所以我们要谋新,谋变,过出一条新路来。”
    教主看着底下乌烟瘴气的一干弟子,温润的声音让教众们感觉很不习惯。教主微微一笑,下了数年来第一道天字号教令。
    “从今日起,除十岁以下的孩童外,所有教内弟子三天不许吃饭。”
    “什么?”
    胡小咪瞪圆了眼睛。
    “他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一开始也不知道哇!但这是天字号教令,教内弟子莫敢不从的,我们实打实饿了三天,等眼睛都饿花了的时候,教主亲自下厨,给我们做了几大锅肉粥。”
    ——饿得两眼发黑的教众们被肉香引到了演武场,看到教主正守着几口大锅往里面撒盐巴,动作翩然生姿,倒不像在煮饭,反像是在作画。他看到擂台下聚集起的乌压压一群人,把大勺往旁边一放,朗声道。
    “各位这三天过得可难熬?”
    众弟子点头如捣蒜。
    教主颔首:“这就是我们要改变的第一件事。我也一并饿了三天,感触良多,黎民百姓若没有粮食,过得只会比这几天的诸位更艰难百倍,故而从今日起,打家劫舍一事,魔教之内一概不许再有。各位这几日辛苦了,大家就在此喝一碗粥罢,我虽没有炊房弟子的好手艺,也算是我对各位的一点感谢之情了。”
    饿了三天的大棒之后接上的是这样一颗“同甘共苦”的甜枣,教众们感动得眼泪汪汪,端在手里的肉粥像是一碗拜把子的酒。刚吃完饭,教主亲自挽了袖口裤腿,说要带大家开荒垦地,弟子们群情高涨,一个下午就开出了足有七八亩地。
    “……所以你们就开始种地了?”
    胡小咪目瞪口呆。
    李二柱点头:“是啊。后来教主就开始教我们习字、礼仪,还规定要做好人好事。”
    “这又是为什么?”
    “教主说啦,要想不被正派打,那就要想办法混入正派,打进敌人内部。要想真正融入正派,那就要学习成为真正的正派!”
    李二柱摇头晃脑地学着之前教主说的话,觉得教主说的简直是金玉良言,全没注意到胡小咪眼底的惊涛骇浪。
    ……这教主,若当真是要改邪归正,日后江湖必有他一席之地;但这若是他的卧薪尝胆之策,能够有如此心机之人,正道要防他,只怕难上加难。
    胡小咪又陷入了对武林未来的担忧之中。刚发愁到一半,头顶就被人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他下意识抬头,教主正手持一卷书本站在他身边,笑吟吟地低头看他。
    “你和二柱看起来倒是投缘。”
    他语气清润,只是看向李二柱的眼神看起来不甚和善。李二柱还没等想明白怎么回事,求生欲和危机感就催着他的嘴比脑子先一步开口了:“没有没有,我只是在向胡少侠说明魔教这半年的改造情况,好证明教主对胡少侠说的话都是真心实意的!”
    胡小咪听到“真心实意”几个字,脸一下又烧了起来:“什么……真心实意!”
    教主听了倒好像很满意:“二柱说的不错,我对你的确是真心实意。”
    胡小咪一时气结,却又想不出话反驳,干脆一甩袖子,气哼哼离席而去了。教主并不惊慌,只是笑着望住胡小咪离去的背影,许久未挪开视线。李二柱忽然福至心灵,犹豫着小声道:“教主?”
    教主这才面带不舍地收回目光:“怎么?”
    “我给胡少侠介绍了咱们教的实际情况,这算不算一件好人好事啊……?”
    教主看着有点期待又有点紧张的李二柱,勾唇一笑。
    “算。”
    教主心情甚好,大笔一挥。
    “——给你算两件。”

    胡小咪往回走的时候只顾着负气低头,走着走着肩膀忽然一凉。他抬头一看,一阵淅淅沥沥的小雨落了下来。
    这可糟了。胡小咪出门的时候没带斗笠,眼瞧着雨越下越大,他以手遮帘,四下张望了一下,匆匆躲进了就近的一座竹楼里。
    这座竹楼小咪之前没见过,教主带他在教内巡视的时候也不曾来过这里。胡小咪推开门,带起一阵尘烟,他在口鼻处扇了扇风,然后轻手轻脚走了进去。一楼里立着好几个多宝阁,无数珍玩宝器陈列其上,似是久未有人把玩过,上面覆了一层厚厚的灰。窗边的贵妃榻上堆着几件轻薄绡纱,他走近一瞧,是教坊青楼女子常穿的样式。
    哼,原来教主也是个情场浪子呢?胡小咪心里涌上一阵自己都没察觉到的不快。他在贵妃榻前多打量了一会儿,倏地在踏脚处看到一个滚落的瓷瓶,他伸手捡起来定睛看去,顿时像被烫了手一样把瓷瓶扔到了榻上。
    好你个魔教教主,怨不得那些不成体统的话张口就来,原是做过更不成体统的事,这样的迷情药也用得!胡小咪只觉得心头一阵怒气盘踞在当胸,一时间看也懒得看了,回过头看到了上二楼的楼梯,转身就顺着楼梯走了上去。
    二楼上倒没有一楼那些乱七八糟的物什,只在一处广间外设了一个观景长廊,竹编的栏杆低矮,能教来客把大半魔教收览无余。胡小咪掏出随身巾帕在一处木地板上略作清理,旋即席地而坐。这道长廊东西合计足有四五丈长,廊下清风伴着雨打楼侧竹林的沙沙声穿堂而过,胡小咪托着腮盘腿坐好,一眼看到沉褐的木地板上落了一抹白——是早上那张字条。
    兴许是刚才掏巾帕的时候带出来的。胡小咪看着那张字条,本想把它拿起来,却又想到方才楼下看到的瓷瓶和纱衣,心里又有些不虞,自己跟自己较起劲来。
    我干嘛要留着他的东西?左右又不是什么要紧的话,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人!胡小咪一边盯着那张字条一边赌气,目光不自觉地放空,看向雕栏外。此时已过了立秋,小雨里裹挟着湿冷,地面的野草尚未枯黄,跟不远处几棵梧桐仍是青翠的颜色,楼畔的竹林随风摇曳,细长的青叶薄的透光,显得那抹碧色分外灵动。在漫天漫野的绿里,胡小咪几乎忘记了时刻,忽的一阵风卷过来,险些把地板上的那抹白吹走,胡小咪一眼望见,手上动作快过思考,急匆匆一把将那张字条握在了手里。
    “我找了胡少侠许久,不曾想你竟在这里偷闲。”
    身后突然传来一把熟悉的声音。胡小咪被他吓了一跳,等反应过来,原本已经忘掉的怨气又冒了尖儿:“不及教主会偷闲,若非我为了躲雨误打误撞进了此地,还不知教主平日竟有这么多流连花丛的章程呢。”
    教主一怔,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不禁失笑,也照胡小咪的样子席地坐在他身边,一双眼睛像澄澈的星空,透出浩瀚的紫。
    “我一向洁身自好,那些东西非我所用。”
    胡小咪扭脸不看他:“教主口中总是真假难辨,一时没头没脑地说魔教已然改邪归正,一时又当着那些纱衣迷药说自己洁身自好,倒叫我猜不透了。”
    教主叹了一口气,伸手摘下了他头上被风沾上的一枚竹叶。
    “我对你不曾有一句谎话,小咪。”
    胡小咪被他伸手摸自己头发的动作一惊,正要回首问他干嘛,一转头就对上他这句话,他脸色瞬间变得又青又红,“你、你”了好几句,才羞愤道:“不准你喊我小咪!”
    教主把手里那枚竹叶拿给他看,笑道:“你名讳如此,我如何喊不得?”
    “……反正就是不能喊!”
    “好吧。”
    教主把竹叶放到他手心里,一眼便看到他手中那张自己晨起时留下的字条,唇边笑意愈深。
    “那以后在人前我只叫你胡少侠,没人的时候才唤你小咪,好不好?”
    【我才不要。】
    尘封的脑海深处,一丝记忆泛上水面。胡小咪愣了一愣,眼角不知为何涌上一阵热意,他匆忙垂下头去,细如蚊呐的声音隔了半晌才响起来,只一瞬便被吹散在风里。
    “……随你的便好了。”
    两人挤挤挨挨坐着,秋风带着雨气沾湿彼此的外衫。两个人安静地感受对方手臂上传来的温度,呼吸声几乎消释在栏外无边无际的绿意中。

    胡小咪接下来几日都忙的不行。自从那一日竹楼一会,胡小咪就觉得自己哪哪不对劲,尤其是面对教主的时候,总是会大脑连不成拍,动不动就脸红心跳。偏生晚上他还要跟教主同榻而眠,每晚睡前他都不自在极了——但不知何故,他自从来了魔教,睡得要比在岭南家中的时候好上数倍。胡小咪思来想去,给自己揽了个差事,自告奋勇去当教内弟子每月好人好事的计数人员。
    “你连人都认不全,做得来吗?”
    教主对此表示不放心。胡小咪一拍胸脯:“我找李二柱当我的帮手就好啦!”
    很好,又是李二柱。教主笑眯眯答应了他,转头就把李二柱的习字作业从一张加到了三张——等李二柱终于弄明白原因究竟是什么,那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如此一来,白天他总算能避开教主能有一些独处的时间,否则一直跟他两人并做一处,自己的脑袋总是不能保持清醒。如此一来,胡小咪只有一日三餐和晚间休息的时候能见到教主了,他过得也很充实,上午下午都有不少人来找他计数,胡小咪的任务就是负责裁定这件事算不算一件好人好事,然后给予记录。久而久之,胡小咪发现魔教的这群弟子除了外表上像个魔道中人以外,本质上与普通门派中的普通弟子毫无分别——哦,还是略有不同的,普通门派的弟子不会种地。
    “张斗金,你故意绊倒周有福,然后试图以把他扶起来充当一件好人好事,证据确凿,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张斗金苦着脸摇头,旁边的周有福得意地晃了晃脑袋——周有福就是那天给胡小咪开门的那名很有礼貌的弟子。
    胡小咪见他认了,翻了翻之前的记录。
    “好。看在你主动承认的份上,这次不作废你之前的好人好事数量,只让你去扫三天后山,你愿意吗?”
    “什么!我、我愿意!”
    本以为自己这个月铁定完不成好人好事指标的张斗金被惊喜砸中了头,欢天喜地的谢过胡小咪就回家拿扫帚去了。胡小咪揉了揉脖子,感慨道:“你们魔教也没多少坏人啊,他们做的坏事再坏也不过如此,可见这里的门风比不少名门正派还要清正啊。”
    周有福呃了一声,迟疑了一下。
    “倒也不像胡少侠说的那样。”他小声道。“教主原本手下有几个堂主,手上的人命没有一千也有几百,只不过现在教主派他们出去公干了,因此胡少侠不曾见过。还有许多作恶多端的人在教主刚开始改换教规的时候就不服管教,被教主私下一并处决了,所以剩下的人才这么听话。”
    还有这回事?胡小咪来了兴趣。
    “所以其实不是所有人都服气教主的决断的?”
    周有福点点头。
    “教主派几位堂主他们外出时不曾说过要改换教规,要是这几位当时尚在,是肯定不会同意此事的……啊,我听说那几位堂主好像要回来了,回来之后要闹出怎样一番动静,且未可知呢。”
    胡小咪头一次听说这件事,不免有些为教主发愁,晚间吃饭的时候,他便问了教主这件事。
    “小咪是为我担心吗?”
    教主给他夹了一块红烧肉,然后一手撑了下巴看他,眼睛里亮晶晶的。胡小咪慌慌张张避开他的眼神,一味低头扒饭:“……谁担心你,我是怕你被他们说动再入歧途!”
    “那小咪多虑了,对此我早有打算。”
    教主慢悠悠呷了一口茶。胡小咪皱了皱眉,心知教主一贯处事滴水不漏,但犹豫再三,他还是叮嘱道:“未雨绸缪还是要的,小心为上。”
    教主看着眸子里的担心几乎要溢出来的胡小咪,笑了一下:“小咪别多想了,仔细今晚睡不好,又要打呼了。”
    “什么?”
    胡小咪大惊失色。
    “你胡说!我从来没打过呼!”
    教主泰然自若,还给胡小咪也倒了一杯茶。
    “昨儿才打的,声音很细,像小猪。”
    胡小咪气得伸手要打他。
    “你才像小猪!”
    教主哈哈笑起来,握住了胡小咪拍在他胳膊上的手。
    “不信今晚你早点睡,到时候我再留神听听,给你捉个现行。”
    胡小咪一脸不满地把手从教主掌心抽出来,哼哼唧唧继续吃饭了。教主见他似乎忘了刚才那档子事,这才垂眸端起茶杯,眼睛在胡小咪看不见的角落漫上一点暗色。

    这一日,胡小咪刚跟李二柱出门没一会儿,周有福就匆匆忙忙找了过来。等他好容易把气喘匀,带来的消息却叫胡小咪一瞬间拧紧了眉:“胡少侠,几位堂主回来了,这会儿跟教主在议事厅里吵起来了!”
    胡小咪瞳孔一紧,把手里的册子往李二柱手里一塞,提气吐纳间,轻功一运便不见了人影。
    议事厅内,五名豹头环眼的汉子金刀立马分坐四围,教主独自坐在虎皮交椅上,显得有些独木难支。座下一人讥诮出声:“不过半年功夫,这魔教就要改育幼堂了?我进来的时候看见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全没个魔教中人该有的样子,教主,这,你总得有个解释吧?”
    教主仍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淡笑道:“方才我已说过缘故,三堂主是否不曾听清?”
    三堂主脸色一黑,还要再说什么,就被另一个干瘦的中年人拦下。
    “教主深谋远虑,想必您自有您的考量。只是要动教规,合该在我兄弟几人同在的时候一齐商量,教主因何把我等先派出去,自己就拿了这么大的主意呢?”
    那双绿豆眼中射出的精光写满了阴邪。教主只一笑:“大堂主多心了,事发偶然,我教几处分坛惨遭朝廷毒手,我分身乏术脱不开身,只能劳烦几位兄弟前去帮我查探一番。不知分坛情况如何?是否果真遭了朝廷的埋伏?”
    ……这话倒真被他言中。几个堂主来议事厅之前已经简单通过气,各处分坛的确遭遇了朝廷埋伏,而且速度奇快,等到他们赶过去时,分坛已经连人带地都被官兵牢牢把控,几人周旋数月之久,仍未想出解决之策,只得丧气而归。若说他一介魔教教主为了集权而勾结朝廷捣毁自家分坛,几个堂主还是不信的,故而此事只能算得上是巧合。但也正因为是巧合,加之此次无功而返,几人心中窝的无名火才无处可撒。
    “……是我等办事不力,等我们赶到时,分坛已落入朝廷之手。”
    默了半晌,大堂主还是咬着牙垂头拱手,认下了几兄弟的过错。教主没有跟他们计较,走下台阶伸手虚扶了一把:“大堂主无需自责,人事已尽,安知天命?几位堂主这半年都辛苦了,诸位先回到各自堂口好生歇息,等修整一番再做打算。”
    几个堂主对视一眼,只得相携退下。胡小咪躲在暗处,并未叫他们察觉,等到他们离去,自己才一个闪身进了议事厅。
    “小咪?”
    教主原以为是那几人去而复返,抬眼一瞧,却看到是他的小狐狸。他不自觉露出一个真挚的笑来:“你怎么来了?今日的好人好事记完了?”
    “都什么时候了我还记好人好事?”
    胡小咪咬了咬唇。
    “哦,我晓得的。小咪一定是想我了。”
    胡小咪看着还有心开玩笑的教主,一时也顾不上指责他——更何况他并没有说错。自从他去帮忙计数好人好事,他总是会时常想起这个令他心神难安的人在做什么,在想什么。
    他的确是想他。
    “刚才那几个人出去的时候脸色很不好。你们谈得不愉快吗?”
    教主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
    “不妨事。我跟他们是永远谈不拢的,一次谈不拢和次次谈不拢,也没甚分别。”
    他倒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胡小咪看得心里愈发忧虑。
    “可是这样一来无异于肉中生刺,他们不日不归顺,你就一日不安宁。这岂能长久?”
    教主定定地看着面前的少年,不禁探出手去,想要抚平他眉心的愁闷。胡小咪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旋即便听得教主一声叹息。
    “小咪好像我的贤内助。”
    胡小咪一愣,脸忍不住又红了。
    “都什么时候了,还没个正形……!”
    教主捏了捏他的脸颊,趁他真的不高兴以前把手缩了回来。
    “没事的。”
    他抱了一下满脸苦闷的小咪,只是这拥抱稍纵即逝。
    “我会想办法的。”

    十月中旬是魔教立教之时。按照以往惯例,魔教教主要开祭坛行祭礼,与教内弟子同庆一番。这一日夜间,教主清晨穿戴好了那件他初见胡小咪所穿的黑色长袍,外面披了一件紫色的织锦披风。
    “你今日不宜露面,就在这里乖乖等我,嗯?”
    胡小咪当然知道这个场合自己去不得,毕竟那几个堂主都在此处——教主把他的存在瞒得很紧,不曾走漏半点风声。
    他看着担心自己不高兴,还在柔声哄他的教主,上前替他正了正披风的系带。
    “万事小心。”
    他说。
    教主弯了弯眼睛,凑过去隔着玄铁面具贴了贴胡小咪的额头。
    “我会的。”
    ——然而教主刚刚离开卧房不久,胡小咪就配好了自己的当涂剑,闭了气悄悄跟了出去。
    魔教后山点起了数百支火把,照的后山亮如白昼,月光洒在祭坛上,落下一片清致的白光。祭台是由累累白骨堆砌而成,祭坛四周分布五盏头骨灯台,祭台下跪满了魔教的所有弟子,几名堂主分立祭坛五角,祭台上,教主手持火把,朗声吟诵起魔教以往祭天的教诀。
    “天魔无相,万妙无方,上天入地,唯我独尊!”
    祭坛下所有弟子齐声高呼。
    “天魔无相,万妙无方,上天入地,唯我独尊!”
    在震天的喊声中,火把投入祭坛,早已准备好的火油应声点燃,冲天的火焰直上云霄,几乎映红了半边夜空。正当教主想要走下祭台时,几名堂主却没有上前护法,而是不约而同掏出了自己的兵器。
    教主眉心一拧:“几位堂主这是做什么?”说完,他扬声对愣怔的教众说道:“此地非尔等久留之处,速速撤回教内等候!”
    祭台下的人这才急匆匆离开后山。大堂主冷笑一声,手中的双刀冷光烁烁。
    “教主,既然你执意要改邪归正,那不若干脆退位让贤,自去做你的正派好了。我兄弟几人论本领资历不输于你,兴许,这教主是轮到我们来坐坐的时候了!”
    教主不慌不忙,负手而立。
    “自然可以。只是……不知道这个教主由你们谁来坐呢?”
    大堂主一声冷笑,说着便要动手。
    “教主不必搞二桃杀三士的伎俩。只要你死了,我等再议此事也来得及!”
    话音未落,大堂主握刀的虎口突然被两枚石子打中,剧烈的疼痛使得双刀不慎脱手。大堂主一声惨叫,怒骂道:“原来你小子还找了帮手,既如此,我也不用再客气了!”说罢,五人一齐亮出兵器围攻上来。教主一个闪身,借势将袖口一抬,几枚袖箭破空而出,直扎在其中三人身上,伤口立时便流下几道黑血。剩下大堂主和四堂主似乎并未料到教主会用毒,一时间怒不可遏,左右变换身位将教主围了起来。身后的四堂主已手持峨眉刺欺身上来,直奔教主后心而去,教主一个闪身避开,怀中突然掏出一把蛇皮软鞭,对准四堂主膝弯一记冷抽,四堂主一个不防半跪在地,还未等站起身来,又是一鞭打在他眼上,登时便有两行血泪流下,眼前发乌,什么也看不见了。
    胡小咪知道对战之时切忌分心,贸然破局不是首选,况且目前来看,仅大堂主一人,不是教主的对手。他立在不远处一棵树上,只待在必要的时候能帮一把手,就像刚才他弹出的那两枚石子一样。他眼见大堂主的双刀已被软鞭卷走了一把,只差一步教主便可将其拿下——忽然,胡小咪看到冷光一闪,已经什么也看不见的四堂主蓦地从胸口掏出了一把梅花镖,正竖起耳朵循声辨位,手指微微翕动,正欲做射镖之势。
    “小心!”
    胡小咪疾呼一声,身体动作快过大脑,一个纵身便飞身来到祭台上,大堂主正巧被教主一脚踹开,教主的躯干暴露在四堂主面前,说时迟那时快,四堂主手随耳动,指尖两枚飞镖“嗖”的一下应声而出——

    “呃……!”

    胡小咪游龙一般闪在教主身前,只觉左臂一阵剧痛,冷汗从额角沁出。教主瞳孔一缩,上前半搂住受伤的胡小咪,直接一鞭抽在四堂主手腕,骨头的碎裂声伴随着惨叫响起。与此同时,一声悠长的哨声从遥远的山外传来,像一只别枝惊起的鹧鸪。
    “这帮天杀的混账,如何现在才来!”
    教主掏出胡小咪腰间的当涂剑,对准正要爬起的大堂主当胸就是一剑。他拔出剑身,带出的血迹染红了他和胡小咪的衣摆,然而他顾不上这么许多,从袖中取出一枚暗哨,朝着另一侧哨音传来的方向急急吹响。
    “㘗——”
    一队马蹄声由远及近,不多时便来到祭坛前。为首的将士翻身下马跪在教主面前,惶然道:“副使恕罪,我等来迟了!”
    “等事毕我再治你的罪。”
    教主寒着声音扔下一句话。他狠了狠心拔出了胡小咪手臂上的梅花镖,听到胡小咪隐忍的痛呼,他再回头时已经瞠目欲裂,喝道:“取我的针来!”
    一只小匣被下属递过来打开,教主几乎是六神无主地拿出一根银针,凑到了取下来的梅花镖上——银针依然如初,并没有变黑。
    “教主……?”
    胡小咪意识清醒了点。其实他的伤势并不严重,但他在家时纵然训练再严苛,也不曾叫他受过这等皮肉伤。教主确认了梅花镖并没有涂毒,终于吐出一口气,他摸了摸他的眼睛,一个略带颤抖的吻落在那双眸子上。
    “我在这里。已经没事了。”
    教主把他放在祭台边倚着灯台,这才回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的下属。
    “你该万幸他没有事。”
    胡小咪听到教主冰冷的声音。他努力睁开眼去看,夜间光线暗淡,只有月光能借他一点清明。他看到教主在他人服侍下脱下了披风和长袍,换上了一身橙色的官服——那种官服他认得的,上面绣着有飞鱼纹的蟒。他怔怔地看着他的教主把原本散落的长发束成高高的马尾,系上了乌纱顶帽和銮带,腰间配了一把坠了穗子的弯刀。然后——他看到他取下了玄铁面具。
    “小咪。”
    清冷的月光下,胡小咪仿佛感觉自己又做梦了。他梦到教主变成已经十年没有见过的哥哥迎着月色朝自己走过来,面容几乎跟过去一模一样,还是那头黑色的长发,还是那双深紫色的眼睛……不对,爹说我该叫他师兄的。
    ……可是,我已经没有爹了。
    那道身影越来越近,恍若从梦里降落到他面前。胡小咪艰难地睁大眼睛,有湿润的液体从眼眶里扑簌簌滚落,他却连眨都不敢眨一下。
    “……师兄?”
    陌生又熟悉的男人半跪在他面前,握住他的手,放到唇边吻了一下。素月清辉下,那双深紫色的眼睛如同珍贵的宝石,熠熠生辉。

    “小咪想叫我什么就叫我什么。我都应着。”
    他说。

    大颗的眼泪夺眶而出。胡小咪好像做了足有十年的噩梦,梦中的他家破人亡,父母早逝,捡来的哥哥也不见踪影,他除了自己什么都没有了。直到这一刻,他才终于从噩梦里走了出来。他的哥哥找到了他,握紧了他,然后从噩梦里抱出了他——正如他当年抱着自己离开后院的演武场。

    “……哥哥。”

    胡小咪哭得几乎连气都喘不上来了,左臂的伤口依旧传来尖锐的疼痛,但他这会儿毫不在意。他一声一声叫着面前的人,生怕他一错眼就会消失不见,直到嘴唇干裂,喉咙沙哑,他仍然不停地呼唤着失而复得的,他的家人,他的爱人,他的哥哥,他仅剩的一切的一切。
    “哥哥。”

    对方把胡小咪整个儿揽在怀里,力道大得几乎要将他揉进骨血。胡小咪把头埋在温暖的胸膛,脸颊上那划过晶莹的痕迹,那道痕迹划过他的眼睛、他的下颌,然后在草叶上飞溅起水珠,与另一道沉默滴落的水渍融汇在一起。
    “我在。”
    他一次一次回答着胡小咪。每一次。
    “我在。”

    徐阳明是被五岁的胡小咪捡到的。那时候他不过十岁,自幼失恃失怙的他流落街头,后来就跟着一个卖杂耍的草台班子混口饭吃。因为一次失误,徐阳明在冬夜里被赶出了草台班子,也是在那个冬夜里,胡小咪捡到了徐阳明——徐阳明得以遇到了他的月亮。
    胡小咪的爹娘是岭南剑宗的高手,他们很好,不仅收养了徐阳明,看他学过些拳脚功夫,还把他收做门下弟子。然而只过了一年半,魔教就因为胡小咪的爹娘曾在路见不平时伤了魔教的弟子,便诓骗过府上的下人杀了进来。胡小咪的爹娘死了,胡府的其他人也死了,府上所有的一切都被埋葬在一把大火里。但是徐阳明和胡小咪没有死——徐阳明把他藏在了屏风后的密道里,自己则徒步走了十个时辰,去临镇胡家的本家报信。
    等到小咪的叔伯把他从密道里带出来的时候,由于惊吓和饥饿,胡小咪的意识已经有些不清醒了。叔伯一定是要带走他抚养的,但徐阳明的去处成了难题——纵然他是胡小咪父亲的徒弟,但他毕竟不是剑宗胡家的人。徐阳明看懂了大人眼中的为难,他镇静地拒绝了他们的收养,只要求了一件事:如果胡小咪醒过来对这场灾难已记不清楚,那就不要告诉他这件事。
    大人们应允了他,随后离开了。
    徐阳明也离开了——然后他咬牙进了暗子营。
    暗子营的苦楚百人里只能一人能吃得,其余人都在训练与折磨中死去了。徐阳明成了那个活下来的。他成了暗子营最锋利的一把刀,什么阴险路数他都学得,什么狠毒任务他都做得。在杀了不知多少人后,他被锦衣卫的头领选中,进了另一所吃人不吐骨头的组织,成为了皇帝最趁手的一把刀。在皇帝亲封他为副指挥使的当年,他便对头领提出了一个外派请求。
    他要铲除魔教。
    凭徐阳明现在的本事,杀死魔教的教主并不难,但他想要的是连根拔起。头领乐于配合他,于是徐阳明花了半个月的时间杀死了魔教教主,然后戴上教主曾戴过的玄铁面具,摇身一变伪装成了他。他又花了足有半年的时间布局等待,从魔教的分坛,到总教的亡命之徒,他都一个个杀了个干净。还有一个月朝廷就会派人来收尾,他本想等大仇得报之后回岭南去见胡小咪,但他早该知道,胡小咪是他命里永远的变数。
    胡小咪并不是为了家仇而来的,由于那一场突变给他带来了过大的惊吓,他只记得自己父母是因为江湖恩怨含冤而死的。他只是从小就听族里的长辈们说魔教作恶多端,他便想起自己的父母也是被这种武林败类害死,所以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胡小咪决心打上魔教去,为天下遭魔教残害如自己父母之人讨还一个公道。
    于是已经快要忘记徐阳明的胡小咪再次遇到了徐阳明。
    徐阳明的月亮又一次向他奔来,落到了他的怀里。

    胡小咪回了一趟岭南,一进门就被长辈们团团围住三堂会审。在指天发誓自己不会再悄悄留一封书信就离家出走后,胡小咪把这一个多月在魔教发生的事情前前后后都告诉了他们。随后,胡小咪再次宣布了自己要离家的消息——只不过这一次,大概是再也不回来了。
    徐阳明带着捷报回了京城,皇帝大喜过望,美人香车、金银珠宝源源不断地送到了新赐给他的宅邸上。
    而徐阳明用这些赏赐和一顿不轻不重的板子求得了一个恩典。

    “所以你是说,你现在是个穷光蛋了?”
    胡小咪无奈地躺在木地板上,看着已经长高到伸进走廊里来的竹叶发愁。徐阳明眼角含着笑意,嗯了一声。
    “所有的东西都被抄家了。”
    胡小咪挠了挠头。
    “……也没办法。以后就我来养你吧!”
    他忽然坐了起来,神神秘秘凑到徐阳明耳边。
    “我养伤的时候从一楼偷偷拿了一块金砖,这么大一块!”胡小咪边说边比划,“咱们回头把这块金砖熔了,以后咱们就有钱啦!”
    徐阳明又嗯了一声,温和开口:“你养伤的时候我盯得那么紧,你是怎么跑出来的?”
    胡小咪卡壳了。
    “就……就那么跑出来的嘛。”
    他支支吾吾转移话题。
    “所以你干得好好的干嘛要辞职呢?我还想跟你去京城玩两天呢。”
    “以后也能去玩。”徐阳明把他抱到自己怀里继续躺着,“我进锦衣卫本来就是为了你。现在仇已经报了,以后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胡小咪斜着眼睛看他:“真的吗?”
    “真的。”
    “好,那我也要告诉你一件事。”
    胡小咪枕在他的大腿上,伸出手捧住徐阳明的脸。
    “我已经回岭南告诉我的叔叔伯伯们,我以后都不回去啦。”
    徐阳明一愣。
    “那你要去哪?”
    胡小咪眯起眼睛一笑。
    “哪儿不去。”他咧嘴笑道,“就在这儿,哪儿也不去!我跟他们说了,我要继承我父母的遗志,把岭南剑宗踵事增华。魔教没了,这么大山头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就拿来做我的第一家岭南剑宗分派吧!”
    徐阳明亲了亲胡小咪的手心。
    “那我能做些什么?”
    “你能做的可多了。原来那些魔教的弟子不是都不想走吗,干脆我全都收做我门下弟子,你到时候就做分派的总教头,专门负责教他们剑法。之前种地种菜和好人好事的优良传统也别丢了,继续发扬光大,以后还可以加个养猪养鸡养鸭什么的,到时候咱们连下山买菜都省了,多好!”
    徐阳明失笑。
    “我就只负责干这个?”
    “你当然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呀。”
    徐阳明垂眸看着故弄玄虚的小狐狸。胡小咪嘿嘿一笑,眸子里盛满了璀璨的星星。
    “你最重要的任务当然是——给我当一辈子的掌门夫人嘛!”

    徐阳明笑了。他低下头去搂住他的月亮,珍重地吻住他的嘴唇。
    “好啊。”
    他递过手掌。
    “我们三击掌为誓,一生一世不得反悔。”
    胡小咪哈哈大笑。
    “我生生世世都不会反悔的!”

    三道击掌声落下,淹没在陆续的笑声和絮絮低语声里。黄泥胚的小火炉上正温着一盏酒,徐阳明和胡小咪坐在竹楼的长廊上看着碧绿的青竹,漫天的大雪簌簌落下,掩盖过去一切的伤痛与疮疤,希望的种子静静沉睡在积雪下,等待着春日的第一缕阳光前来唤醒它。
    又是新的一年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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