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husta】复还之物Shu甩了一下修长的鱼尾，缓缓向浅海游去。城镇的喧闹逐渐清晰，偶然有成群的海鸥从头顶飞过，Shu窝在一块礁石下的海水下咕噜咕噜地吐泡泡，有几只海豚游到他身边转圈，发出轻轻的鸣叫。
“不回去。”
他扭过脸去，半张脸隐没在水下。一头海豚拱了拱他的胳膊，Shu翻了个身避开，鱼尾荡开半透明的薄翼，像一匹淡紫色的绸缎。
“啾啾——”
海豚们失望地离开了。
Shu扎了个猛子钻进水里，轻轻闭上眼。阳光柔柔照进海水，无数把耀眼的光剑漫进水里就漫成轻柔的纱，轻盈地覆上Shu的鱼尾，细密的鳞片反射出碎金一般的暗光。这里与他所了解的所有海域都不同，亚热带的海水更加和暖，颜色也更浅，像过去他在极北偶然见到过的青蓝的天；这里距离被称之为人类的城镇也更近，那是过去古老的人鱼祖先曾再三告诫后代不许靠近的所在——红白相间的小房子鳞次栉比排列在山脚，模糊传来熙攘的人声。Shu游到一座小小的废弃码头旁边，木桩破败粗糙，他将整个身子埋在水下靠在木桩上，眼皮微阖，独属于人类世界的喧嚣遥远得像是一个短暂的梦。
啪嗒、啪嗒。
“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how I——哎，可算到了。”
Shu睁开了眼睛。
“这地方真偏僻啊。”
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叹了口气，然后像是一屁股坐在了码头的木板上，还嗨哟了一声。
“下一句是……等等，我写在哪片羽毛上来着……”
头顶那块木板上一阵窸窣，Shu悄悄露出脑袋。对方似乎很疑惑，自言自语伴着羽毛摩擦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
“How I……后面是什么来的？糟了，我不会忘记带——”
Shu没忍住，跟着在木板下面哼了一句。
“——How I wonder what you are.”
头顶的木板瞬间安静。Shu眉头一皱，再次潜回水下竖耳倾听，却听到木板上猛地响起一阵渐行渐远的啪嗒声。
“谁、谁在那里？”
……他好像比自己还紧张。
Shu斟酌须臾，还是再次浮出水面。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听的。”
为表诚意他专门游远了一点，以便彼此能看清对方。然而望向码头的Shu只看到——木板上空空如也，只有一只站得老远老远的……鸭子。
他愣住。
一只会说话的鸭子？
“什么，你是人鱼……？！”
比起Shu还没回过神来的状态，那只鸭子明显接受十分良好，当下就迈着扁扁的脚蹼啪嗒啪嗒冲到了码头的最边缘，兴奋地抖着短尾巴。
“天哪，原来她说的是真的……我居然真的看到了！我这辈子都没想到我能看见真实的人鱼，我还以为你们只在童话里存在！”
刚才听到过的沙哑声线因为激动而扬高，带了一点少年人的清爽，像Shu过去路途中曾在林海听过的风吹树叶的响动，沙沙，沙沙。
他忍不住回答：“会说话的鸭子才应该只出现在童话故事里吧。”
“哦！”
那只白色的鸭子思索片刻，竟然点了点头，抖抖尾巴，一屁股坐了下来——他坐下也不像其他家禽是蹲坐的姿势，而是像人类一样用鸭屁股着地，短短的脚杆艰难地向前伸。
“你说的有道理，我这个情况确实是比你少见多了。不过我没想到我居然能亲眼见到活的！”
——这话应该由我来说吧。
这么想着的Shu不禁游近了一点。这只鸭子跟他之前见过的没什么不一样，白色的羽毛，橘红的鸭蹼和喙，除了他会说人话之外，似乎没有任何不寻常的地方。
“能见到会说话的鸭子更令人意外一些，”他诚实道，“更何况是会唱歌的鸭子。”
“哦！你说唱歌！”
鸭子忽然有些结巴。它想用翅膀挠挠头，却发现翅膀够不到脑袋，只好把喙努力往胸脯的毛里埋。
“谢谢你，但是我唱得不好。”
它眨眨亮晶晶的豆豆眼。Shu这才看清原来它的眼睛是蓝绿色的，明润发亮，几乎赶得上刚才Shu在水下看到的海波。
“……这里的码头已经弃用很多年了，我平时才会到这里来唱歌……有人在的话我不会来的。”
“这里是你先找到的，是我打扰了你。”Shu甩甩尾巴，“不过为什么有人在你就不唱了？”
鸭子的喙埋得更深了。
“……我唱的不好听。”它嘟嘟囔囔。“我总不能在大庭广众唱歌……那样会吵到别人，还会被笑的。”
Shu摇摇头，长发在阳光下反射出乌亮的光芒。
“我不觉得你唱的不好听。”
他说的真心实意，然而只让鸭子振奋了一秒。
“别糊弄我了！你可是人鱼！”人鱼的安慰几乎算得上嘲笑了，鸭子把喙从胸脯抽出来，翅膀拍得扑棱棱响，“就算是唱歌好听的人类，在人鱼眼中也只不过是鸭子嘎嘎叫而已——对，就像我现在这样！”
Shu听懂了这只奇妙生物为什么生气，但他并没有那个意思，“我没有糊弄你。”他想了想，“你是来这里练习唱歌的？”
鸭子瘪瘪嘴，“……是的。”
Shu想起刚才那句中途忘词的小星星，再次摇头：“我刚才听到你唱歌了，真的没有不好听。”
“你就听见了一句，那能说明什么呀。”
鸭子终于相信了他的诚意，努力蜷着腿儿站了起来。Shu以为它要离开了，在这片陌生的海域，这只鸭子是Shu第一个搭上话的生物，他已经太久没跟别人聊过天了，于是他下意识出声叫住了对方。
“你可以继续在这里继续唱。我不打扰你。”
鸭子摆摆翅膀。
“不啦，我今天就先不唱了。”它不好意思地说，“我忘记带记歌词的那根羽毛了。”
“歌词？”
Shu耳边回荡起之前在头顶响起的歌声。
“你说的是小星星？”
鸭子哇了一声，“是的是的，人鱼也会知道人类的童谣吗？”
Shu沉默。
“……我知道歌词。我念一遍给你听？”
“好哇好哇，”还没高兴完，鸭子像是想起什么，又一屁股坐下了，“说起来，童话故事里都说，人鱼都特别会唱歌，这是真的吗？”
“呃，是比较有这方面天赋。”
“那我能不能麻烦你一下？”
鸭子扭捏地啪嗒了一下脚蹼。
“可以麻烦你把这首歌唱一遍吗？”
Shu已经很久没唱过歌了。记忆中极北的苔原离他远去，冰川轰塌，河道阻塞，入口逐渐关闭，连带着歌声一起消失——Shu从此没有再唱过歌。
但他还是唱了。
趴在码头的木板附近舒展不开，Shu再次游到两米开外的地方，直起上半身，人鱼的咽喉久违地顺从本能，流淌出清澈的歌声。
“……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how I wonder what you are.”
一遍很快就结束了。Shu看向码头，“听清了吗？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唱的足够清楚。”
鸭鸭直勾勾地看着他。
Shu游近了一点，“怎么了？”
“你……你唱的也太！”
被歌声引至天外的神思终于落地，鸭子兴奋极了，来回在短短的码头上跑来跑去。
“精灵说的是真的，人鱼唱歌能把灵魂都带走！”亮晶晶的豆豆眼注视着Shu，崇拜之情溢于言表，“我决定了，我要请你当我的老师！”
Shu：“呃，我？”
“对，你！”
鸭子扭扭尾巴尖，认真鞠了一躬，“是的，拜托你收下我当弟子吧！好不好？好不好？拜托了！”

好温暖。烛光、火炉、温柔的怀抱，即使身处黑暗也令人内心安定。然而寒冷的洋流忽然从身边经过，那是苔原附近才有的温度，冷得刺骨，Shu勉强挣脱出来，看到远处同样冰冷的眼神。跟他同根同源的人鱼转过身去，背影逐渐模糊，直到消失在冰原的风雪尽头。
Shu睁开了眼。
“哎，好累哦。”
鸭子四仰八叉躺倒在码头，长出了一口气。它很努力地练习唱歌，直到傍晚才停下，眼下累得够呛——Shu倒是还好，他没有做示范，只是通过语言来指导他。
“Mysta不怕被海鸟抓走吗？”Shu好奇地问。
稀里糊涂收下的鸭子学生Mysta惬意地翻了个身，露出肥美的肚子，“不会啦，这附近只有海鸥，区区海鸥提不动我的。”
“……那倒也是。”
Shu在水里慢慢打了个转儿，巨大的鱼尾缓慢摆动，裙尾与柔和的夕阳相映成辉。Mysta看得呆了，由衷赞叹，“哇，这就是人鱼的尾巴！”
Shu看它都快从码头上掉下来了，忍不住笑笑，“你可以到水里凑近点看。”
“不了不了。”Mysta遗憾地摇头，“对于大海来说我还是太小了，如果有浪头过来我会被卷跑的。”
它就那么趴在木板上欣赏Shu的尾巴。它曾在集市上见过昂贵的绸缎，那是从东方舶来的织物，然而即使再美丽的绸缎也无法与面前的鱼尾相比拟：淡紫色的巨大鱼尾在水中荡漾着铺开，染上了火烧云飘过天边时滴落在水中的颜色，鱼鳞上闪烁点点星光，如同整个王国的宝石都点缀其间。
“只有最伟大的神明才能创造出人鱼这么神奇的生物吧。”Mysta像人类一般用翅膀撑住头，“其他人鱼也是紫色的尾巴吗？”
“不是的。人鱼的尾巴有很多种颜色，也有很多种形状。”
Mysta来了精神，“这样！”它好奇地问，“那Shu的家人和朋友都是什么颜色的哇！”
Shu一顿。
“……以后有机会见到其他人鱼的话，你会知道的。”
Mysta：“为什么？”
Shu没有回答，他望向海天相接的地方，熔金的太阳差不多已经全部隐没在水面之下了。
“你不回家吗？今天已经有点晚了。”
Mysta也看了一眼天边，一骨碌爬起来，“我都没注意！那我走了，明天再来！”
“明天？还来？”
Shu有些不明白了。
“你其实唱得很不错，调子也是准的。如果你希望唱歌不再难听的话，那你的愿望已经实现，不用再练习了。”
一摇一摆的身影停住了。Mysta回过头，表情比Shu还迷茫。
“已经很好了吗？”它说，“作为人鱼的Shu也已经觉得可以了吗？”
“是的。”
Mysta看了看自己的身体，鸭蹼啪嗒啪嗒转了一圈，茫然地看看Shu，看看自己，又看看Shu。
“可是我还没有……”
“嗯？”Shu一愣，“没有什么？”
Mysta叹了一口气，犹如一个愁苦的人类。
“……没什么，明天见。”

喜欢音乐的少年在歌唱。他刚刚成年不久，获得了自己的第一份工作，他满怀欣喜地拿着自己赚来的金币，想去隔壁街头的酒馆买一把吉他。
“是谁在唱歌？”
国王的仪仗停在路口。少年匆忙行礼，“陛下，是我。”
残暴的国王毫不留情地嘲笑。
“像只鸭子一样。”
他招手吩咐随行的巫师。
“既然唱得这么难听，那你就做一只鸭子好了！”
诅咒发出的绿光和桀桀笑声笼罩了少年。仪仗远去，只有一只白色的鸭子留在原地，发出悲伤的鸣叫。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可怜的孩子？”
少年变成的鸭子躲在森林哭泣，一位精灵发现了他。他将自己的遭遇告诉了精灵，并殷切地向精灵祈祷。
“您能把我变回人类吗？”
精灵摇头。
“我不能。但这世上依然有能够破除诅咒的方法。”
少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真的吗？是什么？是不是只要我唱歌唱得足够好听，我就可以重新变回人类？”
精灵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穿过这片森林，另一端是无垠的大海。”精灵说，“那里有一只孤独的人鱼。”
少年的眼睛里顿时盛满了光。
“人鱼！”他兴奋地拍打翅膀，“是传说中存在的人鱼吗？他可以让我的歌声变得动听？”
精灵摸了摸他的头。
“去吧，孩子。去找到他，你会知道答案。”
“我知道了！非常感谢您！”
少年踏上了漫长的旅途。森林中荆棘丛生，他走过崎岖的道路，躲过无数的猛兽，他走啊走，一直走到自己没有力气。不知过了多久，他在森林的尽头看到一点亮光，他急切地冲到出口，天光大盛，空旷的沙滩外，蔚蓝的海与天一色，直到延伸到天尽头。少年在海岸啪嗒啪嗒找了一圈，没有找到任何关于人鱼的踪迹。但少年没有灰心，他知道精灵的预言不会欺骗他。于是他独自在森林的边缘住了下来，每天自言自语地唱歌，等待着一只人鱼的出现。

Shu怔了半晌。
“你等的那只人鱼，是我？”
Mysta用力点头。
“一定是你！这里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人鱼，连本地老人讲的传说里都没有！”他眨眨眼睛，浅海一样的瞳孔泛起波澜。
Shu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原来你其实是人类。”
“是啊，要不然鸭子怎么会说话呢？”
Mysta叹气，“我以为精灵的意思是请你来指教我，只要我能唱好，就可以变回人类。但是你昨天说我已经唱得不错了，我却没有变回去，这是不是因为……”
Shu心里没由来感到几分抱歉：“因为我吗？”
“——一定是因为我的水平还没达到！”
Mysta用喙理了理羽毛，认真地说：“我还要努力学习才行！”
这种事不是靠努力就能改变一切的。Shu这样想，但没有说出来。
“好，我会帮你的。”
鸭子好奇地甩甩尾巴：“你不觉得我是骗人的吗？”
Shu是一只人鱼，人鱼的语言中不存在谎言，因此他们非常善于分辨谎言。“我为什么会觉得你是骗人的呢？”
“因为，因为……”Mysta嘟囔，“我讲的故事太匪夷所思了，要是我的话我自己都不信。”
“我知道你说的是实话。”
Shu忽然伸手摸了摸Mysta的头——他的头好小，Shu后知后觉意识到对方现在真的是一只鸭子，自己一只手就能将对方托起来。Mysta愣愣地被揉了两下头顶，“你真的相信吗？”他扁扁嘴巴，“你这样会被坏蛋骗走的。”
“那你是坏蛋吗？”
Mysta扇翅：“我是好蛋！”
Shu被他逗笑了，他已经好久没有这么笑过。这种感觉是多久之前的，一个月？还是九十天？跟Mysta相识的短短十几天里，过去的日子似乎真的已经被他忘却了，Shu收回了手，认认真真承诺。
“虽然不知道到底要怎么样才可以帮到你，但我会配合你的。”
Mysta嘎嘎两声。
“谢谢你，Shu！”
“没什么，毕竟我也算是你的老师。”
“错！”
Mysta摇摇翅膀尖儿。Shu一愣，“你……”
白色的鸭子得意地伸长了脖子。
“Shu不只是我的老师，还已经是我宝贵的朋友啦！”
豆豆眼里的光亮亮的，Shu一时有些恍神。
“……是的。”
他像是放下了什么包袱似的，释然地抿起唇角。
“Mysta也是我珍贵的朋友。”

不知道从哪天开始，也许是从听完Mysta的故事开始，也许不是那一天——Shu和Mysta除了唱歌以外的事，会更多的聊起对方的过去。人鱼从来没有来过这边的城市，西部海岸的城镇与他过去所见的不同，这里的天气、土地，所有东西都令Shu感到新奇。Mysta跟他熟悉起来之后变得善谈许多，Shu总爱从他的话里去看、去听这片大地上的一切。
“你们会种这么多的葡萄？”
Shu惊讶地问。
Mysta依然躺在码头的木板上，白白的肚子朝上翻着，“对啊，葡萄是很重要的作物啊！我们要酿酒的，每家每户都会酿！这里的葡萄酿出来的酒味道特别好，我敢打赌比你喝过的其他葡萄酒都好喝。”
人鱼把胳膊撑在木板上，城镇里上课最认真的学生也不及他听得仔细，“我没有喝过酒，但我相信它一定很好喝。”
“你没喝过酒啊？”
鸭子翻身趴下，抖抖尾巴尖儿懒洋洋晒太阳，“也是哦，你是人鱼，海里不种庄稼的，肯定不酿酒。那你怎么知道认识酒和葡萄的？”
Shu垂眼。
“在书里看的。”
“哦，在书里看的——书里看的？”
鸭子有点转不过弯，“海里有书看的吗？书不会被水泡坏的吗？”
“呃……休息时间已经很长了Mysta，我们是不是应该开始训练了。”
Shu生疏地转移话题，Mysta一下就皱起眉头，长叹一声。
“要达到什么水平我才能变回人类呢？”
……精灵所说的，真的是需要Mysta唱好歌才可以变回人类吗？
这个念头在Shu心底已经沉了很久，始终没有说。即使现在的目标听起来不切实际，可精灵如果不是这个意思，那究竟要怎么样才能破解诅咒呢？到了那个时候，失去方向的他们又该怎么办呢？
“我其实有回森林找过精灵。”
假寐的Mysta忽然说道。
“只是不论我怎么找，都没有找到她。”
Shu顿时手足无措起来，“或许只是碰巧她不在家？”
“精灵还要走亲戚出远门的吗？”
Mysta忍不住笑起来，心头的阴霾也仿佛没有那么重了，“没关系啦，我知道我现在也许是在白费功夫。但是能怎么办呢？我总得试试啊。”
……他在难过。
Shu沉默须臾，轻声道：“你想来海里游一游吗？”
Mysta掀开半边眼皮，“什么？”
“我心情不好的时候会长时间潜水，游很远的路，游着悠着就没那么烦了，”Shu说。
Mysta立刻拒绝：“我不游！我怕水！”
“？”Shu看着他，“可是你现在是一只会游泳的动物？”
“所以有那么几次我曾经偷偷感谢诅咒没把我变成海豹或者金枪鱼什么的……我下不了水，我很不擅长游泳的，”Mysta发现Shu是认真的，语气都着急起来，“更何况这里是海诶！随便一个浪头就把我拍沉底了！”
Shu马上保证，“没事的，浪头来了我托着你。”
“还是算了。”
Mysta好说歹说才劝下他，忙不迭岔开话题，“我还没见过你心情不好的样子哦。是因为什么呢？你也会跟家人吵架吗？”说到这里，他如梦初醒一般哎呀一下，“是因为你每天都来找我玩，你家人不高兴了吗？”
这下轮到Shu不出声了。
“没有。”
好半天，他才回答。
“这片海，只有我一只人鱼。”

Shu是人类养大的。还是一条小人鱼的他遭遇了冰川崩陷，夹杂着雪和冰的寒流把他卷到了一座陌生的房子面前。一个妇人捡到并养大了他，教给他人类的语言和知识，那是Shu难得自在的几年时光。然而从进入人鱼的少年期开始，他变得焦躁不安，心底抑制不住陌生的渴望——他发出悠长的鸣叫，优美的旋律汩汩流动，他企图从养母这里得到共鸣，但养母只是茫然地看着他，轻轻摸了摸他的额头。
“你不舒服吗，孩子？”
——那是人鱼的歌声，是只有人鱼之间才能懂得的语言，这种语言甚至并不需要具体的文字，其他听到的人鱼就可以领会他的意思，这是族群的传承记忆所赐予他们的天赋。得不到共鸣的人鱼一天消沉似一天，最终，养母将他带到了极北的冰海。
“去吧。”她说，“去找你的家人吧。”
相同的鱼尾，相同的鸣叫声，Shu游了好久，终于在冰山环绕的内海看到了一群跟自己相同的人鱼。他兴奋地游进内海，用刚刚觉醒的语言与同类交谈，但没有一条人鱼回应他，他们像是看着异种生物一样审视着Shu，目光比极北的深夜还要冷。无数的窃窃私语中，Shu第一次听懂了来自同族的歌声：
“你闻到了吗？是人类的气味！”
“他是人类的孩子吗？”
“人类养大的人鱼怎么还能算是人鱼，他不属于我们这里！”
期待着的人鱼的鸣叫变成尖刀刺伤了Shu。他试着跟人鱼们沟通，但没有人鱼愿意靠近他，全都躲得远远的，避之不及。
“你走吧。”
年长的人鱼驱逐他。
“我们不接纳你。”
人鱼们冷眼看着他游到了来时的入口，Shu回过头还想再做一次努力，然而他只看到了残酷离去的，成群的背影。
好孤独。
喉咙里涌出悲怆的曲调，可人类不懂他，人鱼不应他，伤心的Shu闷着头离开，径直向南方游去，天大地大，却好像只剩下他一条人鱼。
从那天起，Shu再也没有唱过人鱼的歌了。
从梦里醒来之后，Shu看了看周围的珊瑚丛，万物静谧，一直跟他做邻居的几只海豚正漂在附近睡觉。胸前的垂落感吸引了他的注意，他低下头，看到一根羽毛被绳子串起来，正慢悠悠漂浮在自己面前。
“这是我翅膀上的最长，最硬，最漂亮的羽毛！”
Mysta听完他的经历之后立刻表示我们以后就是全天下最好的哥们儿，说着就从翅膀上叼了一根毛下来。
“送给你，这是我现在能拿得出来的最好的礼物！”Mysta用喙含着这根羽毛，说话有些含糊不清，“只要别人看见它，就知道你不是一个人啦！”
Shu握紧这根羽毛。听到Mysta这么说的时候，他的心底不由自主泛起热潮，他被人类抚养过，因此这种情感对他来说并不陌生，这是人类所拥有的了不起的感情。鸭子早在刚两人认识不久的时候就成了他的朋友、他的家人，而现在，另一枚陌生的种子生出根苗，打了一枚隐秘而热烈的花苞。
人类的Mysta……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

与此同时，在森林树洞里睡觉的Mysta也惊醒过来。
“我怎么梦到……”
脸颊上似乎还残留着梦中的触感，细密绒毛下看不出什么，但如果Mysta现在是人类，他就能摸到自己面庞的滚烫温度。他苦恼地用翅膀尖挠挠头，自言自语。
“搞什么，就算他确实是条帅人鱼……可我现在只是一只鸭子啊！”

Shu发现Mysta最近练习唱歌练得更刻苦了，闷头不吭声，卯着劲儿地唱。
“你不能再练了，你的嗓子已经哑了。”
Mysta跺跺脚蹼，“我当然得练！”
“可是这么练也不是办法啊，怎么突然这么着急了？”
Mysta卡壳了，眼神左右飘忽：“……没有为什么，反正就是着急。”
“可是你这样会伤到自己的。”
Shu态度很坚决。Mysta心里着急又说不出，扑腾一声坐下，“你根本不理解我，再这样下去我就要变成全世界最孤独的鸭子了，鸭子觉得我是人，人觉得我是鸭子！这样下去怎么办嘛！”
“……我理解。”
Shu顿了顿，说道。
坏了，说错话了。
Mysta自从做过那个莫名其妙的梦之后就格外应付不来Shu，赶紧爬起来试图安慰他：“呃，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变回原本的样子，但是你不一样，你原本的样子就是这样，就挺好的啊！我没有说你怪的意思！”
“嗯，我知道。不过我也差不多的。”
Shu确实已经不怎么在意了，笑了笑才道，“人类觉得我是人鱼，人鱼觉得我是人类。全世界大概只有我这么一只独来独往的人鱼了。”
“独来独往怎么啦！”
Mysta嘎嘎大叫，然而Shu只是敷衍地揉了揉他的脑袋，并没有听进去。Mysta跺了跺脚，思忖半晌：“那个，你之前说游泳的时候会托着我，这话还算数吗？”
Shu：“嗯？……当然算。”
Mysta一咬牙。
“那你陪我去个地方。”

Shu把头露出水面，鱼尾在水下来回摆动，Mysta就坐在Shu的头上，一边指明方向一边大声让Shu游慢点别把他甩下去。游了好久，两个人来到这片大海的南部，浩瀚的大海从两人面前铺开来，一望无际。
“好了，就是这里。”
Mysta被Shu托在肩头，Shu左右看了看，“这里什么也没有。”
“不要急，也许今天运气好，没一会儿就看到了。”
对方老神在在的样子倒是把Shu逗笑了。“怎么，又不急着练习了？不想赶快变回人类了？”
脚蹼一滑，Mysta差点没站稳，Shu只好把他抱在胸前，“我当然急，但是也得劳逸结合，要不然——啊，快看！”
Shu顺着Mysta兴奋的叫声看过去，眼眸不由得微微睁大——一只巨大的座头鲸正在远处缓慢地游动。一声浑厚的鲸吟忽然响彻整片大海，小山一般的鲸脊猛地喷出巨大的水柱，气势恢宏，足有好几米的高度。Shu过去从没见过座头鲸，一时被自然界的奇景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你认得那个吧？你在人类家里应该学到过。”
Mysta突然出声。
“座头鲸很喜欢自己待着，除了母亲带宝宝的时候。当然，它们偶尔也会跟其他座头鲸一起玩一玩啦……但基本上它们是独居的。”
Shu心念一动，“……这样吗。”
“是啊。”Mysta又指挥他往岸边游，快游到沙滩的时候，他们遇到了一只大海龟。
“看到它了吗？海龟也是喜欢独来独往的动物，大部分时候都是自己一只龟来一只龟去。”
Mysta扑腾翅膀，引颈望着天空。
“几乎所有的鸟在不是繁殖期的时候也都是独居的，你不知道在非繁殖期它们有多难抓……陆地上也有很多动物是独行侠呀，老虎，熊什么的……”
Shu猜到他要说什么了。两个人游回了那座破败的码头，Mysta回到木板上，郑重其事地开导他。
“可能在人类和人鱼两头你都有些吃亏啦……但是没关系的，好多人类也是这样，动物也会这样的。不管是人类的Shu还是人鱼的Shu，我都不觉得有什么，Shu就是Shu，管他到底是什么呢。”
说到这里，Mysta停了停，像是下定决心似的，低头对着仰着脸注视着自己的人鱼说道。
“我其实本来还打算再去找一次精灵来着……但我现在决定不去了。”
白色的鸭子有些扭捏，但还是深呼吸了一下。
“就这样吧……！去他的唱歌，唱得不好我就不唱了！我天生就是这样一副嗓子，我改变不了它……那我就接受它。就算是唱得不好也没关系，只要我唱的开心就好——说起来我还要谢谢精灵，是她指引我找到了你，跟Shu在一起的这段时间里，我每次唱歌都很开心的！”

Shu心头一片柔软，明明这家伙自己的麻烦还有一大堆，但是为了安慰他，他宁可仍开自己的要紧事，陪自己等着看座头鲸喷水……刚才鲸鱼喷出的水柱似乎落在Shu心上，之前结出的花苞滋润挺拔，几乎在下一秒就要开放。
“嗯，你说得对。”
之前还在好奇人类的Mysta会是什么样子的Shu，现在忽然一点儿也不想知道了——即使是鸭子模样的Mysta，一样是他最在意的人。
“我也一样。”
他说。
“不管是Mysta是鸭子还是人类，Mysta就是Mysta。”
胸口炽热的感觉已经许久不再有过了，在极北的冰原，Shu封住了它，但是面前这只普通的、却又了不起的鸭子融化了它，令它重见天日。
“我可以和你一起唱。”
Shu拉住Mysta的翅膀，不着痕迹地吐出一口气。
“——你想听人鱼的歌吗？”

是大海在说话吗？是古老的土地发出的叹息吗？
Mysta听不懂人鱼的语言，但此时没有任何一种语言的词汇能形容他现在的感受。明亮而高亢的歌声穿透高空，在漫无边际的海平面上传扬，其间美妙的旋律与深邃的情感只有海的儿女才能表达，海浪与风声轻柔合奏，一同穿越了海底的宁静，每一个音符都是一种神秘的引导，充满使人陶醉的魔力，令聆听到的每个生物都甘愿深陷其中。
Mysta不由得听呆了。在最后一个音符落在的时候，一个吻也轻轻落在了Mysta的额头上。
“Mysta，我愿意永远跟你在一起歌唱。”

嘴唇触碰到Mysta的瞬间，一阵强烈的光芒爆裂开来，将Mysta整个儿笼罩住了。空气打着旋儿化作强风，吹得Shu几乎睁不开眼睛，在如流般的疾风中，漆黑的诅咒被冲破种族隔阂的勇气和爱灼烧成碎片，彻底消失在世间的每个角落。Shu看到小小的影子褪去羽翼逐渐长大，翅膀化作修长的手臂，羽毛转变为柔顺的发丝。伴随着风吟和柔和而圣洁的光辉，一个人类少年缓缓沐光出现，Shu怔怔地看着他的眼睛，直到自己下意识伸手接住了他——蓝绿色的，海浪一样的颜色，此刻因为笑意染上了一点樱粉，胜过海底最美的贝母的珠光。

“我当然愿意。”
Mysta笑起来，用力拥抱住面前的人鱼。
“我也愿意永远跟你一起唱歌，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