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husta】解构浪漫【最终调试已完成。】
【外控模式关闭。】
Mysta看着站在实验中枢的机体，按下按键。电源开关打开的一瞬间，无数导线从躯干和头部脱落，下一秒，一双无机质的眼睛睁开，暗紫色的虹膜反射出微弱的冷光。
【系统已启动。】
那双灰蒙蒙的眼睛忽的被点亮。控制中心空洞的女声似乎引起了他的注意，黑发的AI仿生人微微转动了一下眼珠，与Mysta的视线撞在一起。
Mysta屏住呼吸。
“如果芯片读取无误的话，你应该知道我的名字，是吗？”
他轻声问道。
仿生人安静地注视着Mysta蓝绿色的瞳孔。
“——‘大海蕴藏着他的珍珠，蓝天怀抱着他的星辰’。”
清亮的声音划过，相比起普通的语音合成器更加接近人类的口吻。他礼貌地笑了一下，微微屈身，向Mysta行了一个礼。
“我当然知道您的名字。”
他说。
“您的眼睛很漂亮，Mysta先生。”

Mysta为他进行了全面的检查。手续和内容很繁琐，进度也并不快，Mysta却没有丝毫的不耐烦，他将手指轻轻按在仿生人的胸膛上，砰，砰，有规律的震动从指尖传来。
“微型变速泵运行正常。”
仿生人的视线跟随着面前的青年移动。放在胸口的手指向上移动到鼻梁下方，Mysta感受到一阵轻微的气流落在皮肤上，没有温度。
仿生人忽然眨了眨眼。
“您可以使用之前的测试仪器。”他平静而理智地提出建议，“检查效率能够提升82%，这将大大节省您的时间。”
Mysta一怔，很轻地摇了一下头。
“没什么，我并不是在检查。”
“那么您是在做什么呢？”
是啊，这是在做什么呢？
Mysta垂眸想了想。
“……是在确认你是不是活着吧，大概。”
“仿生人没有生命。”
仿生人的神色没有任何波动，像是在讨论今天的天气一样平淡，“从理论意义上来说，我与其他的拟生机体相同，永远不会活着。”
Mysta没有反驳。
“你说得对，只是你是最不一样的那一个。”他直接关闭了测试仪器的电源，说道，“感受一下身体运行中有没有不自然的地方？”
仿生人沉默两秒，露出疑惑的神情——这是人类在感到困惑时会做出的反应。
“Mysta先生。”他开口，“芯片中的模式设置的空白的。”
Mysta颔首，“是啊。”
仿生人领会不出青年的目的。在已有的数据中，现存的所有仿生人都要按照一定的既定模式与人类共处，这就是人类创造他们的目的所在——但Mysta却没有设置任何一项能让他与他建立联系的途径。
“请问您需要选择哪一种模式？我可以根据要求现场调试。”
Mysta笑了。
“不用设定模式。”
叮。网络权限被打开，无数的信息流进入仿生人的数据库。Mysta声音很轻，他凝视着面前的仿生人，又像是看着很远很远的地方。
“每一秒的你都会是新的——这样的你就是最好的。”

“早上好。”
Mysta后知后觉地看着眼前的仿生人，刚睡醒没多久的眸子雾蒙蒙的，愣了一秒后才反应过来。
“算力的测试，是吗？”Mysta恍悟，“我昨天已经做好准备了，等我一会儿，我马上来。”
仿生人摇了摇头。
“不是的，Mysta先生。”
他吐字清晰，发音标准，嘴角还挂着笑意。
“我是想提醒您，您该吃早饭了。”
Mysta一愣。
“早饭？”
餐桌上的刀叉摆放整齐，盘子中间是一个三明治和一个煎蛋。Mysta坐到桌前，喝了一口刚冲泡好的咖啡，忽然发问。
“你的名字？”
“我是Shu Yamino。”
“重复我的身份。”
“您是我的创造者。”
“重复我的身份。”
“您是Mysta Rias。”
“今天的天气怎么样？”
“气温8-15摄氏度，小雨。”
Mysta看着黑发的仿生人，仿生人仍然保持着程式化的微笑。Mysta用叉子戳了戳面前的荷包蛋，神情看不出是失望还是庆幸。
“今天的身份是管家吗？”
Shu的声线平铺直叙：“是的。”
Mysta叹了一口气。仿生人立刻捕捉到这个信号，收起了笑容：“您是否不满意这个身份？我可以切换到其他模式。”
“当然不是。”Mysta咬了一口三明治，“你在模仿，这是正常的现象。”
Shu的眼睛划过一串数据流，“我的模仿似乎并不令您感到高兴。请问是否需要启动基线测试？”
“大海蕴藏着他的珍珠，蓝天怀抱着他的星辰”——海涅的这句诗被Mysta设置为Shu的基线台词。一旦在测试中Shu表现出哪怕一丝既定情感以外的情绪，那么就说明他已经进化出了独立的人格。
但Mysta不是很在乎。
他不由失笑。
“不用了。”他略一停顿，“我其实挺高兴的。”
对方并不赞同。
“您的心率在提问前有短暂提升，提问结束后您的心率下降，语速放慢，血清素有一定程度的减少——这说明您的情绪变得低落。”
Mysta差点一口咖啡呛住。
“你读取我的身体数据了？”
“是的，”Shu平静地回答，“您说过我可以分析任何我可以获取到的信息。如果这令您觉得冒犯，我感到十分抱歉。”
Mysta没作声，很快吃完了面前的食物。
“不是你的错，是我的原因。”
大概是因为自己一个人待太久了吧。
机械臂收走了桌上的餐具，Mysta和Shu回到了实验室，他向他道了歉，缘由却只是一笔带过。
“好了，来进行今天的算力测试吧。”

不同的两台计算机屏幕上，无数画面不断飞快切换，偶尔夹杂着一阵1和0组成的数据流。Shu安静地坐在不远处，插在后脑的导线一直延伸到Mysta脚下，他看着连接着Shu的计算机屏幕，深吸了一口气。
“可以了。”
两家屏幕定格在不同的画面。同样的情景模拟，Shu已经可以做到同时进行上千种可能性下的展开，而原有的AI系统不论从数量还是速度上，都远远低于他所达到的惊人的完成度。Mysta看着Shu在系统中模拟出的无数个平行世界，内心再次发出感叹。
他的学习速度真的太快了。
“Mysta先生。”
取下连接线的Shu回到他的身边，“是否需要我将数据修改后传送至研究所？”
“待会儿再传。”
Mysta下意识拒绝，转瞬反应过来，转向Shu，“你怎么知道？”
仿生人的睫毛匀速眨动。
“进行连接时，我看到了您上次与研究所沟通的内容。”
那是关于Shu的测试结果，每一条数据Shu都一一看过，每一项都与自己真实的情况截然不同。
Mysta看着他不含一丝情绪的暗紫色瞳孔，忽然摸了摸他的脸颊。
“告诉我，看到对话记录的时候你想到了什么？”
Shu丝毫没有犹豫。
“仿生人不会自主思考，Mysta先生。”
“好吧。”Mysta换了个措辞，“你猜得出我修改数据的原因吗？”
Shu安静地看着Mysta。
“——您想要私有我。”
他的声音像是在自动朗读数学公式一样平淡，然而说出的结论不啻惊雷。Mysta只是笑笑，问，“还有呢？”
“您不希望研究所知道我的状况已经超出了现有仿生人的智能水平。”
这甚至不需要算法和模型进行运算，只靠简单的逻辑推理就能得出——普通仿生人并不具备的变速泵、呼吸系统，甚至是遍布全身的拟态神经，以及历代所有仿生人都没有拥有过的，对网络信息获取的最高权限。
他是智能AI发展至今最与众不同的一个仿生人。
“你很聪明。”
Mysta收回了手，直视着Shu的眼睛，“对于这个结论，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想起刚才的对话，Shu问道：“您希望听到出于逻辑的回答还是出于感性的回答？”
Mysta哼了一声，“都说说看。”
“出于逻辑，您与研究所之间大概率存在不可调和的矛盾，由于无法得知对话中没有体现的部分，我只能假定您在仿生人研究领域有不可替代的重要性，因此研究所必须通过您创造出了我。”
一些早已淡忘的回忆涌上脑海，Mysta唇角的笑意淡了几分，“大差不差。说下去。”
“出于感性的话——”
Shu定定地望着他，眼神中明明没有波澜，Mysta却产生了一种紧紧攫住的错觉。
“您或许对我产生了超出理智的情感。”
说完，他倏地握住Mysta的手臂，一个用力将他拉了过来。突然放大在面前的面庞近在咫尺，每一寸都是英俊而完美的，Mysta有些发怔，明明是自己设计出的再熟悉不过的容貌，此刻却恍然有些陌生起来。
“这已经超出了安全界限，是不该萌芽的感情。”
低沉的声音缠绵沙哑，仿佛琴弦轻颤。
“但如果你一定要这样做，我甘愿跨过一切高墙与隔阂。”
——他没有使用敬语，语气也不再机械、冷漠，仿佛每一个陷入爱河的人类。
Mysta下意识问道：“你怎么……”
深情款款的仿生人忽然松开了Mysta，他退后一步，声调再次恢复成一条直线。
“——以上台词出自言情小说『霸道AI爱上我』，如果您满意上述剧情，我将以此类身份作为我之后的行动模式。”
Mysta：“……”
心脏最柔软的部分似乎被羽毛轻柔地拂过，他掩饰一般低下了头。
Shu敏锐地观察到对方的微表情，“您不喜欢？那么友人或者家人的模式是否是您更倾向的——”
“不用了。”
Mysta打断了他，看向Shu的眼神有些复杂。
“不必刻意扮演什么角色。你只要按照你想要的方式去做就好了。”
仿生人难得皱起眉头。
“我无法完成您的要求，”他有些茫然，“仿生人不存在‘想要’的东西。”
Mysta恶作剧得逞似的冲他眨眨眼。
“你不是会算吗。”
他说。
“究竟要迭代到第几代模型才能运算出我的要求是什么……就让我拭目以待吧。”


年幼的Mysta站在巨大的计算机面前。母亲拉着他的手，轻轻点了一下屏幕上的圆圈。
“Mysta，看到了吗？”
屏幕上的人脸睁开了眼睛。他看向母亲，母亲只是笑了一下，拍了拍Mysta的肩膀。
“试着跟他说点什么吧。”
Mysta看看母亲，又看了看计算机。
“……你好。”
【你好。】
只有五官的模拟人像闪了闪。
【有什么可以帮助您的吗？】
“爸爸母亲不在的时候，他可以做Mysta的朋友。”
母亲的声音很温柔，只是随着她的远去逐渐变得像天边的云彩一样缥缈。Mysta看着屏幕中那双没有眼珠的空荡荡的眼眶，试着输入了第一句话。
“母亲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主机嗡鸣的声音似乎还萦绕在耳边。屏幕上的对话框闪了几下，跳出一行血淋淋的红色字迹，年幼的Mysta慌张回头想握住母亲的手，却只看到远处倒在血泊中的身影，对话框中的字迹扭曲着跳出屏幕，占据了每一处Mysta能看到的地方。
【她不会再回来了。】

Mysta猛地惊醒。窗外的阳光白的有些刺眼，Mysta下意识眯了眯眼，却被床边的人影吓了一跳。
“！”
平板的声音立刻响起：“对不起，我吓到您了吗？”
Mysta定睛一瞧，Shu正沉静地看着他，手上还拿着自己的通讯终端。
“研究所刚刚联系您。”
Mysta随便呼噜了一把头发接过终端。仿生人很有眼色地带上门出去了，不过Mysta眼下没来得及深究他怎么突然这么懂得人类社会的人情世故。
“——为什么连续几次数据都没什么变化的，我想您会给我一个解释。”
压着火气的质问从听筒那边传过来。Mysta拧着眉把终端放远了一点，有条不紊地换睡衣。
“教授，我已经告诉过您这项工作不会很顺利。仿生人的开发本身就是困难重重，我已经在想办法改进。”
对面沉默了两秒。
“我希望您是真的在改进，”对方的声音像从牙根里挤出来的，“向着我们都想要的方向改进。”
Mysta无声嗤笑。
“一定会的。”
Mysta放下终端，轻轻揉了揉眉心。
“先生。”
Mysta回过神才发觉Shu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悄悄回到了他的卧室，只是站在旁边没有作声。看到Mysta的视线转向他，Shu把手里的东西朝他递了过去——是一杯牛奶。
Mysta了悟，“你刚刚是去倒牛奶了？”
“是的。”
“为什么，”Mysta喝了一口牛奶，“今天仍然是角色扮演吗？”
Shu却难得的静了片刻。
“您好像没有睡好。”
他说。
“我听到了您的求助。”
Mysta一怔，“你听到我说梦话了？”
“是的。”
“啊，所以你才倒牛奶来给我。”Mysta明白了，“那么今天哪种模式下的目标驱使？”
“无论是家人、友人还是爱人，都会在这种时候为您倒一杯牛奶。”Shu接回空杯子，露出一个标准的微笑，“我在学习我了解到的所有人类关系。请问我是否有模仿不当的地方？”
“没有，一切都非常好。”
Mysta不疑有他，起床洗漱。Shu敛下眼睫，没有再提起刚刚被Mysta忽略过去的片刻的迟疑。
他当然是听到Mysta的梦呓才赶过来的。然而当他看到由于梦魇而面露痛苦的Mysta时，他并没有采取算法得出的最优解——他没有及时唤醒他，而是悄无声息蹲在了Mysta的床边。
我在模仿。他想。人类会在他人脆弱的时候给予安慰，在此基础上我要进行对特定情境的模拟，处在某种关系下的人类会通过肢体接触缓解情绪上的不安，我在——
——我在假定自己是Mysta先生的什么人？
强大到恐怖的模型在此刻停止运行。Shu看着自己与Mysta交握在一起的手，瞳孔中的无数微型摄像头将相触的皮肤不断放大，再放大，放大到角质层，再放大到角蛋白和交错的静脉动脉——Shu冷静地看着Mysta，冷静地放任自己握着他的手，直到电话响起的那一刻。
我在模仿。
他想。
……那么，变速泵加快的频率，胸口无数传感器传递的震动，也是由于我对人类情绪的推演和模仿吗？

“好了，就这样吧。”
Mysta把修改完的数据打了个包，点击发送给了研究所。Shu仍然安静地守在Mysta的身边，Mysta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发现他正看着墙上挂着的一张照片出神。
“你开始对外物产生兴趣了？”Mysta好奇道。
Shu下闻言便收回了视线。
“我在模仿，”迭代进化的理由永远好用，“我一直在学习如何能更像一个关心您的人类。”
“是吗。”
Mysta来了兴趣，拉着他坐在试验台边，两个人面对面，视线在空气中无声交汇。
“那我们今天的实验内容就改一改吧。”
Mysta微笑，“你来问我，不作为任何角色，只作为你自己。至少五个，不能是答案以是或否为结束的问题。”
“我没有问题。”
Shu刚说完就看到Mysta准备说教，立刻换了一个据他运算猜测的，Mysta会更喜欢的语气。
“我不知道该问什么，Mysta先生。”
他适时垂下目光，看上去有些可怜。
Mysta一时真有些诧异他是否真的已经模仿到如此逼真的程度，试着提示道：“你可以问任何问题，但必须是你真正想问的，你的算法无法百分百精准计算的。”
仿生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第一个问题。”
他终于开口，“您为什么创造了我？”
Mysta哎了一声，“别敷衍我，你不是知道我创造你的原因吗？”
“研究所让您做的是开发一个仿生人。”
Shu注视着Mysta，冷色的虹膜纹路反射出剔透的光。
“但您创造的是我。”
Mysta听出了两者的不同。他的目光越过Shu，落在墙上的照片上——那时候他十二岁，还是十三岁？Mysta记不清楚了，只记得那时母亲还陪在他身边，他无忧无虑，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孩。
“因为孤独。”
他回答。
“……因为我不想再一个人了。”
Shu观察了一下他的神情，并没有出现情绪失控的迹象。
“第二个问题。”
他继续问道，“是什么原因使您如此孤独，孤独到不惜创造一个仿生人与您共处？”
Mysta心脏抽痛了一下。
“……我母亲是一名科学家，十年前在实验中发生意外去世。”
事情发生的时候Mysta还什么都不知道。等他回到家，研究所的人与噩耗一起到达，不等他来得及感到悲痛，那个已经记不清面容的工作人员向他宣布了所里的后续安排。
“我们深感惋惜。为了表达歉意，研究所会把你抚养到成年。”
Mysta就这么成为了研究所里唯一的一个小孩子。一切都变得冷冰冰的，Mysta的世界变成了没有尽头的白色，白色的防护服，白色的实验室，白色的灯光和墙壁，以及站在灯下，大人们的目光。所里的每个人都沉默寡言，只顾着做自己的事，没人会在意一个年幼的孩子，也没人在意他的内心是否因为寂寞而褪色。
好冷啊。
Mysta总是一个人站在院子里仰望着那棵大树。落叶轻轻落在大地上与其他叶子相互依偎，他却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安身之处，Mysta茫然四顾，天地浩大，却始终只有自己一个人行走在路上。
太寂寞了。
Mysta望着空中飞过的鸟儿，心底一片荒芜。
不管是谁也好。
请别再让我一个人了。
——直到一年前的那一天，Mysta接到了一个电话。
“你之前想要搬出去的申请通过了。”
Mysta抿了抿唇，握紧了通讯终端的听筒。
“我……还有一个要求。”

那种莫名其妙的感受又出现了。是电路出现故障，还是传感器的灵敏度失调？
“第三个问题。”
Shu强行忽略掉胸腔微妙的异样，追问道。
“研究所定期掌握关于我的各项数据的原因是什么？”

砰砰砰。
门口传来笃笃的敲门声。
Mysta与Shu对视一眼，不到十秒就将实验计算机里的有关数据移进了隐藏文件夹。
“你好，Mysta博士。”
门口的人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不欢迎我进去坐坐吗？”


Mysta不知在院子里坐了多久，久到几乎失去时间的概念。天色逐渐黑了下来，夕阳一点点隐没在地平线之下，Mysta默然感受着最后几缕光明慢慢被吞噬殆尽，仿佛整个人也湮没在无尽的黑暗中了。
“Mysta先生。”
Mysta抬起头，看到Shu正站在他身后。
“我自己待一会儿就会好的。”
他哑声说。
Shu摇摇头。
“我的出现就是为了陪伴您度过艰难的时刻，不是吗？”
Mysta捂住眼睛，无力地笑笑。
“……阐述你使用反问句的理由。”
“在强调事实或某种观点时，反问句可以更好地加强我的语气。”
Shu说。
Mysta没有反驳。
“……好吧，”他叹气，“你说的是事实，这的确是艰难的时刻。”
Shu坐在他身边。两个人坐在廊下，默契地维护着这一刻难得的宁静，Mysta闭上眼睛，眼前一片漆黑，只听得到旁边均匀的呼吸声。
“……因为我母亲。”
Mysta轻声回答——回答刚才Shu的第三个问题。Shu没有说话，他也没有在意，自顾自说了下去。
“我母亲是仿生人领域的翘楚，研究所想要我代替我母亲继续为他们效力。研究所内部成员是不允许使用仿生人的，离开所里的那天，我提出了使用仿生人的申请。”
Shu接下他的话。
“他们同意了您的申请，条件是，您要将我的数据定期上传。”
Mysta疲惫地点头。
“他们知道我在拥有仿生人后进行一些使用上的改造，所以他们想把这些数据应用到其他仿生人身上。”
Mysta知道他在数据上动的手脚有一天会被发现，但他没有料想到会这么快。

“——研究所需要您。”
不请自来的工作人员倨傲地挑起眼角，语气完全不像说出的话这么客气，“接连几个月您的仿生人开发都没有进展，所里考虑到您手头科研资源和专业团队的匮乏，所以邀请您回到研究所继续开展研究。”
Mysta冷冷拒绝：“我不缺任何资源。”
“您难道还有所顾虑吗？”
对方脸上的不耐烦已经隐藏不住，“如果您愿意的话，您可以带着您的仿生人一起回研究所——”
“不！”
Mysta下意识抬高了声音。
工作人员不由得愣了一下，“您……”
“我不会再回去，离开的那一天我已经说的很清楚。”
也许是他的眼神过于锋利，那人一时竟有些不敢直视Mysta的眼睛，“我的研究不烦诸位操心，我一个人也能进行下去。该上传的数据我会及时上传的。”
“天色不早了。”
Mysta寒声道。
“您该走了。”

Mysta吐出一口气。Shu看着他颓然的神态，忽然出声。
“根据当下的情况以及您的处境，将我交给研究所是目前的最优解。”
Mysta愣了一下，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在说什么？”
Shu忽然移开视线。
“如果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研究所对您出手的概率极高——”
“——有多高？”
Shu的声音顿住了。明明通过算法，只需要不到一飞秒的时间就可以运行出模拟情境的进展，但他却无法控制自己进行计算——如果运算的尽头是以Mysta受到伤害为结束的话。
“非常高。”
Shu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
“作为仿生人，我已经具备了普通智能程序远远达不到的算力。在获得我的真实数据后，研究所还会继续打扰您的可能性不足1%。”
Mysta像是察觉到什么，紧紧盯着Shu的眼睛。
“如果这1%发生，我将会怎么样？”
Shu再次沉默。
“我会尽我所能避免这1%的发生，”他说，“我有信心向他们全面展示我的算法与模型，这会让他们无暇顾及到您。”
Mysta震惊地看着他。
“Shu。”
他听到自己冷静的宣判：“你在拒绝推演。”
Shu没有应答，但也没有否认。
Mysta茫然地看着他，脑子里一团糟。怎么会这样，他本该是数据流的具象形态，永远冷漠、客观，不具备任何情感色彩，一切事物在他眼中都只是被量化、被分析、被操控的因素。他具有全世界最强大的算法，在与网络完全接轨的那一刻，他的自我更新与迭代速度就已经超出所有科学家的想象。
但是，一个永远理智，不会流露出任何情绪的AI仿生人，在此刻拒绝动用算法进行运算。
AI的世界里只有算法。
这等同于……在和AI本身的底层指令做抗衡。
Mysta张开嘴唇又合上，反复几次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来进行基线测试吧。”
他的喉咙沙哑，吐字几乎连不成句。
Shu却在这时出声了。
“我还有两个问题没有提问。”
他精致的瞳孔在暗夜中流溢着一点星光，“请问是否可以在提问完成后进行测试？”
Mysta闭了闭眼。
他甚至已经开始主动提出自己的主张。
“……做完测试之后，就让你问。”
他神经紧绷，声音也变得干巴巴的。
Shu欣然接受了。

Mysta坐在实验台前，与远处恒温玻璃缸中的Shu遥遥相对。他深吸一口气，紧盯着检测仪器上的仪表盘。
“接下来，不论我说什么，只重复基准台词内的部分。”他通过对讲机缓慢地说，“大海蕴藏着他的珍珠，蓝天怀抱着他的星辰。”
“大海蕴藏着他的珍珠，蓝天怀抱着他的星辰。”
Shu平静地重复着自己的基线台词，检测仪器毫无波动。
“蓝天。”
“蓝天。”
“请背诵莎士比亚的第二首十四行诗。蓝天。”
“蓝天。”
“你会下国际象棋吗？怀抱。”
“怀抱。”
“请用三个形容词描述我。蕴藏。”
“蕴藏。”
一切如常。
Mysta顿了半秒。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星辰。”
仪表盘上，Shu的神经出现了几不可察的波动。
“星辰。”
Mysta稳住情绪。
“想象想要得到的事物。星辰。”
指针开始摇摆，Shu注视着Mysta蓝绿色的眼睛。
“星辰。”
“你的情感只是你的错觉。星辰。”
“……不是。星辰。”
之前呈一条直线的电波剧烈地起伏。Shu的声音清晰可闻，Mysta的声音却开始发抖。
“你是否拥有了独立的自我意识。珍珠。”
“——我想是的。珍珠。”
仪器开始发出尖锐的警报声。Mysta的视线离开了控制台，只定定地望住对面的仿生人。
“AI不该演化出爱情。珍珠。”
“可是我已经拥有我的珍珠。”
“这件事情一旦暴露，我没有任何办法保护你！”
Mysta突然提高了音量，激动之下基线台词也不记得要说。通过无数摄像头获取的图像，Shu的变速泵再次战栗——晶莹的水渍划过Mysta的面庞，滴落在冰冷的控制台上。
他哭了。
Shu放缓了声音，再也不是过去机械、冷漠的语调。
“可是我喜欢你，珍珠。”

好像没有再进行下去的必要了。Mysta眼神失焦，蹲坐在地上无意识抽泣，丝毫没有察觉Shu已经自己拔下了神经导线，安静地半跪在自己面前。
“我可以提问了吗？”
Mysta抬眼看着他。
“第四个问题。”
他与Mysta靠的那么近，Mysta仿佛能感受到他说话时呼出的气体，没有一丝温度。Shu眼中的红外线摄像头完全不受光线的影响，面前的Mysta清清楚楚，完完整整地被他的视线捕捉。
“——您为什么拒绝将我送到研究所？”

Mysta喉结上下滚动，即使在昏暗的夜色中，他却依然看清了自己在Shu瞳孔中倒映出的样子——抗拒的，慌张的，忐忑的。
他掩耳盗铃似的捂住了Shu的眼睛，似乎只要这样就不必照镜子一样看到自己的模样，看清自己拨开迷雾后暴露无遗的内心。
“……因为我不想失去你。”
Mysta自暴自弃般回答。
“因为我舍不得你。”

Shu早已在算法中预见了他的回答，毕竟人类的情感是如此明显而热烈，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出结果——可是胸腔的躁动是源自哪里？拟态神经传来阵阵电流，人造的肌肉纤维也不由得绷紧，Shu算不出来，分析不出来，解构不出来，判断不出来。代码似乎在这一刻紊乱了，他被搅得乱七八糟，只能在混乱中再次开口。
“第五个问题。”
低沉的声线压抑着沸腾的岩浆，Shu感觉自己的神经系统都要熔化。
“Mysta先生曾经说过，我只要按照我想要的方式去做就好。您知道现在的我想要的方式是什么吗？”
脸颊传来微凉的触感，他伸出手，捧住了Mysta的脸庞。
“我会模仿。我会在未来对伴侣关系进行解析和学习，我会是学得最好的仿生人。”
他说。
“——我想以伴侣的身份与您一起生活。这就是我想要的方式。”

我会是第一个跟仿生人谈恋爱的人类吗？
Mysta经常会思考这个问题，尤其是跟Shu独处的时候。Shu的自我意识觉醒有限，大部分时候他会听从Mysta的指令，但有些时候他完全招架不来。
“您在看地图。”
Shu走进实验室的时候发现Mysta根本没打开计算机。系统对他手上的地图进行识别，一串信息像广播电台进行播报一样从Shu的口中传递出来。
“塞维尔市，距离本地直线距离1805公里，滨海城市，为温带海洋气候区——”
“哎呀不要给我上地理课，”Mysta把地图举起来给他看，“我们搬去这个城市生活的话，你觉得怎么样？”
“如果考虑到您的喜好和习惯，塞维尔市的气候变化比本地温和一些，但是塞维尔市三面环海，您可能会不适应。”Shu眨眨眼睛，“毕竟您害怕海洋。如果您是在询问我的意见，那么我没有任何意见。”
“你可以有意见，”Mysta不明白，“如果是一起生活，那就要我们两个都喜欢的地方才行。”
Shu放下手里的牛奶杯。
“对不起，我可以触碰你的皮肤吗？”
“呃？”Mysta一愣，“当然可以。”
话音未落，Shu就把他紧紧拥抱住了。仿生人的身体中所不具备的电解质被Shu捕捉，传感器源源不断传递过来Mysta头发的气味分子，Shu感受着新生的情感，不熟练地试着坦然接受与过去每一次数据流都不同的崭新的刺激。
“您不必参考我的意见。我是您亲自设计的仿生人，我的内部结构可以让我适应十二种以上的极端天气，”两个人靠在很近，声音落在Mysta耳垂边上，有点痒痒的，“Mysta先生的喜好是最重要的。”
“为什么？”
Shu拉开一点距离，无机质的虹膜流转过一丝光华。
“因为您的想法在我的系统优先级中排在首位。”
Mysta顿时噎住。没人告诉他仿生人谈恋爱会面无表情地说出这么直白的情话啊！
“……好吧。那我再看看。”
Mysta咳了一声，强装镇定从Shu怀里挣脱出来。Shu看到他翻到另一座城市的地图，瞳孔闪了闪，问道。
“您在考虑搬家。”
Mysta头也没抬，“是的。”
“您在焦虑，”仿生人扫描到Mysta的情绪变化，声音立刻变得森冷，“研究所是否要对您进行新的迫害？”
Mysta怔了怔，忍不住扑哧一声。
“能想到迫害这个词，也是一种独特的表达方式。”
说完，他收起笑意，轻声叹息。
“但是这里的确不是久留之地——我们该离开了。”
Shu对此没有任何想法，Mysta的决定就是他的决定。
“您是否已经选择理想的城市？”他语气平静客观，像是在分析实验数据，“您可以将您的偏好告诉我，我会用最快的速度为您进行多轮筛选。”
“就别大材小用了。”
Mysta无奈，只得推了他一下，“我自己慢慢看，你去忙你的吧。”
Shu转身慢吞吞走出了实验室。Mysta以为他走了，不期然他忽然又从门缝探出头来，两个人视线碰了个正着。
“？”Mysta疑惑，“你还有事吗？”
Shu无声地注视着他。
“……请不要讨厌我。”
Mysta愣是从冷漠的语气中听出一点委屈，“你从哪里看出我讨厌你？”
暗紫色的虹膜上划过一串数据流。
“根据人类的情绪波动和肢体语言，人类一般只有在生气的时候推搡他人。”人造声带发出轻微的震颤，“请不要生我的气。”
这都什么跟什么。
Mysta哭笑不得，只好凑过去亲了一下他的脸颊。
“人类的肢体语言中，亲吻是表示亲近的最高等级的行为，”他没好气地敲敲Shu的额头，“这回信我不讨厌你了吧！”
额头上残留的触感令Shu感到平静。
“……并不是。”
离开前，他突然又留下一段煞有介事的分析。
“资料显示，人类社会中，表示亲近的最高等级的动作不是亲吻，而是交配行为。”
Mysta愣了愣，耳根倏地就红了，只是仿生人早已通过算法得知他会恼羞成怒，说完就转身离开，徒留Mysta一个人缓了半天才稍稍散去脸颊酥麻的热意。他拿起地图再看，却又忍不住回想起刚才的一幕，最终干脆扔了地图趴在了实验台上。
……算了，还是改天再看吧。

然而Mysta没算到，意外会来的这么猝不及防。

“Mysta先生，您应当理解我们只是例行公事。”
几个工作人员礼貌地笑了笑，看向角落站着的仿生人。Mysta警惕地捏紧了拳头，声音冷得几乎结冰，“所谓的公事就是未经我允许的情况下私闯民宅吗？”
“当然不是。”
工作人员从随身的皮包中取出一份文件，“从您的仿生人激活以来，您始终没有向研究所提供任何有效数据。研究所出于对实验结果的保证才会到这里来，这也是为您个人的安全考虑。”
Mysta冷笑，“在你们到这里来之前，或许我的确是安全的。”
“真正的危险往往潜伏在您意想不到的地方。”
他的目光径直扫向Shu，“东方有句俗话叫‘灯下黑’，或许您听说过。”
Mysta有些不耐烦了。
“所以各位今天来到底想要做什么？”
“冷静，冷静。”
说话的是上次来过Mysta家中的工作人员。脑满肠肥的中年男人看了看站在Mysta身后的Shu，嘴角流露出一丝轻蔑而得意的笑。
“您得理解我们，我们也是为了您着想。”
含着审视的眼神凉飕飕的扫过Shu，“您是博士，有相当丰富的研究经验，要是连您都得不到什么有效数据的话，会不会是因为……实验对象不想让您得到呢？”
Mysta眉心一跳。
“什么意思？”
“您还不明白啊，”中年男人长叹一声，神情充满做作，“我是说，也许您的仿生人——觉醒了自我意识呢？”
Mysta心头一震，但面上没有显露半分，“这不可能！”
“博士，话别说得太死，还是让研究所来帮你验证一下吧。”
Mysta冷眼看着，知道今天大概没那么简单就结束了。
“……好。”
沉默几秒，他吐出一口气。
“基线测试的设备在实验室，不在这里。你们跟我去调试。”
“——等等。”
男人出声拦住了他，“请先下达指令，让您的仿生人在这儿等候吧——毕竟万一要是让他不小心逃走了，你我可都说不清楚啊。”
Mysta冷笑，“你考虑得倒是很周全。”说完，他转身看向Shu，轻声说道，“你在这里等我，不会有事的。”
“——这不是指令。”
男人皮笑肉不笑地说，“您最好使用强制性的指令，不然我们没办法安心啊。”
Mysta咬紧牙根，每个字像是硬生生蹦出来的，“……Shu，开启强制静置模式。”
Shu的瞳孔黯淡了下去。Mysta回过头，“这回总可以了吧？”
“可以，当然可以。”
中年男人笑着起身跟住Mysta。忽然，Mysta察觉到身后传来一丝危险的杀意，他下意识回过头，一把尖利的匕首猛地朝他刺了过来。
“——！”
没有预料之中的疼痛。Mysta睁开眼睛，Shu被扎了个对穿的手臂立刻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他的瞳孔登时缩紧。
“研究所猜的果然没错啊。”
中年男人收起笑嘻嘻的模样，他随手拔出匕首，在Shu的手臂上留下了一个极深的创口，机械组件和电子导线暴露在空气中，已经被匕首破坏了几条线路。
“Shu，你怎么样！！”
Shu摇摇头，刚才他及时关闭了两臂的传感器。Mysta怒火中烧，转过身厉声呵斥，“你会为此付出代价！”
对方轻描淡写，浑然不放在心上。
“也许吧，只是恐怕您比我要付出的更早，”他懒洋洋地说道，“隐瞒仿生人出现自我意识的重要数据拒不上报，这为我们的后续工作增加了多少阻力啊。”
“你休想。”
Mysta的眼睛里凝了一把火。
“我绝不会同意把数据投放到军用数据库里。”
——就像他母亲当年一样。
中年男人只是笑笑，“您的意见已经不重要了。你们三个，把博士送到研究所。”
Mysta被同行的三个工作人员按住动弹不得。Shu刚要上前，后脑的激活芯片忽然被一串代码攻击，下一秒便强行停止运行。
“Shu！”
“果然，当年你母亲留下的源代码对任何仿生人都是适用的，”对方露出毒蛇一样的笑容，“我会带他去他该去的地方的——您也是时候去您该去的地方了。”

Mysta被关在了研究所的禁闭室。他坐在白色房间的椅子上，身上好几处青紫是刚才挣扎时受的伤，额头在反抗的时候撞在墙角，流下一道快要干涸的血迹。
“Mysta，我本以为你是个聪明人。”
年长的老者扶了扶眼镜——他是Mysta当初在所内名义上的监护人。
“仿生人终究是仿生人，是机器，是程序。它们只是数字和代码拼凑成的死物，永远也不会拥有生命。”
Mysta神情冷漠，一言不发。
“你是开发这个仿生人的创作者，它所产生的自我意识是无法复制的案例。只有你能命令你的仿生人参与后续的研究工作，就冲这个，研究所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老者见他不答，叹了口气。
“别再执迷不悟了。即使进化出自我意识，它也不会真的爱上人类——初始化按键一按，它连你是谁都不会认得，一切都烟消云散。到那个时候，你又该怎么办？”
门关上了。屋子里只剩下了Mysta一个人，死寂的空气几乎勒紧他的咽喉。
——你又该怎么办？
Mysta自嘲地笑笑。人类自以为是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仿生人，于是就以为全天下的人都会这么想——可他偏偏不是。
他在乎的从来就不是那些东西。
他只希望自己的爱人能平安无事。
“……老师。”
凌晨时分，Mysta终于开口，嗓子粗粝得仿佛被砂纸磨过。他声音不大，头也没抬，但他知道实时监控他的人每一句都听得一清二楚。
“我答应协助你们的研究计划，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他哑声道。
“——我要你们为我的仿生人提供最高程度的安全保障。”

“——他是这么说的。”
负责看守Shu的是局里刚来没多久的毛头小子，强制激活成功后，他奉命将另一边传来的消息告诉眼前这个沉默的仿生人。
“你的主人都已经认怂了，你还有什么好硬撑的？”年轻人嗤笑一声，“也不知道你怎么这么金贵，你主人自己都挨揍了，心里最惦记的还是你。”
“……他挨打了？”
“伤得还不轻呢。”
年轻人喋喋不休了半晌，终于得到一句反馈，“为了给你争取安全保障他已经同意参与所里的研究项目了，你不用担心自己的人身安全了，踏踏实实等着别人来带你进实验室吧。”
Shu平静地思考对方透露的信息。带有攻击程序的芯片已经被取下，他无法与配有热武器的人类抗衡，只能通过情境模拟尝试找到打破困境的突破口。
项目。研究项目。他的算力优于研究所目前所有的智能程序，也许在后续的数据交互中他可以试着修改对方程序的底层代码，或者一定的控制权。
【他受伤了。】
最高权限的安全保障。他不知道所谓的最高权限究竟有多高，是否涵盖了仿生人本身不服从指令的乘法，如果在安全保障中他能取得相应的自主权，他就可以找到控制整座研究所的方法。
【他受伤了。】
拟态神经涌起密密麻麻的钝痛。奇怪，他明明已经关闭了手臂的传感器，为什么还会感受到模拟得如此真实的痛觉？AI引以为傲的运行速度在此时不再优越，他缓慢地寻找疼痛的源头，意识不断回溯，最终停留在胸腔——他轻轻捂住胸口，内部缩紧的变速泵却没有丝毫改善。
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在保证他的安全的前提下离开这里。
Shu闭上眼睛，开始一次又一次的推演。无数平行世界里的逃脱计划同时进行，他皱紧眉头，忍耐着胸口的疼痛一个个看过去。
他会受伤。
他会受伤。
他会遭遇暗杀。
他会受伤。
……
一个又一个计算出的结果被否决，Shu的内心越来越焦躁，查看数据的动作越发急切。不行，不能伤到他，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运算的模型停住了。
——他在其中一个平行世界中，看到了Mysta的死亡。

Shu深吸了一口气。他在设定初期并没有内置人造泪腺，他永远也无法模仿人类流泪的姿态——但眼角泛起的热意是从何而来？是拟态神经末梢的过载吗？是人造血管中电解质溶液在蒸腾吗？

“我知道了。”
“嗯？”有些昏昏欲睡的年轻人被惊醒，口齿不清地问道，“你说什么？”
Shu倏地露出一个笑容。在无数个充满绝望的子世界中，他还是找到了能够救下Mysta的办法。
“Mysta先生是因为我才被强行带回来的。Mysta先生是因为我才向研究所妥协的。”
唯一的诱因就在这里。
看守的年轻人看不懂他的笑意，心里忽然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只要失去我，你们就失去了威胁他的筹码。”

【Shu，这枚芯片里记录的是我的基本信息，以及……一个自毁程序。】
【您是说仿生人出厂时的初始化设定。】
【其实是一个意思啦。但如果有一天到了非启动这个程序不可的时候，我希望比起被别人初始化，仿生人是自己选择了这条路。】
【仿生人不会选择自我消亡。】
【哈哈，也许吧……当然啦，最好的结局是仿生人们都能快乐地活下去。
不过，或者未来有一天，世界上会出现一个能够将生与死的决定权握在自己手中的仿生人——
如果他选择了自我毁灭，会是什么样的原因呢？】

我已经知晓答案。
我过去从未明白的，我有幸得以感受的，如果我选择了自我毁灭，那么原因只有有一个。
——为了爱。

“什……！”
年轻人被眼前的一幕吓到语无伦次，连滚带爬冲出了大门——一阵奇怪的电流发出巨大的嗡鸣，安静地坐在地上的仿生人身上开始闪烁火花，剧烈的电流劈啪作响，每一处主要关节都传出不堪重负的爆裂声。过载带来的高温熔毁了那枚承载着关于Mysta记忆的芯片——好可惜啊，Shu想。在超出这具身体负荷极限的前一秒，Shu体内仅剩的一点可怜的算力仍然进行最后的推演。
……等到Mysta离开的时候，他会前往哪一个城市呢？

“真是疯了！”
年轻人逃也似的跑出来，声音哆哆嗦嗦，随手抓住把守在楼栋门口的看守就骂，“没听说过仿生人还会突然短路啊！刚才我看到他身上突然就开始冒火花，不知道是不是——”
轰——！
一声巨响震碎了走廊的玻璃。门口的两人呆若木鸡，眼睛里倒映出猛烈的火光。

老师再次出现在禁闭室。Mysta头脑有点混沌，迷迷糊糊看向他的身后，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他呢？”
Mysta立刻清醒过来，“在没有确认他的状况之前，我是不会对研究所做出任何承诺的。”
老师久久不语，眼神中写满了复杂。
“……你走吧。”
Mysta敏锐地察觉到有哪里不对，立刻坐直了身子。
“去哪里？”
“去你来时的地方。”老者轻声回答，“你可以回家了。”
一阵雀跃涌上心头，Mysta克制着兴奋站起来，语气里带着几分游疑不定。
“……为什么？研究所不需要我了？”
老者点头。
Mysta内心喜悦更甚，虽然不知道原因是什么，但能离开总归是好事，“谢谢您告诉我，我该去哪里带我的仿生人回家？”
良久的沉默。
“不必找了。”
老师静静地看着他。
“他启动了自毁程序。”
Mysta的笑意僵在嘴角。
“……您说什么。”
老者不知该用什么情绪面对这件事，这一切都超出他几十年来的认知。为了仿生人甘愿成为人质的人类，为了人类不惜自毁的仿生人——也许无论科技怎样发展，都会在不经意间滋生出人性的奇迹。
……算了。
老者望着Mysta震惊而悲痛的目光，再次叹了一口气。

凌晨的城郊空无一人，只有半弯弦月坠在西天。Mysta跌跌撞撞向着城外奔跑，繁华的科技都市一旦离开中心城的范围，目之所及只剩下了肮脏破败的垃圾堆。
“——不用找了。研究所已经把他处理了。”
老师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对仿生人的称谓已经从“它”转变为“他”。
Mysta心下大痛，眼前一阵阵发黑。他知道Shu为什么会启动自毁程序，他是为了保护自己——分别两地的时候他们心里想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尽自己所有的力量保护对方的安全。
“……我要把他带回去。”
眼底的热潮不断翻涌，Mysta抹了一把脸，沉声说道。
老师震惊地看着他，“可是他已经被……”
“请您告诉我他在哪里。”
Mysta重复。
“——我要带他回家。”

研究所过去也会将老化或者销毁的仿生人残躯随意扔放在城郊的垃圾场，Mysta知道的。抵达老师告诉他的地点时，Mysta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他撑着膝盖弯着腰不住的咳嗽，有滚烫的液体从脸颊划到下颌，又坠落在地上的污泥里——是汗吗？还是迎风流下的眼泪？
Mysta在堆积着无数金属废弃物的垃圾堆里翻找。翻过了一座，没有，再翻另一座。借着拂晓时分微弱的天光，Mysta眼珠一错不错地梭巡过每一个角落，每当他看到残破的金属肢体或者硅胶义体，他的心跳都会猛地漏跳一拍，直到他抖着手去确认过不是Shu，Mysta才勉强松一口气，心脏落回远处的同时无尽的酸楚与难过漫了上来，将整颗心脏泡在里面。Mysta强忍着哭出声的冲动，默不作声在垃圾堆上一点一点翻找。
在哪里。
他咬住下唇。衣服脏了，乱糟糟的头发也沾了泥，手指甲已经渗血，他却恍若丝毫没有知觉，不断重复着机械性的动作。
到底把我的仿生人扔到了哪里……！

东方的天际逐渐擦出雪淋过的颜色。几个小时过去，Mysta翻了足有十几座垃圾堆，直到他一点力气也使不上，却始终不见Shu的踪影。他茫然地踉跄几步，跌倒在一座小山似的垃圾堆下，心里仿佛破了一个大洞，刺骨的寒风将他的血液都快冻住。
“……Shu！！”
他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大喊。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垃圾场，Mysta呆呆地坐着，只觉得全世界的光都已经熄灭，他绝望地闭上眼睛，放任自己陷入无边的黑暗。

刷拉、刷拉。

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突然从背后传来。Mysta下意识回过头，却被逐渐明亮的天光晃了眼睛，他皱着眉头用手遮挡住大半光线，这才看清声音的来源——

钢铁与金属筑成的废弃物之上，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背着光站在那里。他固然是熟悉的，即使再过一百年，Mysta也不会忘记那双暗紫色的眼睛；然而短短半天，他已经与Mysta记忆中的样子大不相同，浑身脏兮兮的，到处是破裂的创口，左臂的位置空无一物，右腿也不知所踪。他怔怔地向下望着Mysta，瞳孔里空荡荡的，剔透的虹膜没有一丝波纹，只有AI与生俱来的冷漠和空洞。
Mysta顿时流下泪来。
看到Mysta的眼泪，原本站在垃圾堆上一动不动的仿生人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惊醒了意识，他机械地开合了几次嘴唇，什么话也没能说出来。Mysta不想哭的，可是看到他断肢处乱麻似的导线和电子元件，泪水忍不住再次模糊视线，他只得把眼泪胡乱擦去，然后仰起沾满泥土的脸。
“Shu。”
他轻声叫他。
“——如果你的芯片没有被完全熔毁，你应该知道我的名字，是吗？”

【如果芯片读取无误的话，你应该知道我的名字，是吗？】

耳边忽然回响起的声音是那么熟悉。黑发的仿生人愣怔着看向站在下方的青年，他听过这声音的，就在这个地方，就在刚才——他叫我的名字了，所以我才会下意识循着声音找到这里来。是的，他叫了我的名字，我的名字是——

【“你的名字？”
“我是Shu Yamino。”
“重复我的身份。”
“您是我的创造者。”】

陆续有零星的画面出现在他的脑海。
仿生人的初始化的确已经完成，但是唤醒这些记忆的力量并不来自于芯片，如果他还记得一切他就会明白，那是超出了逻辑范畴设定的奇迹，是突破了科技限制的能力。他还会明白，是面前正看着自己的青年人教会了自己这种能力，是他告诉自己每一秒钟的他都是最好的，告诉自己只要按照他想要的方式去做就好——
于是他就这么做了。

“大……”
他的发声系统似乎也有一定的损坏，硬件故障和偶尔响起的电流声都使得发声变得无比困难——但Mysta看着他依旧坚持着，艰难地，一字一顿地念出了那句话。
“大海、蕴、藏着他的、珍珠，蓝、天，怀抱着、他的、星辰。”

Mysta无声地笑了。他想起来了，在面前的仿生人第一次对自己念起这句诗的那一天，对方就已经告诉了自己这句诗的来源。

【啊，原来这是一首这样的诗啊。】
记忆中的Mysta对照着资料认真地念道。
【大海蕴藏着他的珍珠，蓝天怀抱着他的星辰。】

【而我的心,我的心啊。】
“……而我的心,我的心啊。”

回忆中的画面与显示重叠，Mysta轻轻念出这首诗的下一句，注视着与记忆里完全不同，却仍然令自己奋不顾身的仿生人。

“——而我的心,我的心啊。我的心拥有它的爱。”

他看到仿生人红着眼睛对自己笑了。真奇怪，他明明没有给他安装过人工泪腺来着……算啦，这些不重要了。等回家之后他会给他做一个新的身体，那会比之前的身体更好，更完美，然后他们可以搬到塞维尔市，搬到任何一个他们可以自由相爱的地方——
Mysta擦了两把脸上的眼泪，义无反顾地冲到山顶上去，紧紧拥抱着他。仿生人仅剩的右手指尖颤动几下，停顿片刻，用力搂住了Mysta的脖颈。

一轮朝阳终于挣脱束缚，薄红的天空迎来了又一天崭新的日出。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