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六年Ren與Kyo的第一次見面是在冬季，零下十幾度的寒冬。

Ren從異星而來，在宇宙並沒有所謂的溫度，他的身體構造也沒有能夠感應氣溫的神經，所以他頂著旁人友善(但現在他知道了那是看神經病)的眼神在街道上東張西望，地球上無論是有機物還是無機物都令他新奇。

他就是在那時遇見Kyo的。

當Ren走過一個街區時，視線下意識地往窄小的巷弄看去，那裡面漆黑一片。對於新事物的好奇心驅使他往裡面走去，嚴冬似乎把皮鞋在水泥地上敲出的聲響都凍的冰冷。

男孩身材矮小，一頭黑髮散在肩上，身上的衣物灰灰髒髒，像是剛從垃圾堆裡爬出來，但他抬頭望過來的雙眼是Ren自來到地球後看過的最美麗的東西。

來到地球的這一週，他見過許多人，各種顏色形狀的眼睛他都見過，男孩灰黃的雙眼算不上多醒目，但那裡面充滿對生的渴求，令Ren移不開目光。

他被男孩的生命吸引了。

他沒再上前，隔著大約一個跨步的距離，男孩看向他的眼裡沒有善意或惡意，只有即將燃逝的生機，瘦小的身體用一件寬大、青色的袍子套著，跟Ren在路上看見的行人相比，差異巨大。

Ren不知道這個差異是什麼，他看看男孩，又轉頭看看巷弄外的行人，重複幾次後他感覺自己抓到差異點了，於是他脫下肩上的外套，走上前蓋在男孩身上。他身上的物件全是用外星材質製成，Ren不確定人類接觸到會不會有危險，他緊張地看著男孩，看著那雙眼睛。

男孩看上去不像他遇過的人類，在他的印象裡，人類應該是會笑、會哭、有許多他不懂但深深著迷的情緒反應，Ren喜愛人類的豐富性。但眼前的男孩卻沒有絲毫情緒，像是櫥窗裡擺放的玩偶，有的僅是鑲了寶石的眼珠，他有些想把這對寶石給挖出來，放到太空船上觀瞻，手指頭動了動，Ren最後還是沒把指尖戳進去。

他歪頭看了看，男孩的視線隨之移動，Ren新奇地左晃晃右晃晃，直到那雙眼睛垂下才定住身形，他試著朝對方說話，用他不太熟練的地球語言，「嘿，你還好嗎？」

他的語調怪異，該上揚的地方下沉，該下沉的地方又上揚，Ren感覺說出來的和他聽過的不太一樣，又重新說了一次，還是沒說好。

男孩也不曉得有沒有聽懂，他看了眼Ren，沒有動作。

Ren也看著他。

男孩看上去像是一捏就碎的瓷娃娃，蒼白近透明的肌膚佈滿青紫的血管、臉頰凹陷、頭髮黑而枯，看上去不多，像是他曾在路邊看到無人在用的老舊掃把。Ren看過講解人類身體構造的書籍，男孩的身體瘦到連肌肉纖維都快不見，整個人就像是被一層皮撐著的骷髏。

Ren想了想，把男孩的模樣和書上瀕死的模樣劃上等號，他突然就有了想法——雖然他決定不會殺這個星球上的生物，但或許可以等到男孩死後挖走他的眼睛？

想法成型便不可抑制，Ren越想越覺得可行，他雙眼放光盯著男孩的眼睛，他激動的想立刻把男孩帶到太空船上，但他還記著人類的禮儀，用怪腔有禮貌地詢問，「你可以跟我走嗎？」

男孩還是沒有反應，既然沒拒絕就是可以，Ren開心地抱起男孩，這才發現男孩的身後放著一根鐵桿，上面掛著一袋液體，底部有輪子，液體袋下有一條管線接到男孩的手背上。Ren沒看過這個東西，他問男孩，「這要一起帶走嗎？」

令他意外的是男孩動了，原本只會抬頭低頭的男孩拔掉手上的管線，接著抬眼看他。

Ren從那裡面看出了不同於生機的美麗。




Ren本來只想等男孩死後取走他的眼睛，但不知道是不是太空船裡有什麼養分，這個等一等就等了六年，男孩成功長大了，還從原本瘦小易碎的淒慘模樣長成了充滿生氣又性格鮮明的少年。

Ren在男孩上了太空船的第四十五天終於聽到他開口說了第一句話，他的聲音乾啞，像是三四十歲的中年男子，他在外星人期待的目光中開了口，他說——

「Fuck.」

「……」

Ren看著他的眼睛，第一次覺得這雙眼好像沒那麼美麗了。

從那天之後，男孩像是要把這段日子沒說的話通通補回來似的，開始和Ren大量對話。Ren很開心，這還是他第一次和別人說那麼多話，在宇宙的漂流中他只有自己一人，無聊時他甚至會和自己說話，等來到地球後他以為終於能和旁人說上話了，沒想到人類卻懼怕他頭上的雙角和跑調的腔調，他想說話只能趁買東西結帳時。

等撿到男孩後Ren還是只能自己跟自己對話，但比以前好一些，至少他還能對著男孩說話——就算對方從來沒回應過他。

只是在過了兩天之後，他就開始懷念起不說話的男孩了。Ren甚至開始自我懷疑，是不是自己哪個步驟錯了，才把男孩養成這種扭曲的性格，他看著手上標題寫著 《第一次養貓就上手》 的書籍陷入沉思。




男孩在太空船的第六十天，他給自己取了個名字，Kyo。

Ren從前只能叫他Boy，現在Kyo有名字了，Ren開心得一天到晚在他耳邊叫喚，Kyo、Kyo的，沒事要叫，有事更要叫，直到Kyo拿著不知從哪得來的菜刀抵著他的角時，Ren終於閉嘴了。

他安靜了整整三天，直到Kyo願意再和他說話時，Ren才終於又叫出他的名字。

Ren有時會望著Kyo的眼睛發呆，那雙灰黃的雙眼隨時間流逝變得更加璀璨，但Ren不再認為那是寶石，它們更像是晶瑩透澈的玻璃珠，像是Ren曾給Kyo買過的水果味的糖珠。

Ren又想起了他帶著糖果回來的那天。

那是Kyo在太空船的第一百天，人類好像會特別紀念一百這個數字，於是一過十二點Ren趁Kyo睡覺時偷偷外出，他買了一罐水果糖，還在店員的強力推薦下買了一束玫瑰，等他回到船上，Kyo已經醒了，男孩抱著Ren的恐龍玩偶，不發一語地望著站在門口的他。

從對方開口說話以來，Ren久違地又看見他面無表情的模樣，像是在巷弄的初見。Ren的心臟縮了一瞬，他疑惑地低頭，再抬頭時Kyo已經走到他面前了，那雙灰黃的眸子和初見不同，此刻裡面醞滿怒氣，男孩問他，「你去哪裡了？」

Kyo的嗓音聽起來比平常更加低啞，似乎一整個晚上沒睡好。

Ren覺得自己的心臟有些奇怪，自他從宇宙誕生有意識起這還是第一次感到心慌，他定定神，帶著調笑的語氣說，「Kyo沒有我在就睡不著了？」說完便等著來自男孩的捶打或嘲諷。

然而Kyo卻抿著唇，輕輕地用鼻音「哼」了聲。

完了，Ren覺得心臟更痛了。他連忙把藏在懷裡的禮物掏出來，直到看到男孩的眼睛亮了亮才感覺好受些。

Kyo接過玻璃瓶抱在懷裡，從太空船底部升起的點點螢光照進玻璃瓶裡的糖珠，光線反射在男孩的臉上，甜味折射出五顏六色的的色彩，照得Kyo看起來像是糖果一樣。從此他看Kyo的眼睛就會想到那晚，他越看越覺得那雙靈活的眼睛就像味道甜美的糖珠。

隔天Kyo第一次要求外出，Ren以為他還在生自己的氣，於是爽快放行，等人從視線裡消失，外星人又擔心的在船裡走來走去，想偷偷跟上又怕被發現對方更生氣。他一下抱著恐龍對著它說話，一下又摸摸被裝進花瓶的玫瑰，最後他閒不住開始整理太空船，直到夕陽照上被打亮的船體，Kyo才踩著餘暉回來。

Ren衝上前去，Kyo徑直走進船裡，路過他的時候把背上的袋子塞過去，一副終於輕鬆的模樣躲進浴室不出來。

Ren盯著緊閉的門，看對方暫時不會出來的樣子，這才仔細觀察被塞進懷裡的物品，那是個形狀奇特的黑色袋子，Ren摸索著拉開拉鍊，然後愣住了。

他記得這個東西，有次他去買Kyo的日用品時，曾在路邊看過有人類拿著這個，抬手一撥便會發出美妙的音色，Ren被那所謂的『音樂』吸走了心神，他興奮地回到太空船裡，連超市都忘了去，就對著男孩述說了一整晚音樂的美好。

Kyo那時受不了，還用衛生紙做了耳塞堵著耳朵，Ren沒想到他居然聽進去了，甚至還記到現在。

袋子裡面還放著寫著 《吉他入門》 的書籍，Ren小心地把東西放在桌上，跑去蹲在浴室門前，等到Kyo終於出來後撲上去，緊緊地把男孩抱在懷裡，任他如何掙扎都不鬆開。

Ren毫不遮掩地表達自己的喜悅，Kyo用盡了力氣也推不開他，只好大喊，「滾開、我要吹頭髮！」

Ren這才注意到Kyo的髮尾還有水珠持續落下，染濕他的衣襟。外星人搶先拿起吹風機代勞，他一直在男孩身周忙前忙後，直到被吼著滾去旁邊才罷休。

外星人在音樂方面格外有天賦，Ren只用了幾天便熟悉了吉他的指法，還能開始彈唱；過了一個禮拜連教學書裡的樂理知識他也掌握得差不多，隨便一個刷弦加上亂哼，Kyo都覺得他唱了原創。男孩嘴上哼哼唧唧嗆外星人開外掛，身體卻很老實地坐在他旁邊閉眼聽琴聲。

對Ren來說，音樂不再只是音樂，它被Kyo賦予了不同的意義。




Kyo在太空船第二年的時候，他又一個人跑出去了。Ren習慣於男孩無聊時的閒逛，外星人已經能安穩地彈著吉他等待男孩歸來，只是這次他受到了點驚嚇。

Kyo回來時帶來了水藍的棉花糖，Ren望著他那頭藍髮發了好一會呆，男孩自顧自地滑著手機，期間踢了一下外星人的小腿，Ren回過神後對著煥然一新的男孩大力誇讚，覺得這個藍色糰子格外可愛，他圍著Kyo繞了三四圈，說鬢耳的挑染很適合他，Ren接連誇了四五句，眼看沒有住口的跡象，Kyo不耐煩地又踹了他一腳，隨後衝進浴室裡。

Ren沒有錯過他染紅的雙頰，站在原地品味青澀的紅暈，等到男孩從浴室出來，看見的便是掛著奇怪笑容的外星人，他上前踹第三腳，卻沒把那人臉上的笑容踹掉。

Kyo在太空船的第四年，他已經從男孩長成了少年，身高咻地竄高，卻在外星人的下巴處停滯不前。Ren現在最喜歡的便是靠在Kyo的頭頂，分出五分之一的重量壓在少年身上，Kyo會朝他翻白眼、還會口無遮攔地怒罵，卻從沒有推開過他。

Ren喜歡這樣的時光。

長大的Kyo最大改變便是，他開始對兩人同睡一床感到排斥，對於肢體接觸也異常抗拒，Ren一開始不懂，直到他從某處看到了『叛逆期』這個詞。他不再試圖靠近Kyo只為了給他一個摸頭，也不再趁半夜偷偷從沙發跑回床上睡覺再被少年踢下床，Ren覺得有些難受，但若是這能讓對方舒服一些他會欣然接受。可外星人不再偷上床後，少年對他的態度又變了，Kyo開始在半夜偷跑到沙發上，再把原本睡著的外星人踢下去，隔天被提問時只說是夢遊。

Ren怎麼會不知道Kyo會不會夢遊？於是兩天後外星人又開始在半夜偷跑到床上再被踢下床，兩人都樂此不疲。

Kyo對肢體接觸的排斥持續了將近半年，直到某天他沒躲開Ren的wushuwushu後外星人脫口一句「叛逆期過了？」Kyo追著他罵了半天，那天過後，少年沒再躲開他。

或許是那半年不能碰觸的反彈，Ren對於肢體接觸的需求提高，他時不時就會湊到少年旁邊，將他抱進懷裡，或是在少年玩遊戲時從身後環住纖細的腰身，又或是隨時隨地牽著小小的手不放開，Kyo除了嘴上碎唸幾句外也就任由他了。

還有一項改變，兩人會一起出門了。

從前都是各自出門另一人看家，現在每當Kyo要外出時，Ren便會纏上來，牽著他不放；等Ren要出門時，Kyo會扯著他的衣角，說自己也有東西要買，兩人達成了莫名的默契。

第五年的冬天，Ren牽著Kyo上街採購，街邊紅紅綠綠的裝飾吸引人眼球，路過廣場時有許多人類在裡面跳舞，有男人有女人、有老人有小孩，每個人臉上洋溢著笑容，外星人望著這幕走不動了，任由少年如何拉扯都不動彈。

「Kyo，我們也去跳舞吧！」他不是第一次見，卻從沒有加入過，只是這次身邊有少年，令Ren總想做些什麼。

「你會跳舞？」Kyo懷疑地看著他，眼裡滿是不信任。

Ren確實不會跳舞，所以他只是圈住Kyo，帶著他轉圈圈。

他開心得大笑。

少年被轉得頭暈，扯著外星人的大衣，卻沒有叫他停下。

單調的轉圈很快吸引了周圍人注意，旁人帶著善意的微笑，他們替兩人鼓掌，圍著兩人一起跳舞。

這是Ren第一次也是最開心的一次跳舞經驗。




Ren掛上第七本月曆，如今又是大雪紛飛的寒冬，就像是初見Kyo的那天，他那時還不明白，如今卻已經能理解『冷』的含義，他應景地穿上厚重的大衣和高領毛衣，這是Kyo替他選的，外星人在鏡子前轉了一圈，滿意地笑了笑。

他走到床頭櫃，拿起裝著灰黃糖珠的玻璃瓶。

大概是太空船的養份終於用完了，又或許是蠟燭燃盡，少年在第六年的冬季離開了太空船，唯一留下的只有那雙Ren喜愛至極的灰黃眼珠。

可那裡面已經沒有了他視為珍寶的生命。

再也沒有人會陪他說話、聽他的吉他、或是被他拉著轉圈了。

Ren用了六年從外星人變成人類，卻也在Kyo死去的那刻從人類變回外星人。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