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夏】白夜夏油杰睁开眼睛的时候,入眼是一片灰茫茫的白,浅蓝的天空低垂着,在接近地平线的地方同灰白的雾霭纠葛,看不清边界,只有一轮摇摇欲坠的的太阳在地平线之上影绰绰地吊着,既不像日出也不像日落。
说到底他现在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楚。
更糟糕的他是连自己到底死没死都不知道。
理论上应该是死了吧?虽然脑子还浑浑噩噩地痛着,但是他清清楚楚地记得阖眼前的最后一幕:他和五条悟轻松地调笑着,亦如多年以前的课间午后,然后茲啪的一声落在了他的额头上,他记得那个术式打在头骨上的声音甚至还有一点好听。
或许这里本来就是死后世界也说不定。除了头疼,身体和四肢仿佛灌了铅一样无法动弹,他牟足了劲才抽动了一下手指,而后发现那些他原本以为是雪花、没过了半个身体的白色晶体,如同粉尘般轻易地四散开去,没有寒冷,无声无息。唯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安心感不合时宜地从他的指间滑落,让他想起了清晨洗脸的温水。
原来这里并非寒冰地狱。
如果这就是他的最终归宿,老天也未免太过仁慈。
滑过指尖的温暖就这样帮他重新拾回了左手的意识,他不得不捧起这样一把虚幻的“白沙”开始仔细端详:这些让他有着莫名熟悉感的晶体到底是些什么?分散的晶体在他的注视下仿佛有了生命,在他的手中开始滚动凝集,像是即将沸腾的水但马上又趋于平静,最后在他手中凝结成了一片……碎玻璃?
夏油杰皱着眉头对着太阳举起手里的玻璃,淡淡的阳光让玻璃的边缘有了闪耀的淡蓝光茫,和他印象里的普通的玻璃完全不同,手里的东西似乎并没有那么冰凉。
果然,玻璃里什么都没有。夏油杰有一点失望,那片玻璃除了印出自己憔悴的面庞外,连呼吸都不会在上面留下丝毫水汽。
夏油杰突然又觉得有一点可笑,明明自己都已经死了,却又还在期待些什么呢?这种地方连飞鸟也不会掠过吧?仰头看向这个世界唯一的蓝色,放下的手不自觉地将玻璃带向了唇边,连碎玻璃都这么温暖,真的没有一丁点地狱该有的样子。
搭在嘴唇上的玻璃片轻微地晃动了一下,夏油杰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低头一看却不想玻璃片里突然出现了模糊的身影——不知道是谁穿着深色的衣服一遍一遍重复着弯腰的动作,像是某种影像片段的不停回放。
夏油杰有一点疑惑,这并非属于自己的记忆……莫非这里还有别人?或许他终究会像来过这里的所有人一样,都被磨灭成这种……意识碎片的残渣?
意识到这一点的夏油杰突然有点心虚,仿佛无意间窥探了别人的内心。他迅速放下手中的玻璃别过脸去,告诫自己非礼勿视。
但是该死的直觉又让他完全放不下那片碎玻璃,心里有个声音不停地叫嚣着让他去正视那片玻璃,仿佛那是比他生命还重要的东西……说到底他现在连生命都没有了,为什么还会纠结这些奇怪的意义呢?
夏油杰叹了口气,终于还是顺从了自己的内心——如果天地间只剩下这一块晶体,那大概真的就是他用生命换来的东西。
这次玻璃中的黑影终于有了人形,甚至连背景都逐渐显现出了轮廓——夏油杰认出了那个高专楼道里老旧的自动贩卖机,不知道是不是型号过于老旧的原因,在他还在高专的时候就已经很难用了,总是,好吧是偶尔,会滚出不是你买的东西。比如你明明买的是普通可乐,却会偶尔滚出无糖的来。这种时候自动贩卖机必定会遭受五条悟一顿拳打脚踢,让它并不太精准的售卖功能更是雪上加霜。当然,也存在高专后勤故意把卖不掉的无糖可乐混进去的可能性。
没想到现在居然都还没换。
想到这里的时候夏油杰愣了一下,现在……吗?
他眯起眼睛仔细打量起那个黑色的身影,手脚修长,一身黑色的便装,一头白色的短发,眼睛上还缠着一圈绷带——毫无疑问,这不就是那个刚刚把自己杀死的高专教师五条悟吗?
夏油杰陷入了沉思,他的心情落到了谷底。这里到底是哪里?很明显不可能是地狱,要不然也不会出现五条悟……又或者,是所谓的“走马灯”?也不对啊……他自己不可能有教师悟在学校里买东西的记忆……除非是高专悟还差不多……
想到这里的时候手里的玻璃片又晃了一下,镜面中不合时宜地出现了穿着袈裟的自己——“自己”无比自然地从教师悟的手里接过无糖可乐,毫不在意地拉开、仰头一饮而尽,亦如他们仍是高专时期亲密无间的挚友一般。
夏油杰吓了一跳,手一松,玻璃片跌落在白沙上无声地裂成了碎片。刚刚还栩栩如生的影像顿时没了踪影,取而代之的只有一片被激起的白色烟尘,之前看到的一切仿佛幻觉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不对劲。
自己不应该在这里。
一定和悟有什么关系。
不能继续呆下去了。
得想个办法赶紧离开。
勉强能动的四肢在漫无边际的白色沙海里开始了竭尽全力地挣扎,仿佛是一条脱水的鱼被扔进了滚烫的沙漠,即将在这无尽的干涸中毙命。
但是他明明已经死过一次了。
一个已死之人又能做到什么呢?
除了在这漫无边际的沙海之中激起一圈微不足道的涟漪。
死亡本来不就是这样吗?
或许再挣扎几下之后便能认命,但讽刺的是他却在无尽的虚空之中看见了自己最不想看见的东西——
目之所及的苍茫白色之中逐渐放大的刺眼的黑点,越是靠近,越是煎熬着他的内心。哪怕再死一次也无济于事吧?无论何时何地都会坚定不移奔向自己的唯一——所以说,悟你为什么还是来了?
要说是悟其实也并不完全准确,他印象里从未见过这样的五条悟——拆掉了绷带,戴上了眼罩——倒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装扮。眼罩悟挎着一个喜久福的纸袋双手揣在兜里痞里痞气地走来,一边走着一边还用没被眼罩遮住的鼻子到处乱嗅,就像当初在商店街靠鼻子找甜品的高专悟一样。
这样的五条悟让夏油杰既陌生又怀念,在五条悟靠近自己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夏油杰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死后还有呼吸,大概是因为还有心跳吧?要不然为什么看见刚刚永别的挚友还是会心痛?
不过还好这个眼罩悟似乎没有办法感知夏油杰的存在,在他离夏油杰越来越近、最后到处乱嗅的鼻子差点碰到夏油杰脸上的时候,都没有“看到”夏油杰——原来自己在这个世界里是隐形的——夏油杰这样安慰着自己,松了一口气的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因为五条悟的呼吸喷在脸上而红透了脸颊和双耳。
随后,在这个只有白沙和蓝天的世界里,时间不紧不慢地流逝着,循着气味找到夏油杰的“五条悟”们也越来越多——有戴着眼罩/裹着绷带的教师悟,有戴着墨镜穿着私服的休假悟,有好好穿着/没好好穿着校服的高专悟,还有大大小小穿着各种童装/和服的未成年悟——但是这些“五条悟”们无一例外全都看不见被禁锢在这里的夏油杰。他们来的时候灰蒙蒙的蓝白天空会逐渐放晴,澄澈而深远的湛蓝从穹顶漫延至脚边,如同五条悟那双明亮的眼睛让夏油杰身心舒畅——除了这一点外,剩下的每一个五条悟都让夏油杰很不开心——他发现这些“五条悟”们很有可能就是本尊悟的游离的潜意识,带着某个瞬间的记忆,在这片记忆残渣组成的白色沙海里漫无目的地游荡——本应该是这样,如果不是越来越多的“五条悟”们被自己的味道吸引来围着自己打转的话。
这种让“五条悟”们脱离了原有秩序的罪恶感让夏油杰烦躁无比,说到底事情因他而起,虽然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死后跑进五条悟的潜意识来,但是想要尽快脱离想法也越来越强烈了。只是无法动弹、无能为力的现实让夏油杰从未如此地憎恨自己——聚集过来的悟越来越多了,如果再放任不管的话,不知道会对真正的悟造成怎样的影响……哪怕再死一次,挫骨扬灰,他夏油杰也必须要离开这里——而无法行动的夏油杰的手里,唯一能使用的武器,也就只有五条悟的记忆而已。
只能这样了。
夏油杰决定用五条悟的记忆再一次杀死自己。
他如法炮制捧起一把白沙再次凝成了一片玻璃——是五条悟开宿舍门的瞬间。虽然形状不够尖锐,但是一片玻璃足以划破自己的动脉。夏油杰想也没想、眼睛都没眨一下就刺向了自己的脖颈,但是预想之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取而代之的反而是温柔的轻抚——玻璃片在接触到夏油杰皮肤的一瞬间解体成了细小的白色泡沫,水流一般轻柔地抚过了夏油杰的肌肤,在掠过耳畔的时候甚至还发出了一声轻柔的“杰”——让夏油杰不合时宜地回想起了那个曾经被五条悟偷亲耳垂的午后。
空无一物的双手颓然地放下,原来死人确实连死都做不到呢。
夏油杰蜷起了身体把头埋进了膝盖里。
悟,求求你别来找我了。
透明的液体滴进白沙里,含有盐分的水滴让沙子陷落而凝聚,最后竟然也凝成了一小片他和悟的独家记忆——在冲神的海滩上,望着远处和黑井玩耍的理子,悟对他说,下次没任务的时候再来次这里吧。听不见声音,但他永远记得那个瞬间。
骗子。
说的是他自己。
但是透过被水汽模糊的双眼再次看向这个瞬间的时候还是会不自觉地会心微笑。
夏油杰抚上了五条悟在镜中的脸颊,却不想被玻璃的裂痕划破了手指——他愣愣地看着那些红色的液体顺着玻璃枝桠般的裂痕漫延,最后彻底撕裂了他们在记忆中的笑容。
原来,是这样。
夏油杰在漫天白沙中不由地苦笑出声,下一秒他准确无误地握起一把尖刺般的玻璃刺向自己——狭窄的镜面上反复重放的是他们第一次见面飘着樱花的入学式。
头颅应声落地,在天旋地转的蓝与白中,染红的玻璃碎成了残渣,而唯一不变的是碎片上盛开的樱花。
……
…………
???
落在地面上的夏油杰头颅过了好一会儿才接受自己并没有消失的事实,而且自己居然还有意识,这算怎么回事?闭上眼睛的夏油杰给气笑了,下一秒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找到了答案——那就只能是自己碎得还不够彻底。
第一次打架——切断了手臂;
第一次逃课——斩断了肋骨;
第一次发现“安全屋”——敲碎了脊椎;
第一次……
第一次kiss……
鲜红的血液洒了一地,被刺碎的心脏不再跳动,身下的白沙依旧固执地拒绝着每一滴鲜血的渗透,让他东倒西歪散落一地的肢体不得不浸泡在鲜红的血泊里……终于感觉到冷了,夏油杰在开始涣散的意识里终于感觉到了一点安心,其实离开之前能这么见见你也不错。而那些突然出现在夏油杰身边游荡的五条悟们,似乎也忌惮这一摊猩红不再敢靠近。
这样不也挺好。
……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像是做了一个冗长的梦,从舒适而温暖的床铺里醒来。放松的神经像漂浮在空中的云朵一样肆意伸展,以至于夏油杰睁开眼睛看见的仍然是蓝天白沙的时候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纯粹的蔚蓝从头顶延伸至眼前,他终于看见了泾渭分明的蓝白交界线,支撑着脸颊的白色细沙也变得清凉而锐利,硌出了一些真实的痛感。
贴在沙地上的耳朵里传来了轻快的脚步声,那些欢快的节奏像是在公园里打闹永远不知道疲倦的小孩。不可思议的是,即便脚步声越来越近他也不再担心,大概是切碎了以后被悟毫无紧张感的思想入侵了吧。天地之间纯粹的蓝与白,就像五条悟时常看向自己的眼神一样坦率而天真,夏油杰阖上眼,坦然地接受了这一份安心。
这次又是几岁的悟呢?距离头颅一米远的心脏又咚咚咚恢复了心跳,在血泊里激起了一阵轻微的涟漪。
并不遥远的地平线往上是越来越深邃的湛蓝,夏油杰从来都不知道天空渐变的蓝色竟然能够这么丰富。而那个穿着蜻蜓纹浴衣的男孩,光着脚、踩着白沙,坚定不移地奔向自己,更像是在垂落的苍茫之中踏浪而来。
男孩高高地举着手里的网,不遗余力地追逐着眼前绯色的蜻蜓。划破苍穹的血色不知道是让这个世界显得更加真实还是更加虚幻,夏油杰只是觉得原来悟小时候也会有这般因为得不得而不服气的神态。
蜻蜓和悟越来越近了,在接近他的血泊之后蜻蜓竟然悠悠地在幼悟的头顶打了两个转落在了自己散落在脸边的右手上。微曲的手指已经不能动了,蜻蜓细长的前足站在指尖上甚至还有一点痒。
可惜不能帮你抓住蜻蜓了。
夏油杰只是这样想。如果可以的话,他也希望这样小小的悟能够露出笑容。
但是眨了两下眼睛之后,夏油杰发现情况不对了——立在他指尖的红色蜻蜓腹节不再笔直,而是肉眼可见地弯曲了下去,最后整只蜻蜓在他的指尖逐渐融化成了一滩血水,顺着他苍白的指节、断掉的手腕滑进了他的血泊里。
“杰,是你吗?”
在夏油杰的头颅还在震惊之中,并没有注意到那个身着蜓纹浴衣的男孩已经走到自己面前,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整颗头颅已经被男孩抱了起来、捧在面前,被迫使其与之四目相对。
快走开!这里全是血会弄脏你的!!
夏油杰本想这样说,但是张嘴只能吐出几股血水出来。
脚下的血泊开始了沸腾,红色的鲜血顺着五条腿光裸的脚踝向上攀爬,在夏油杰惊恐的眼神中染红了他淡色的蜓纹浴衣。随着鲜血的蔓延,眼前的五条悟也不断地变化、长大,最后竟也变成了他最熟悉的模样——十七八岁的少年凌乱着白发,额头和胸前都渐染着鲜血——他突然想起了星酱体后给他展示额头疤痕的五条悟,这难道就是当年刚刚起死回生的悟?
“你终于肯见我了吗?”
形形色色的“五条悟”们开始向他们聚拢,夏油杰摇晃着头颅开始挣扎——不能这样,不能靠过来,不能让悟的意识受到伤害……
在他死死闭着眼睛沉溺于无能为力的痛苦中的时候,嘴唇感受到了一股不合时宜的温热——高专悟就这么抱着他的头颅、毫不介意他满脸血水亲了上来。悟的嘴唇还是像记忆中一样柔软温热,淡粉的嘴唇里总是带着各种各样水果糖的甜味,每次接吻总是浅浅地厮磨一会儿才伸长舌头开始舔舐他的上颚,这样的吻技总是没一会儿就让夏油杰腿脚发软,但是这次他却吻着吻着吻出了苦涩的咸味儿——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已经泪流面目了。
“你这一走就是十年,都不回来看我一眼。”
眼罩悟弯下腰抱起他的胸膛,和高专悟手里的头颅接在了一起。
“结果毫不容易回来一趟就跟我宣战。”
绷带悟皱着眉头捧起他的内脏和腰腹,拼了好一会儿才把他的躯体拼好。
“你怎么打得过我嘛。”
休假悟拾来了他的腿脚给他接上。
“还不是轻而易举就把命赔了。”
幼年悟撇着嘴给他接好了双手。
“为什么你偏偏什么都不说,总是一次又一次离开我呢?”
高专悟把拼回来的夏油杰狠狠地搂在怀里。
脚下的白沙终于和血水融在了一起,引发了空间的激烈波动,看来他离开的时间到了。
“不要离开我了,好吗?”
夏油杰颤抖着,死死地回抱着怀里的五条悟,他哆嗦着双唇想说对不起想要说我爱你,但是除了无声地哭泣,就是发不出半点声音来,焦急的指甲深深地嵌进五条悟后背的皮肉里,拉出一道道鲜红的血痕。
像是某种心有灵犀的回应,五条悟抱紧怀里挣扎的夏油杰,在血红色的漩涡里像是要吃掉他一般狠狠地咬在了他的肩膀上,嵌入皮肉的牙齿下冒出的是一股股滚烫的鲜血。
终于,天边悬着的太阳落进了血海里,熄灭了头顶无边无际的蔚蓝,他们的之间的血与泪就这样滴进了黑夜里,在看不见的地方永远地混在了一起。
五条悟醒来的时候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一个漫长的梦,但是他又想不起来梦见了是什么,只觉得心口像是被剜了一个洞,又被一股柔软而温暖的液体填充。
“醒了吧?醒了赶紧滚!”
硝子丢过来一包纸巾砸在他肚子上,五条悟这才发现自己居然梦遗了。
“我一点都不想听你梦见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