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普利恩中心】不老注定得和人有牽繫,其實是件很可悲的事。
阿普利恩並不篤信宿命,關於歐尼斯龍的種族使命,族裡長輩口裡的注定,作為龍王他不想逾矩,但也不那麼上心。
人類看著都是一個樣,一團團恆溫的白煙,像虛構的草壤,大地龜裂出濫觴,亙古的神話劈開星芒……這些故事族裡也有的,歐尼斯之王離那個會有人給他講故事的日子已經好久好久了,久到夠滿山松柏從新生到消亡,山裡野花一遍遍凋了又長。
直到那個魔法師滾進歐尼斯族裡。
普力特被族裡成龍叼著後領扔進來時,懷裡還抱著一大沓紙,身上行囊滾了一地,他在地上爛泥一樣趴了一會,才磨磨蹭蹭爬起來。
這個魔法師可能會先辯解自己為什麼來這,然後央求龍群們放過他——哪怕歐尼斯龍將人類友善刻進祖訓裡,也不能改變人類怕他們,或者說怕威脅性和不可控。阿普利恩有那麼點故意地動了動尾巴——「哇。」魔法師嘆了聲,又看看他的翅膀:「嗨。」
「……。」
他說他的犄角很漂亮。
那之後魔法師常常跑來,出入都成為默許的一環,阿普利恩詫異於他的博學和善談,不認生到顯得有些缺心眼,垂眸思索時,卻穩重沉靜到冷淡。這讓不那麼常接觸人類的歐尼斯龍王覺得新奇,有那麼一點能稱作有趣的情緒,細碎地攀附上來。
魔法師除了探討學說外也講故事,在講到生動的地方時輕輕地笑,湛藍色的眼眸眯起來,像天光被剪碎後,就闔進裡頭。阿普利恩喜歡這樣的顏色,族裡找不著一種礦石或花草,能完整描述這種藍。
他其實只能隱隱約約看見一點,人類在他們的眼中,都只是一縷縷模糊的白煙。祖先說每個歐尼斯龍都是這樣的,在找著靈魂的注定以前。
「青鳥替失去雙腿的老人銜來巧克力蛋糕……」
「巧克力蛋糕?」
「巧克力蛋糕……你沒吃過嗎?」
普力特將故事書往後翻一頁:「那我們下次來吃巧克力蛋糕。」
「……吃蛋糕聽起來不是很穩重。」
「噗……哈哈。」他又笑眯那雙藍眼睛:「那我們來穩重地吃巧克力蛋糕,悄悄地。」
魔法師帶來的不只巧克力蛋糕,還帶來繪本,詩歌和書畫,學說與陣法,一些歐尼斯龍王也說不清的什麼,攸關意識和靈魂,普力特想了想,說這也許叫做命運。
「我們會這樣描述某些事情。在龐鋸的可能性與演算裡,此刻被篩出的唯一,這樣的機率叫命運。」魔法師躺在夜裡的草地,頭輕輕枕在阿普利恩的前爪。「很浪漫吧,數字和邏輯,哲學和定律,最終還是要收束在這種未定的、捉摸不透的虛構,或者說神性裡。否則我們無從解釋起很多東西。……聽過被逼瘋的生物學家嗎?」
「那是什麼?」
「一個生物學家,圈養老鼠模擬社會,實驗了很多很多次,卻每一次都有無形的力量讓實驗結果和預期偏差,弔詭離奇,找不出原因……最後他將一切歸因於神,停止了這一連串實驗,並且開始談起宗教和神學。人們說他瘋了。」
「聽起來很荒謬……。」
「我傾向認為這種毫無道理就是生命的本質……。你越是想要解答,就離解答越遠,越是渴望清醒,就越昏聵。人的一生是求而不得,受難,抉擇,答辯,奇蹟,和命裡注定,是很多很多細碎的時間片段,用愛,情誼,感動,串接在一起,鋪成很長很長的路,最終被走下去。」
「這樣啊。」阿普利恩凝神去瞧那抹藍色,發現自己逐漸看清魔法師的面龐:「這樣啊……。」
-
魔法師帶來的最後一個故事,是關於另一個魔法師。
黑色的魔法師帶來毀滅,破敗和消亡,光的超越者凌駕於人的思維與智識,儼然一種冰涼、不帶惡意,極殘酷極純粹的偏執,這樣乾淨病態,像劇毒的蝶破繭。
普力特輕輕闔上眼睛:「破壞再新生,我曾經做出同樣的假設,但我不知道他已經驗證並得出結論……是怎麼得出的呢?」
「你覺得他是錯的嗎?」
「這無關對錯……很多事情都無關對錯,只是選擇不同,而我喜歡我們存在的這裡,也只是因為喜歡而已……。」
「這樣啊。」
阿普利恩張開翅膀,輕輕將紅袍的友人裹進懷裡,遮出一個小空間,像族裡安撫幼龍時會做的那樣。他想告訴他你不必站去前頭,想說你不需要承受,最後出口的卻是我們一起。
因為好多好多年以前,在龍王還不是龍王的時候,他也曾經希望有個誰告訴他,逃或不逃我都陪你。
「我曾經不那麼喜歡人。」
阿普利恩低低地呼吸,覺得意識盤根錯節,有那麼一點清晨天光將破未破的冷意,魔法師在他的眼裡,變得很清晰:「我曾經不那麼喜歡人,不喜歡歐尼斯龍的命定。非得要和人牽繫,就好像把整個種族的存在核心都攤開來,交出去。我也曾經不那麼喜歡命運,那聽起來更像身不由己……像有些生命注定一眼望盡,栓在原地。」
普力特滑坐下來,頭向前倚靠阿普利恩的吻部,感覺胸腔發燙,他凝視從歐尼斯龍王翅膀縫隙漏下的月光,明白阿普利恩想說什麼。
所以最後普力特只是低低說了抱歉。
他眨眨眼睛,一下,兩下,只這一刻魔法師的身影顯得很輕很小,就像個尋常人一樣,他輕輕親吻阿普利恩的臉龐,最後闔上眼,用全身擁抱他,這樣毫無保留而易碎地,像將整個人都攤開,肋骨一根根折斷,要露出血肉與心臟。
「我們……」
「我們誓言永恆的友情,承諾遵守彼此的約定,直到……」
「……直到時間將我們分離。」
-
後來英雄們被封印在滿山松柏消亡的時候。
已經是冬末了,雪是將融未融的,化開了的泥濘蜿蜒著爬過地表,像極鞭痕爬在世界的胸膛。
不同於其他英雄轉瞬被關入冰中,封印的轉嫁讓阿普利恩逐漸虛弱,睡比醒多,魔法師不斷不斷來見他,帶來野果,還帶來鮮花。
「花已經開了嗎?」
「不。」普力特半闔眼睛,枕在阿普利恩的前爪:「我挖出了種子……只是時間的魔法。」
「……你已經消耗太多魔力了,而且,我的狀況也會影響你……別這樣。」
阿普利恩又一次張開翅膀,輕輕將普力特裹了起來,等他說話,普力特卻沉默很久,藍眼睛輕輕斂著,是種深沉晦澀的寧靜。
「這些種子之所以能開成花,並不是因為我的魔法,而是因為他們本來就是花。」魔法師將雙腿縮起來:「我無權干涉任何事物的本質,卻將自己擺在選擇的那方。」
「普力特,你是我見過最真摯熾熱的靈魂。」阿普利恩半闔上眼睛,「你是這樣溫柔的,易受感動的,不摧的,柔軟的。你的才華和善良是世界的寶藏,而你必須接受也理解,這樣的你……光是存在本身就帶來選擇。」
「我……。」普力特低笑一下,聽不出情緒,只是又沉默很久,才問:「你要睡了嗎?」
「嗯……。」
「若是連你都沉睡,那現在真的只剩下我獨自一人了。」
「不要難過,說不定我們之間的緣分還沒結束。」
「好……我們的緣分並沒有結束。」
緣分兩個字被普力特說得很輕,就像有些東西你必須捧得很輕,極慎重小心,才不至於在碰碎的時候,把自己也弄丟。他擁抱住阿普利恩的臉龐,降雪輕淺破碎,寧謐綿長,魔法師輕輕哼起童謠:
你不必站起來,
更破碎也無妨,
鳥折斷翅膀,哭一會,等血液變涼。
像夜晚折舊成天光,天光割出脊樑,
脊樑埋藏傷,傷再沒入晚上,
像奔流,像滾燙,
你不必站起來,會有人親吻你臉龐。
給我說說故事好嗎?
溫牛奶,舊衣裳,
數過多少場雪,等過多少次朝陽,
你胸口的結痂。
不喝酒的話,我們煮茶,
良夜配得好夢一場,
安穩睡吧。
安穩睡吧,安穩睡吧……
魔法師咬字清晰,一字一句,在歐尼斯龍漸沉漸緩的呼吸裡。
「阿普利恩。」
「嗯。」
「阿普利恩……」
龍魔導士的紅袍浸在雪裡,法杖倒在一旁,他親吻歐尼斯龍的臉龐,像親吻易碎品,這樣端整,恭謹而鋪張,太好的東西都朝生暮亡,他的虔誠他的信仰,這輩子奔赴往一個地方。
阿普利恩逐漸遠去的視野停在普力特帶來的花,粉白重瓣雪堆的一樣,這樣乾淨易折,赤裸柔軟。他忽然矯情地想起那些童話,不知道沉睡前的最後一刻,該怎樣才算圓滿收場,於是數起花:
最後一面了。不會的。最後一面了。不會的……。
他第一次也最後聽見魔法師哽咽的聲音。
-
其實只像打個盹。
只像很多個午後,族裡幼龍在遠處嬉鬧,而怕曬的魔法師會蜷在他身旁,說故事的語調低柔,讓人半夢半醒,的這樣一個盹。
靈魂的契約沒有回應,魔族烙下的刻印讓阿普利恩渾身犯冷,雪歸島向來安穩的氣候此刻尖銳空虛,滿是敵意。
「不要醒的話就好了。」單眼的魔族低低笑起來:「世界樹也是,你也是,英雄們都是,明明不要醒就好了。」
「那你呢?你也是不要醒就好了的那個嗎?」
「閉嘴。」
龐鋸的鈍痛泛濫張揚,讓人窒息,以至於阿普利恩必須很緩很緩地呼吸,才能維持意識不被奪去。他仍然睡比醒多,已經太虛弱,歐尼斯龍對世界的感知讓他明白時間過去太多。
曾經的龍族之王如今也淪落這模樣——紅髮的魔族狠戾地笑,漂亮的紅眼睛偏執瘋狂,血色濃重過了頭,就像銹一樣。
阿普利恩覺得自己的翅膀也像銹一樣,張不全收不下,冰錐刺穿他的鱗甲,忽然想念起以前,普力特喜歡縮進他翅膀底下。
而小小的龍魔導士帶著他小小的後代,就像當初普力特闖進族裡那樣,他們也闖進歐尼斯龍王破碎的眼睛——「我一直在等你。」
他講述普力特交給他的注定,講述人,講述牽繫,垂垂老矣的龍王擁抱了他的命運,孤高挺拔的脊樑是人間漏進的天光,流金眼眸像奔流在滾燙,他展開翅膀,洞窟開始崩塌,看見那個小小的後代攤開了掌心——「花。」
小龍魔導士湛藍色的眼睛有乾淨的水氣:「花,來的時候看見了,好想給你。」
粉白柔軟的重瓣雪堆的一樣,被輕輕放在地上,就像時間的魔法,把緣分輕輕堆起,把世界輕輕放下,生命是求而不得,受難,抉擇,答辯,奇蹟,和命裡注定……普力特,阿普利恩想,普力特,你的路被走了下去。
他的視線穿過魔族翻飛的紅圍巾,落在那朵花,不清楚最後該怎樣道別才算得圓滿收場,於是數起花:
會結束的。
「謝謝你們能看到我最後的樣子。」
一切都好像好像,開始的那天,普力特脫下手套虔誠闔眼,兩個靈魂從此牽掛在一起。
好小好小的人類穿過星月,穿過霜雪,穿過野火與命運而來,輕輕將吻落在他臉龐,只那一刻……就那一刻阿普利恩忽然想起那句話:終將會有一個人,替你帶來不老的故事。
身為歐尼斯龍,我倍感榮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