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魔兄弟】審判我，降罪於我，裁決我。滿身是罪的惡魔輕聲說：殺了我……我等候已久。
　　
　　
1
　　
後來他的每個夜裡都有世界樹頂的風寒，夜色與火鮮明得像要將誰掩埋，他在越發腐銹的風裡呼吸，一次次試圖吐勻。
　　
「我很抱歉……我很抱歉。」
　　
戴蒙看見惡夢破碎的倒影，來自他血親，他混亂地記起那會兒不是深夜，儘管天很黑，向晚的光將英雄團的影子拖得很長——六道。他其實不那麼分得清誰是誰，哪怕他交過手，負傷也讓他們負傷，卻總只想得起那些流傳已久的、宣讀似的名號。
　　
這麼說來是仇敵呢。他看著英雄們。
　　
不要帶走他。
　　
那是我承諾過要永遠守護的孩子……不要帶走他。
　　
　　
2
　　
「你、你還好嗎！」
　　
深紫色的貓咪擔憂地蹭過來，戴蒙先是揉揉太陽穴，然後將貓咪拎開：「我沒事……哦，謝謝你替我帶來早餐。」
　　
「怎麼老是道謝……不要那麼見外嘛，我們，唔，我們畢竟是……旅伴？」
　　
「說得也是。」他勾勾嘴角。
　　
　　
3
　　
戴蒙不大常笑，從軍團長時期就是如此，社交都是一張冷慣的臉，「都是在幹骯髒活，我們沒有友好的必要。」他那時這樣說。阿卡依農大概為此不滿很久。
　　
故作清高。蛇一樣的老人咬牙低咒。他以為他能慈悲到哪去？
　　
確實。只這句話，馬斯泰瑪是認同的。畢竟慈悲是離一個強悍的魔族最遠的詞了。他見過戴蒙輕描淡寫地殺生，人跪伏在他眼前乞求、慟哭或斥責，他卻只淺淺笑了。
　　
他原來會笑。真是狡猾，有那樣一張好看的臉怎麼笑都顯溫柔。馬斯泰瑪一見鐘情於那種殘忍。
　　
後來他看見那個孩子，年少的半血惡魔，甚至沒有翅翼的庇佑，看上去那麼無知而脆弱。馬斯泰瑪聽見年輕的軍團長叫他戴米安，聲音裡的情緒豐滿得比無數個時刻都更像生存著，少年撲到他身上。
　　
啊，不行的。馬斯泰瑪想。這個高傲強悍的男人暴露出軟肋，這樣真實到一目暸然，任誰看了都知道怎樣讓他粉身碎骨，這樣不行的。
　　
但他也想，何其榮幸，我見到他的軟肋。
　　
　　
4
　　
「殘忍的魔族，你的眼底盛滿災厄。」身披袈裟的老人佝僂背脊，盲杖輕點在地上。「那邊那隻貓也是吧，你們殺過多少人？。」
　　
他們混跡人潮，收了翅膀，改了膚色毛色，馬斯泰瑪看上去甚至只是只深色雜毛貓，戴蒙僵在原地，忽然忘了怎麼呼吸。
　　
深色雜毛貓在他腦裡不滿地叫，雖然實際聽上去只是一串喵：「什麼呀！奇怪的人，不要理他！」
　　
馬斯泰瑪炸了毛，戴蒙卻只在短暫失神後微微垂首致意：「您是……誰呢？」
　　
老人只粗啞地扯嗓低笑，黏滯的、不壞好意的敵意滲出來，像網，戴蒙出於禮貌只輕輕皺眉，戒備而沒出手，他盤算著不能在人群聚處叫出召喚獸，要是能不打起來就太好了。
　　
盲老人卻咧嘴大笑：「我是誰呢？我將是審判你的人。」
　　
戴蒙只來得及捉起馬斯泰瑪，將深色的貓咪盡量往遠了扔，無暇克制力道，浩瀚的、無可抗力的，神性吞沒他。
　　
　　
5
　　
噢，他也許會死，這樣很好。
　　
戴蒙想。審判我吧。
　　
　　
6
　　
耶夢加得的蛇軀捲住他，這樣護主的行為坦白說算多此一舉，他想，如果命運終有一天要給予他相應的懲罰，那他只是等待這個節點。
　　
戴蒙被輕輕拖著落在地上，四周觸眼一片漆黑，隱隱有水光，從屬他的巨蟒還盤踞在他身旁。他的膝蓋以下沒入某種冰涼，沒有重量，這讓他遲疑於這個地方是否還存在於楓之谷世界的任何一個角落。
　　
接著他看見第一個人。
　　
他一時間有些認不出這張面龐，直到他辨認出那個龍翼頭飾，和楓紅色的長杖：「龍魔導士……？」他好像叫普力特。當初他吩咐馬斯泰瑪將神殿配置圖交去他手上。
　　
下一刻那人又變了，成了女性的模樣，淺金長髮和精靈族的尖耳，還有一雙湛藍眼眸。精靈女王。他們六條岔道上見過。
　　
接著是夜光，狂狼勇士，幻影俠盜，還有世界樹頂見過的那個使用精靈的武人，他一一辨認出他們，因此戴蒙忽然明白過來：他潛意識裡是這麼覺得的嗎？英雄團裡的任何一個，會是制裁他的人。
　　
就像雙生翼之主的其中一個死在幻影俠盜手上。
　　
或者其它的、和他同樣殺生無數的軍團長。
　　
「這樣啊。」
　　
一切會塵埃落定的。
　　
　　
7
　　
「——哥。」
　　
戴蒙驀然睜開眼。
　　
他年幼的血親抱住同樣年幼的他，淚眼汪汪地說不全一句話，周遭狼籍一片，小小的戴蒙搓搓戴米安的臉頰說別怕，壞人都打跑了，哥哥帶你回家。
　　
稍長一點的他剛學做飯，總時不時將飯菜燒糊，他那個瘦小的、總也不長身子的弟弟還是每次都吃完，再炫耀似地咧出一個缺牙的笑。
　　
他看見他們冬天時鑿開冰釣魚，帶回去給瘦弱的母親煮魚湯，春天裡也採花，像個尋常人家那樣。
　　
「不……」戴蒙全身都在發顫，知道自己會看見什麼。
　　
然後某一年的冬天，他看見自己走進家，很平淡地告訴他們自己會離開家一趟，偶爾回來。年輕的戴蒙的情緒共感給了他，他才知道原來那時他想，等一切結束後，再帶家人去神木村看看新長的花。
　　
他殺戮，滿意地順從覺醒後的魔族本能，優雅而暴虐，殘忍地踐踏有形的生物……噢，他想，他有些控制不住，要一個太強悍的人和弱小的生命共情，這實在有些難度——他的血統，他的得天獨厚，甚至不需要黑魔法師多給他什麼。
　　
希拉調侃他是瘋子，乾淨俐落地殲滅一個村落，卻又偶爾在看見孩童時，輕輕地收住手。你在試圖讓自己好受點嗎？紅髮的女人咯咯笑，她說：「可我不覺得你討厭這一切，你的眼神，是個天生的掠奪者……順從它，否則你不是發瘋，就是死亡。畢竟太弱小的生命沒有意義對嗎？」
　　
他看見自己咬牙，差點就要脫口認同，腦裡卻出現血親的輪廓。不是的。他一遍遍摩挲懷裡的掛墜。不是的。
　　
接著他看見米納爾森林的火，鋪滿整個長夜。
　　
他看見英雄團和黑魔法師。
　　
然後他看見了那個年少的、被留下的人。
　　
「哥……哥。」
　　
那時候的戴米安看上去還是那麼瘦小，個子堪堪到他肩頭高，他看著他蜷縮，緊緊攢著那條紅圍巾，像攢住整個行將破碎的世界。
　　
他看見阿卡依農向少年低語：救救你母親；他看見凡雷恩很深地嘆息：趁早回頭。
　　
他看見那個少年抽高，在痛裡在不甘裡、在要吞沒整個世界的惡意裡瘋長，他拿起魔劍，知道靈魂要一去不回，卻只輕輕地闔了眼睛。
　　
他看見某個節點——他看見那個節點，某次出征完的戴米安靜靜地只是發呆，風刮走了他的圍巾，那一刻他的眼神如此破碎慌亂，無助地就好像還是當年那個遭人欺負的小孩。
　　
戴蒙忍不住伸手要去抓，指尖卻和戴米安疊上。
　　
穿了過去。
　　
「——不。」他嗚咽出聲：「不要，不要這樣，停下——停下來……」
　　
他跪伏在那片虛無空泛的冰冷泣不成聲，十指狠狠地將衣襟攢皺，恨不得扎進胸膛，低垂著頭引頸就戮，如此卑微、無助，分崩離析。
　　
他將手臂都抓出血痕，滿嘴腥銹的鹹味，抬手想掐住頸項，卻只剩下一點發抖的力氣。
　　
「這樣啊，你是……」
　　
他抬頭，看向那雙和他如此相像的眼睛：「你是裁決我的人。」
　　
　　
8
　　
「——不是的。」
　　
原本震盪的空間霎那歸於平穩。
　　
戴米安輕輕捉開戴蒙自傷的手，很慎重很慎重地擁住他，說，不是的。
　　
混血魔族的少年和他同高，很溫柔地笑，一如當初那樣，他說，哥，不是的，你繼續走。
　　
「我是愛你的人。」
　　
　　
9
　　
「戴蒙……戴蒙！！」
　　
馬斯泰瑪大概急瘋了，戴蒙第一次聽她用這種聲音叫。
　　
他在冰冷裡轉醒，氣力微乎其微，甚至咳不太出聲。
　　
「我的天……我、你掉進次元的狹縫，要不是狂狼勇士和他的同伴正巧經過，合力將你拉出來——」
　　
「英雄團……？」
　　
「對，他們剛離開，說要在你醒前走，畢竟立場上……那個奇怪的老人也不知跑哪去了，可惡，下次見了一定要把他切成很多段——」
　　
「不用了，嗯，我沒關係。」
　　
戴蒙呆坐著一會，回不了神，他就著還在微微發顫的手嚥了幾口水，一時間又無可抑制地稍稍哽咽起來，讓馬斯泰瑪發出了比剛才更高頻的喊叫。
　　
他說：「我想，這樣就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