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河他们休息的期间,清饮了一口水,又将它喂进自己兄弟嘴里,那只老虎舔了清的整张脸,又随即将它毛茸茸前额蹭上去。苗木尴尬地别开眼,自飞机失事后他与家人失散,是这一人一虎救了被缠在树藤上的他。幸运的是,这座岛有可以外出的船只,清也坦言自己曾去日本学习,至少在沟通上没有非常大的困扰。但是,他们并没有朝着码头前行,而是一路上山,寻找一条圣河。如果遇到了其他的族人,我会将你委托给他,但我与兄弟有必须前行的道路。清并不平易近人,甚至显得不容置疑,即便他剃得短短的寸头颇有昭和时代的气息,但是前额一道环状的刺青又颇显疏离。你脸上的三道红色印记是什么意思?苗木在他又一次用指头给自己抹上已经变得浅淡的三道指印时问,清只是看他一眼:这是兄弟和我成年礼时共同的胜者印记。
他的兄弟是在一旁舔爪子的那只老虎,但又不完全是。清用手梳顺它被树枝扰乱的毛发,仔细拔下它身上每一颗苍耳,老虎的尾巴不满地摆动,最后盘绕在清的身上。清凝视他的兄弟的眼神总是带着一种绝不平静的情绪,他们夜晚升起一团小小的篝火时,清的眼睛里就映着相同的火焰,他的红眼睛比他说诉说的故事更为原始和恐怖。清的祖父名中带虎,因为他们世代受到老虎神灵的附身与保佑,他们一脉是唯一可以歼灭老虎与驯服老虎的一条纯正的血脉,红眼睛便是他们的象征,他们比火焰更旺更深邃的红色眼睛是血的颜色。然而这种祝福也伴随着诅咒,他们一族绝不会有黑发的子嗣出现,除了清,他成了被排除在诅咒之外的诅咒。只有他不被太阳之力眷顾,可以行走在森林外的任何地方,也就因此不被教导怎么在树梢中穿行、跳跃、狩猎,他不能用矛,只能使用弓箭,在并不开阔的林间,弓箭绝不适合远距离攻击,即是说他已经被剥夺了猎虎的资格。大亚带着他的弟弟前来时,背负着的是背叛者的罪名,但他那个黄发的与清同年的弟弟,毫不费力地使用长矛,肌肉强健得一如猎豹,紫色的眼睛稍稍眯起来,就能让几里外的一匹鹿中矛而死,倒地时心脏的热血还在汩汩地向外蔓延。清见过他的黄色长发在风中飘扬的样子,他的卷曲和任何的人的都不尽相同,不像枯草、秋天的叶,而是太阳闪过叶梢、随即雨水落下的那一瞬间的曲折,他把一张皮毛盖在清的头上,说怕他这样的家伙会虚弱到淋了雨就倒下,清不快地将他也拉入皮毛下,在一块闷热腥臭的、密不透风的皮毛底下,纹土的炙热仿佛是太阳本身。
这是他的名字?苗木问他。清不快地皱了眉,似乎对自己的失言感到懊恼:……嗯。名字不过是一种代号,你可以忘掉它。这怎么行呢,我当然要记住他的名字啊!我们不是朋友吗?苗木急忙反驳,但清只是看他一眼,转移开话题:接下来我们要去寻觅食物,苗木,拜托你把火生起来。
清带回来的果子酸得让人呲牙咧嘴。啃着果肉的清解释,这是野生的苹果,和你在日本吃的不一样。如果你喜欢吃肉,我们也可以现在去狩猎。苗木可不知道自己脆弱的胃还能不能受得住未经处理的兽肉,于是摇头拒绝,埋头吃着小而干瘪的苹果。睡前他打算去洗浴一番,清在树干留下了记号,指引着一条小溪的去向,而他和纹土去了望风,一时半会都不会回来。苗木在篝火里加了足够多的木柴,确保它不会轻易熄灭,便出了洞穴,沿着路前往小溪,走了一阵便听到潺潺水声。拨开遮挡视线的叶片,苗木注意到纹土正在河边饮水,而清靠在它的侧腹,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它背后的毛。兄弟。清叫了一声,纹土抬起头,抖动的耳朵将他之后的轻声细语隐藏了起来。苗木正要往回走,但一踏出步伐,就注意到丛林中有一双琥珀似的眼睛——两双、三双、不只如此,几乎像是恶魔正在追捕猎物,他清楚那是老虎的眼睛!
救、救命!他跌跌撞撞地倒退着,差点被树枝绊倒:清君,有老虎!苗木刚找到空隙回头求助,一支箭擦过他的耳畔,被夺走的空气发出一声尖锐的叫声,震得他耳朵生疼。苗木一个重心不稳,摔倒的同时见到铁制的箭头笔直地插入河畔与树林的分界线。别靠近!他不是你们的食物!清抓起他的一只胳膊,将他扶起来。这一番威慑后,威胁般的咕噜咕噜的声音远去了,清这才打量着他:你没事吧?以后这个时间不要随便离开露营地,夜间的森林并不安全。
我没事……不过,那是纹土君认识的老虎吗?他刚刚一声也不出。苗木这样询问,但清只是看他一眼,并不回答问题:我们走吧,如果火熄灭了就麻烦了。如果你要梳洗,我们明天陪着你。
半夜苗木醒来,清和纹土都不见踪影,但他们并不是第一次在夜晚消失不见,任由篝火熊熊燃烧,在火光中根本看不见城市的幻影。
清所居住的村落有进行成人仪式的习俗,那便是要猎一头猎物回来。原本作为猎虎的一族,他要去追寻南面山峰上的虎群,在其中挑一只幼虎带回,但是他已经被除了名,所以不能享受如此殊荣。但不代表他不能凭着实力抓到一只老虎。他和纹土同岁,同辈最有望带回幼虎的便是对方,因此,当他前往南面山峰时,并不惊讶于在同一条路上看到对方的身影。前往虎群所栖息之地需要三四天,更别提要找到落单的幼虎所花费的时间会更长,为了保存体力,他们结伴而行。在休息的第一天晚上,纹土和他背靠着背,随即他转身,将清抱在怀里。
就在那天晚上,我们歃血为盟,成为了兄弟。清继续说:因为一只雄虎袭击了我们,而我们联手将它杀死了。
等等,中间发生了什么?苗木不禁为中途的跳跃感到困惑:还有……你被除了名,那你现在的名字是什么?
这也是我的名字,苗木君,我的名字只能被称呼前面的一半。至于中间的部分,我的日语还没办法描述那么详细的战斗场景。那么,时间也差不多了,我们继续前进吧。他说完,一旁的老虎却困倦地打了个哈欠,无精打采地趴在地上。兄弟!清提高声音:太阳都已经升起来了!我们该赶路了!纹土不快地用爪子打弯他的膝盖,让清一整个趴在自己身上,又缠着尾巴不让他逃脱。兄弟!清语气抱怨,但并没有过度挣扎:……只有今天一次!
今天清带回来了比昨天更酸的果子。野橘子。清只丢下三个字,又去旁边干呕起来。纹土担心地跟着他,狼狈地擦去嘴边口水的清勉强对他说:那里还有些蘑菇,我去溪边喝点水。纹土用尾巴拍了拍清,示意他骑上来。苗木没再说什么,只希望自己之后烤的蘑菇能让对方空荡荡的胃感到一些安慰。
清今晚没有再说自己的故事,他只是病怏怏地躺进纹土怀里,在他的绒毛里寻求温暖,蜷成一个虾般的姿势。你还好吗?苗木忍不住担心地问。清摇摇头:当然不好,不过这也不能停下我们的脚步。
或许我们可以稍微休息一下……?圣河不会长腿走掉的对吧,清君?
你并不了解我们的传说,苗木君。他说完这句话就不再和他搭话了,任由苗木如何追问他都沉默不语。面对这种油盐不进的态度,苗木只能抱着满腹的疑问和隐隐的怀疑,闭着眼试图入睡。兄弟。半梦半醒间他听见清在轻声说话。我好想你。老虎只是以轻柔的呼噜声回应。
苗木君,我们现在是朋友了吗?先前爬上了树顶去侦察前路的清突然发问,他正顺着树干滑下来,精壮的身躯上布满了图腾似的纹身,苗木这才注意到他的大腿根部刺了一圈图案,看起来像是一环复杂的文字。当然是了,你为什么这么问?苗木总弄不清他忽冷忽热的态度。那太好了,我想今晚,应该可以把所有的故事告诉你。纹土也跟着嚎叫了一声,似乎是在附和他的兄弟的话语。
他们立下兄弟的盟约后,也同时定下了关于生死的约定。他们在彼此的身上留下相同的图腾,再留下对另一个人的祝福,他们咬破了对方的嘴唇,用鲜血在对方前额留下所属的印记,以确保他们灵魂相交,在另一个世界也能凭着鲜血的联系找到彼此。是日,东方的太阳被戈萨的矛紧紧钉在天壁上,鹿已经产下第一批孩子,落单的小鹿几乎像兔子一样多。纹土和他在树间跳跃,很快找到了悠然吃草的一只幼鹿。成年鹿的肉质太老,不如两只幼鹿的味道来得更加鲜美,所以清放心地将这头鹿交给兄弟,自己去寻找新的猎物。但就在他回来时,地上尽是黑色的血迹,纹土的长矛折断了,而不知从哪里出现的一只老虎正在啃着最后一只手臂。那条手臂上有着他亲手纹上去的纹身。
我射伤了它,箭正中它的腹部,如果撑不过这个晚上就会死去。我用药草涂了它裸露的创口,在它身边点了一夜的火,守了一整个晚上,它不愿意把眼睛闭上,几乎是满怀恨意地看着我,直到它昏迷。我将它带回村落,几日后,它不再发高烧,因为兄弟的灵魂在这次争夺中已经胜利了,无论是谁都看得出来,这双眼睛不再是野兽的眼睛,而是兄弟的!于是,我让兄弟伴我同行,是因为圣河能够让人返璞归真。兄弟被困在这幅皮囊中已经太久了,他希望回归人身,而为此我什么都会做。清说完,将好几块木头一齐丢进火里,突然蹿高的火焰几乎将他整个人淹没了,纹土害怕似的往他身后躲了躲,尾巴紧张地竖了起来。你看,苗木君!清怜爱似的摸了摸它毛乎乎的下巴:兄弟在这个身体里还会害怕火焰,实在是太不方便了。
……清君。苗木终于开口:夜已经深了,我们睡吧。
不错的提议呢,苗木君!说到这个,我已经考虑过了,圣河对你来说还是太过遥远了,明天正好会路过我们族人打水的地方,如果遇到了人,我会让他带你出去。
今晚是他来到岛上以来最冷的一夜。即便在洞穴里,仍有阴测测的冷空气顺着岩壁下降,如同寒冷的雨一般落在他的身上。苗木忍不住又打了个寒噤,担心自己会一夜无眠。老虎呼噜呼噜地咕哝着,像在说什么;清似乎有些不悦,但还是半坐起身问他:苗木君,你要不要睡过来?今夜确实很冷,兄弟可是跟太阳一样暖和!
他不记得自己是接受了还是拒绝,但纹土君就朝着他走过来,像一张柔软的毯子般将僵直的他裹在毛乎乎的胸口。我就把这个位置暂时让给你吧,苗木君,能在我兄弟怀里睡觉可是一种殊荣!清躺在他的后背处,这么说着。苗木已经很久没有和别人睡在一起了。
这一日,他们确实遇见了清的族人,苗木被交付给对方后,清又和纹土毫不停留地继续上路。
等等、清君!苗木喊住他,清眨了眨眼,转过来的脸上尽是疑惑:你还有什么需要说吗?
……你知道纹土君、不对,你带着的那只老虎是母的,对吧?那些差点袭击了我的,是她的孩子对吧?因为、老虎是绝对不会群体行动,入侵别人的地盘的……在一起睡觉的时候,我发现那只老虎涨奶了,你每天晚上去河边,其实是替她挤奶和喂她的孩子吧!
我当然清楚,兄弟被困进的就是这样一个身躯,所以我才要去寻找圣河。清的表情平静,他脚边的老虎满不在乎地打了个哈欠,将脑袋放在了停下来的清的脚上。
……你所谓的家族诅咒和祝福,不过是白化病。你的母亲是外来的人吧?所以给你起了清这一名字……大亚君和纹土君的母亲也是吧?
我和兄弟的母亲确实是来自同一地方。但你这是在轻视我们的氏族,苗木君。
——不仅如此!你呕吐是因为……你觉得自己怀孕了吗?这不过是一种假孕现象,你是男人,不可能会怀孕的!
苗木君。他的语气已经显得不耐烦:我清楚我是男人,也清楚我的身体状态。
清君!苗木忍不住握紧双拳:你怎么不明白,纹土君已经死了!你为什么要这样自欺欺人!
苗木,你才是那个不明白的人!清似乎忍无可忍:你不过是听我转述了我的过去,你又知道些什么!你不可能知道兄弟拥抱我的温度、他投掷长矛是怎么像一阵闪电、也不可能知道他用针在我身上雕刻的感受!你不可能知道我们的第一个吻是如何把嘴唇碰在一起,你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把我从老虎的利爪下救下。我去过日本,你这些矛盾的人一边供奉着八百万神明,一边又用科学将祂们消解!我已经回到岛上了,但是你却从不愿意接纳我们的世界!你从来没有问过我所说的任何传说的细节,你只是想从这个故事中找到合理性!
……但是,这不可能会——
到此为止,苗木。我至今还把你当做朋友,如果你说完那句话,我们就不再是朋友了。清的红色眼睛比第一次相见时更加冷酷,老虎比他更先走一步,清转过头,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丛林中。
船只来到这个小岛的时间是固定的,苗木在沙滩上消磨着时间,终于迎来了上船的时机。离开这座岛前,他想起一次他不小心撞见清和纹土独处时,纹土正将脑袋搭在他的大腿上,几乎像是在聆听小腹里的心跳。清不断摸着他毛茸茸的头颅,任由老虎的耳朵一颤一颤,他轻声说:我还记得你是怎么留在我的身体里,兄弟。但是,那个和清说话的不再是老虎,而是一个比清更加黝黑的战士:他有着一头金色的长卷发,身材强壮,身上有着和清几乎一模一样的刺青。清多夏。他的声音听起来很低沉,又像在笑:你怎么总是那么爱哭呢?他的手指拭去了一颗又一颗的泪水,清的鼻头比眼睛更红。他明明从来没有听清提起自己的全名的。苗木抬起头看向他下来的那座山,某一处莫突然在阳光下闪出一种刺目的光。是圣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