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燐ニキ】《formula》我是被丹希窸窸窣窣吃东西的声音吵醒的。
睁开眼睛，看到他正光着身体坐在床边，剥开一条巧克力坚果棒咀嚼着，颚骨上下运动的速度很慢，咬肌一鼓一鼓。
外面大概是上午或者下午，总之太阳的光线穿过情人酒店的劣质丝质窗帘，变成粉红色的幽灵附着在丹希身上，让他脸上的淤青和结了痂的伤口也变成了模糊不清的碎影。
他赤裸的大腿中间摊着我前几天捡回来的中学课本。
那天晚上我喝了太多酒又吃了不该吃的东西，像昨晚一样，手机不知道丢到哪里去，大脑乱成一团，忽然觉得凌晨两点是我应该去接丹希放学的时候。于是带着浑身污浊的气息摸到了丹希的初中去，闯进空荡荡的教室大闹一番，又在空荡荡的走廊里跑来跑去，大喊“丹希你去哪里了”。
这些画面是我在警署备份的监控视频里看见的，那天早晨值日的学生在讲台上发现了呼呼大睡的我，这群可恶的小鬼直到老师来之前一直往我脸上画乌龟，还把我的口袋摸了个底朝天。为了报复，在被老师和警察押送走之前我胡乱扯了一个臭小鬼的书包进怀里，所以丹希来到留置场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满脸涂鸦背着初中生书包的我。
每天早上我都会在附近几个警署转一圈，直到在其中一间找到燐音君，丹希这样说。而我蹲坐在椅子上，胡乱往嘴里塞着丹希带来的便当，不看他一眼。
过了一会儿，丹希小声说，不过虽然很麻烦，但至少还能在这里找到燐音君也让我有点高兴。于是，我忽然觉得昨天喝下肚的酒气上涌，头晕目眩一阵恶心，又把吃下去的东西全部呕了出来。丹希又照顾了我，拿出他带来的干净衣物让我换上，熟练地问清洁工要来打扫工具，最后按着我的头，和我一起朝着工作人员鞠躬道歉。我看到每个人的办公桌上都放着一袋手工曲奇饼干，但是数不清加起来有多少袋，也不知道丹希烤好它们要花多长时间。
他本来不用做这些的。
从警署出来后我就又逃跑了，这次抱着再也不要被丹希找到的决心。我推开熙熙攘攘的人群，跑过亮着红灯的马路，最后跑到路的对面，对远处已经看不清脸的丹希竖中指，大喊，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我看到丹希抬起右手，对我的方向轻轻挥了挥，然后就转头离开了。
晚上的时候，我抱着那只书包，坐在club的卫生间里，用陌生人的手机拨丹希的电话，拨了好几次，最后对带着浓厚鼻音接通电话的丹希说：如果你不来找我我就去死，让你再也找不到我。
燐音君在哪里？
我听到电话那头衣料摩擦和皮带扣上金属碰撞的声音，于是小心翼翼地确认，丹希真的还愿意来找我吗？
如果燐音君还愿意告诉我你在哪里的话。
听到这里，我兴高采烈地拍厕所隔间的板子，大声问旁边的人我现在在什么地方，但对方只是说了一些脏话，没有给我答案。城市里的人真是冷漠啊，正当我从马桶上站起来想要一脚踹烂那块破板子，好好教训那个人的时候，丹希说，如果燐音君在夜店之类的地方，我可没办法去找你哦？
我忘了丹希还是个没成年的小鬼了，被提醒了这个事实后我沮丧地重新抱紧了书包，不停对丹希说对不起，最后大哭了起来。这时候，隔壁的人倒是用不耐烦的语气告诉了我这里的地址，但是已经为时已晚了。
我要失去见丹希最后一面的机会了。
“不要哭了燐音君，我已经出门了，可以的话麻烦你走到那家店的门口去等我吧，不要再喝酒了，如果有人和你搭话要带你去哪也不要回话。”
丹希好啰嗦哦。知道丹希会来找我之后，我安下心来，把剩下的半瓶酒也灌进了肚子里，然后背好书包，礼貌地朝隔壁的人道别。哪怕他又对我说了一些脏话，但我已经不再生气，只是怀着甜蜜的心情推开舞池里不停扭动的肢体，去到丹希和我的约定之地。
然而，一推开门，走进吹着冰冷寒风、正常人的午夜里，那种安静的现实就让我头疼欲裂。我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想重新冲回里面那个音乐声大到能让人失聪、灯光闪烁到能让人失明的群魔乱舞颓唐之地，但是碰到门把手的一刻，我又想起了丹希叮嘱我的话。
我觉得安静很吵，我的嘴不是嘴，鼻子不是鼻子，多余的氧气刺破我的鼓膜，灌进我大脑，心脏的存在感很强。冷风让酒劲翻腾，身体不停冒出冷热夹杂的汗，我失去重心倒下，明白骨节依次落在地上的顺序却想不起“痛”是什么。
我怎么样都无法再站起来。
“我讨厌丹希。”
“诶？为什么啊？”
当丹希拉着我起来的时候我这样说。他穿着白色的衬衫，但是扣错了一颗纽扣。这是他工作的衣服，我猜他是想把我送回家后直接去上班，不过我不想要他得偿所愿。所以我把脸埋进他的胸口，把泪水和鼻水全部蹭在干净的衬衫上。
因为你老是磨磨蹭蹭的，让我等了太久，还摔了跤，差一点就摔到头死掉。如果我死了，丹希就是杀人凶手。
燐音君磕到头了吗？！严重吗，你现在还能看清我的脸吗？你觉得想吐吗？
丹希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衣服已经变得一塌糊涂了。
“……想。”很想吐。
“我现在就叫的士带你去医院，还是说救护车？啊、燐音君要不要先坐下——”
因为你明明知道我很可笑，却表现得这么一本正经，让我觉得很恶心，所以想吐。
听到我这样说，丹希挂掉了还没拨通的急救电话，有些迟疑地看着我，最后小声说，我没有觉得燐音君可笑。
……啊，就是这个。
我是想继续逃跑的，但是被酒精侵蚀的大脑显然已经不允许我承受这种痛苦了，于是我对着认真的丹希大笑起来，直到我的喉咙干涩到发不出任何笑声，只是身体抽动着，努力才能发出好像噎住一样的声音。
我伸出手想要摸摸一半被月光照亮、一半被夜店霓虹灯牌照亮的、丹希担忧的脸，但这时候有几个不懂得看眼色的醉鬼出来，其中一个扶着墙就发出滑稽的呕吐声，液状的呕吐物淅淅沥沥地落在地面上，那倒胃口的声音彻底毁了这温情的一刻，于是我改为拉住丹希的手，用快乐的声音大喊，我们来跳舞吧丹希！
你慢点啊燐音君！那边有台阶的！被我拉住两只手的丹希发出惊叫。
跳舞吧！跳舞吧！就像丹希丢下我之前，在我没有因为被抛弃沦落成这种丑角之前，在能被灯光如宝石般照亮的舞台上，有无数粉丝期待的舞台上一样跳舞！
尖叫着的丹希安静下来，我承认我想用伤害他要他内疚的方式让他服从我，但其实我完全明白我会成为今天这种模样和丹希的脱队无关。
我像是想让身体变得更长一样甩开手臂，使出浑身力气拉着丹希一圈圈地旋转，世界于我们变成了一只大的滚筒洗衣机，背后的书包一下下拍在我的脊椎上。混乱之中我根本看不清丹希的脸，但大叫着问他，丹希你开心吗？和我一起跳舞开心吗？
太快了燐音君，我、我没有力气了……
丹希发出颤抖的呼救声。
于是我松开了手。
我站在原地，看着丹希被我甩出去，摔到几米远的地方去，狼狈地爬在地上挣扎着想要起来，但是还是失败了。最后他伏趴在肮脏的地上，灰色的长发散开，身体发出微弱的颤动。
过了好长时间，直到他连颤动看上去都要消失不见的时候，我朝他走了过去，蹲在他面前抱着膝盖。
“丹希，你怎么了？”
丹希不说话，闭着眼睛，小声嘟囔着什么。我跪了下来，爬在地面上，手心被地上不知道什么东西弄得粘粘的很恶心，我把头伸出去凑到丹希脸边，用额头贴上他的额头。
你要死掉了吗丹希？
没有，我没有要死掉……我只是肚子饿了。
丹希为什么会肚子饿？你没有好好吃晚饭吗？
……我有，但是我吃的不多，而且晚上没有车了我跑了很久才跑过来。
为什么吃的不多？嗯？
“……因为我很担心燐音君。”
我把书包摘下来，拉着丹希的手穿过背带，让丹希背好它。不要弄丢了哦丹希，这里面装着重要的课本，如果忘记的话又会被老师给家里打电话了。我细心叮嘱丹希，然后想要扶他起来。
但这个过程显然给丹希带去了更多痛苦，我一遍遍地把他从地上拽起来，又一遍遍跟他一起摔倒在地上。酒精让我的身体变得软弱了，又让我的胸腔中充满了卑劣的心情。等到那件白色的衬衫被磨破了好几处、变得污浊不堪的时候，我躺在小声呜咽的丹希旁边，翻来覆去，抱着肚子笑个不停。
呜呜呜……我真的要不行了燐音君……
好了好了，这次是真的要走了，准备好了吗丹希？一、二——
一个醉鬼背着一个饿鬼，摇摇晃晃地走在凌晨的街道上，我几乎每走三步路就要崴一下脚，而丹希一路上都没有停止哀求我把他放下来。
不过到最后，他大概已经饿得完全没有力气哭喊了，只是用手臂紧紧搂着我的脖子说，这不是回家的方向，燐音君。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这不是回家的方向。
张开嘴巴呼吸的时候，冷空气涌入口腔，肺部变得很痛，然后，为了缓解这种疼痛，身体又不听指挥地分泌了那种名为“亢奋”的激素。当丹希的马尾辫扫过我脖颈时，让我心跳个不停，颇有一种这狼狈的一整天，要用最经典的方式结尾的兆头。
我说的是一夜情，或者说是酒后滥交乱性之类的。
按照字面意思，我应该找个完全陌生的对象进行这一切，但是喝醉之后除了丹希，我就谁都想不起来、谁的脸都看不清了。
不过其实我觉得我并不会真的和丹希做爱，哪怕是在这种头脑昏昏的时候。因为我们没有结婚，甚至没有交往，最近一段时间来，我每天都朝丹希大喊着“我恨你”、“去死”、“滚开”之类的话。
如果要做爱的话，“爱”是最基本的底线才对吧？
我和丹希之间的爱早就被我杀死了，在这种基础上如果我们发生性关系，就像把错误的数字代入公式，得到一个不得不中卒的成绩。
我想的很清楚，因为我刚刚已经坐在夜店脏兮兮的马桶上，认真学习了课本里的内容。
所以我现在很清醒。
“我知道，如果我爱丹希的话，就会因为爱的公式计算出走回家的结果。但是因为我不爱丹希了，所以我们现在要去一个没有爱的地方。”
“……所以燐音君带我来了情人酒店吗？”
我认真点了三次头，拉着丹希的手，和他肩并肩站在色彩艳俗的“hotel”灯牌下。点完头后因为害怕他逃跑，用双手去拉住他一只手，又重复一遍我的观点：这就是经过我的计算，我和丹希应该来的地方。
“呐哈哈，又说这种话，不过其实燐音君只是想要做爱吧。”
“不是！”
我惊恐地看着丹希，不知道他怎么窥见了我内心的想法，但是那个念头是经过验算后错误的答案，所以我必须否定它：“才不是做爱，我对丹希并没有爱。”
“嗯……就算你这样说，但是我们现在会站在这里，只能说燐音君想做类似的事情吧？不是做爱的话，那就是sex？还是偷情？不过不管你想做什么，麻烦先让我去旁边的便利店吃点东西吧。”
丹希的反应和我估计的不一样。
说完话之后，他迈开腿就要走向便利店，把正在冥思苦想的我留在原地。一开始我想不出要跟着他的理由，于是只是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发展。不过很快我看到他背着的书包，意识到能解答我困惑的宝贵的课本还在里面，于是放下心来跟上他。
“燐音君要吃一点吗 ？下午警察打电话过来说你的钱包被丢在警署门口了，你是不是还没吃过晚饭？不过没有钱的话你是怎么能进夜店还有酒喝的？该不会是从别人那里抢的吧？！”
丹希老是唠唠叨叨的，尽知道打扰我学习。
我没能从书里找到正确的公式，于是气急败坏地去扯丹希的辫子说：“我只要站在那里就有比丹希懂得看气氛多得多的人排队请我喝酒。”
“……可是你的脸上还有乌龟哦？”
听到这里，我惊讶地捧住脸抬头去看自己映在便利店窗户上的倒影，就像丹希说的那样，那诚然是一张帅气的脸，哪怕画着很多只乌龟。
丹希怎么不早一点说？丹希只知道欺负我，我再也不和丹希说话了。
意识到自己今天一整天都带着满脸的乌龟跑来跑去，我羞愤难当，一时间难以冷静下来，于是掐住丹希的脖子把他晃来晃去，想要把错都推给丹希。这个过程中，我觉得丹希才更像乌龟，从前在家里也是，每到冬天都懒洋洋地缩在被炉里，眯着眼睛，像是慢吞吞的乌龟也像老掉的猫咪。
而现在他因为我的缘故，不得不大半夜穿着单薄的衣服从家里跑出来。
我收回了手。
酒精的味道很苦涩，喝醉之后胃里翻涌不停的感觉也很恶心，但是最可怕的是醉意褪去的清醒感。我变得又想要从这里逃走了。
我去一下洗手间，我这样对丹希说，就像我第一次从他身边逃跑的时候，也只是平淡地说了一句我出去走走一样，那次我穿着睡裤和拖鞋出门，一消失就是一整个礼拜。
“便利店可没有洗手间哦？我现在已经吃完了，麻烦你忍一忍，我们去酒店吧，燐音君。”
但是这一次丹希拉住了我的手，并没有让我继续逃跑。
我也迟钝地回握住了他的手。
也许是因为这个夜晚实在是太冷了吧。
再次想起我不得不从丹希身边逃跑的理由时，我的屁股已经坐在了情人酒店的爱心床上，丹希用温热的毛巾把那些乌龟擦去了彼岸的世界，又亲吻了尚且留在此世的我。
我曾经多次幻想自己亲吻丹希的画面，想到他惊讶的、害羞的甚至是愤怒的表情，但是并没有想过丹希会主动吻我的脸颊。
所以我只是满脑子要快点逃跑的念头，却呆呆地看着丹希，问他：“为什么今天丹希要抓住我？”
明明之前丹希并不在乎我的逃离，只是会一遍遍找到我而已。
诶？我并没有抓住燐音君啊，明明是你用自己的双腿和我一起走进这里的吧？你这种说法就好像我对你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一样。更何况，是燐音君提出要做爱的吧……如果一定要说，大概也就是因为这个吧。
因为燐音君说了想和我做爱。
“不是做爱。”我为自己狡辩着。
“啊啊知道了，总之就是那个，我想要燐音君在我身边多呆一会儿。”
“……丹希很需要我吗？”
这个没有爱的地方，有着昏暗的灯光和发潮的气味，让跨坐在我大腿上的丹希变成了一个涣散的影子，就好像它并不是真正的丹希。
“不是哦，只是因为燐音君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更会添麻烦而已。”
“……”
“喂喂喂，我在开玩笑啦，你不要露出那种要哭出来的表情！明明你才是成年人吧！好了好了，是因为和燐音君呆在一起很开心。”
这家伙满脸都是轻松的表情，我觉得他并没有认真对待我。但是就算这样，我还是被他随便说来敷衍我的话蛊惑了，傻傻地问：
哪怕是这样的我吗？
“’这样的你’是那样的你啊？燐音君又不是食物之类的会变质，燐音君什么时候都只是燐音君而已啊。不过虽然说可以和你做，但是麻烦燐音君要当出力的那方哦，我可不想为这种事情浪费太多宝贵的热量。”
真的是丹希说的那样吗？人类并不存在变质那种说法？
我不知道。我只是察觉到，面对影子般的丹希，我产生了此时此刻不应该有的欲望。那是一种明明知道现在的我对于丹希是有害品，却还是想要污染他的人生的欲望。
这样的我，在侵占了丹希的身体之后，只能留下徒劳的恶果。
果然，强行联结的关系，像是一个错误的等式。
我舔掉丹希泪水的时候才发现他的脸上破了很多皮，刚刚在红色的光线之下没能看轻，现在凑近可以发现那处没有皮肤包裹的地方所反射的泪光，比其他地方都要明显。大概是刚刚摔倒在地上蹭破的，那也是我给他造成的痛苦之一，就像现在哪怕他在哭泣颤抖，也固执地把勃起的性器挤进他的身体里一样。
其实我的身体并没有觉得很快乐，我对这种事没什么经验，更何况就像丹希之前反复强调的一样，我们两个人都是男人，身体本来就不是配套的。
但是因为意识到我和丹希真实地合为一体了，所以我的大脑不停地分泌着名为幸福的激素。
结束之后疲软的阴茎从丹希身体里滑落出来，但我依旧固执地把他抱在怀里。
“燐音君干嘛一直舔我的脸啊，好恶心。”
精疲力竭的丹希不明白我的幸福，只是闭着眼睛皱眉发出疲倦的声音，想要推开我而已。
因为丹希受伤了，舔一舔就好了。
什么啊我们又不是小动物，舔一百下也不会好的。而且只是破了点皮而已，最多留几天疤就没事了。
那可不行，丹希的脸是偶像的脸，是很珍贵的。
说完这句话后我愣住了，籍由和丹希联结的幸福在瞬间冷却，我应该面对现实旧案重现。我缓慢地松开了拥抱着丹希的手臂，意识到现在发生的一切很可怕。
在一个没有任何特别之处的夜晚，我粗暴地对待了丹希，又把他带来了一个肮脏昏暗的地方，胡乱和他发生了性关系，没有给他带去一点快乐。
这和我计划好的一点都不一样。
我没有办法和丹希达成完美结局了。
我把一切都毁了。
意识到这件事让我逐渐不会呼吸，我努力地去吸入空气，但频率越高越觉得徒劳。到了最后眼前的一切都旋转起来，我的世界变得血红一片。真是一间该死的房间……
不过在大脑无法思考的时候，我的心中却弥漫起一种最可耻的喜悦。
不如一切就在这里停止吧。
这样的话就再也不会有任何痛苦——
“燐音君？燐音君？你还好吗？”
我又逃跑了，在我意识到原来我的痛苦名为“椎名丹希”的时候。
我光着身子狼狈地躲进了盥洗室，反锁了门，蜷缩在角落里抱着头，为了消除外面丹希充满担忧的呼唤声打开了淋浴器。弥漫着难闻气味的廉价情人酒店，连供水都一阵冷一阵热。我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忍不住想起刚刚拥抱丹希的感觉，然后呕吐起来。
丹希的身体从不柔软，骨瘦嶙峋，硬邦邦的。
在我来到城市后，在丹希的邀请下才第一次有了栖身之地。套上丹希爸爸的旧睡衣，抱着软乎乎的羽毛枕头不知所措。我的家乡并没有这种东西，床榻上也只铺着棉花压实的褥子，更何况大部分时间我都被关在地牢里过夜。
但是城市里床垫是软的，被子是软的，枕头也是软乎乎的。睡觉变成了一件极其有诱惑力的事情，我每天都忍不住用脸去蹭柔软的被单。丹希分给我的小窝和丹希对我的饲养，都太柔软了，简直要摧毁我的意志。
直到有一天，我鼓起勇气抱住了给我带来这种幸福的丹希，却意识到这个送给别人幸福的孩子身上充满冷硬的不幸。
我也是丹希的不幸之一。
但是我似乎怎么样都无法真正地从丹希身边逃开。
据丹希说，他在外面不停呼唤我，听见我大哭和用力呕吐的声音，再到最后只剩下淅淅沥沥的水声。他没办法打开反锁的门，于是跑到前台要盥洗室的钥匙，前台睡得迷迷糊糊，被叫醒后找了大半天才从杂物间翻出一盒一般没人需要的钥匙。
丹希一个个试那些钥匙，不过所幸这种门的锁很简单，钥匙也变不出什么花样。
当然他说这些事的时候叙述可没有这么直接明了，细细碎碎地用幼稚的词汇来谩骂埋怨我老是吓唬他，说着说着又惊呼上班要迟到了，过一会儿又提起这附近似乎有一家很有名的咖啡馆提供仅限早餐的套餐，也会小声说燐音君我的屁股好痛啊。
不过无论提起什么，他都紧紧地抱着我的身体，让我的手臂无力地搭在他的肩膀上，我压在丹希身上，丹希的后背抵在恶心的瓷砖上，用尽全力支撑着我，帮我在花洒下一点点清理脏兮兮的身体。
到最后我又变得干干净净的，而丹希却狼狈不堪，酒店劣质的洗发水让他的长发打结，湿漉漉地纠缠在一起怎么也理不顺吹不干。他挣扎了一会儿就放弃了，把自己砸在床上，躺在我的身边。
这时候我已经彻底清醒过来了，但是身体完全动不了。被胃酸灼蚀过的喉咙生痛，我吞了吞唾沫问他，你不去上班了吗？
“哈？都这个点了还上什么班啊，手机也没电了，如果老板没帮我报警大概已经开除我了。”
“对不起。”
“……”
丹希很久都没有说话，我想他是睡着了，这是他每次面对这种尖锐的重要节点的方式，所以我们解决问题的方式基本上是不解决。但是等我偏过头的时候，发现他正在认真盯着我看。
燐音君为什么要和我做爱？
因为我并没有想过其他可能性、因为我只有你也只想有你……因为我爱你，虽然我不知道那还能不能称为“爱”。
我没有说话，只是转过头平躺着闭上了眼睛。现在轮到我也不想解决问题了。
但是丹希似乎并没有放过我的打算，而是翻了个身像树袋熊一样抱住了我，把头枕在我的胸膛上。重死了……我想，不过想起我对他做的一切，并没有真的说出口。
“那燐音君为什么要带着那个书包？虽然说……是你从别人那抢来的就是了，燐音君之前不是看过我的作业吗？难道说你现在还是很好奇学校是什么样的吗？”
丹希好吵啊，我现在累得要死还头痛欲裂，不想回答他任何问题，不过我还是听见自己说——
“因为想找到正确公式。”
“那是什么？”
“……修正人生的正确公式。”还有我和丹希的关系，虽然那也是我人生的一部分。
“呐哈哈，世界上可没有那种东西哦？人生这件事不就是要不停地吃苦头，觉得糟透了的时候还能更糟吗？”
还真是会说丧气话啊，完全不善解人意的家伙。
“不过如果燐音君不想回家的话，我可以在这里和你住几天吗？”
我皱起了眉毛：“这里离你上班的地方有几十公里吧。”如果不是，我也不会跑这么远。
“啊？反正肯定要被炒了……不用去也可以，而且……”
我也还是有一点积蓄的，无论是留在这里，还是带燐音君去其他地方散散心也都可以。
这几句话丹希说的结结巴巴，说几个字就要小心翼翼地看一眼我的表情。真不知道如果我说不要，他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我也好多年都没有离开东京了，反正快要到夏天了，东京热得要命。我们去东北地区怎么样？那边有很多温泉对吧，我听说店里的人说像是高中生大学生毕业也都会去温泉旅行……我们也去旅行吧燐音君？总觉得会有在东京吃不到的鱼料理呢！”
大概是因为我没有拒绝，只是沉默地看着他，丹希的眼睛变得越来越亮，他似乎真的很高兴。
但是我没办法忽视他眼白上如同裂痕一样的红血丝，和眼下的乌青。因为我的缘故，丹希过的很不好。
“为什么？”
“诶？什么为什么？是鱼料理吗？也是，每次吃鱼的时候燐音君都要闹着让我给你剥刺，你不喜欢吃这种东西吧。呐哈哈，其实不去东北也可以，那燐音君想去哪里？关西？还是说想离开日本……”
无论哪里我都会陪燐音君去的。
说这句话时，丹希稍微支起身体凑到我的脸边。他大概是想和我接吻吧，因为我刚刚并没有吻他，但是如果做爱，接吻是必要环节。他刚刚鼓起勇气说了平时不会说的动人话语，如果我现在拒绝他，他一定会很伤心的。
但是我必须拒绝他，因为我不觉得这是正确的事情。
“就是这个啊，为什么要留在我的身边。”
我对你来说，连最基本的价值都没有了吧。
对于丹希而言，我一直都只是个沉重的包袱而已。赖在他家里不走的流氓，霸占他青春的无赖。一定要说的话，我能带给他的，只有吵吵闹闹、但勉强能称为“陪伴”的、少得可怜的温暖。
但是丹希太年轻了，在只有十四岁的时候就遇到了我，他没有办法想象我不在的人生，也不知道其实哪怕不遇到我，未来也一定会有很多人爱他。
我已经成为了，连温暖都没办法带给他的、行尸走肉而已。
可怕的是，成为尸体的我已经没有了离开丹希的能力，我只会腐坏发臭，让他沾染上我的不洁。
所以我希望他主动离开我。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何等的残忍和暴力，我都做得到。
我掐住了丹希的脖子，心想，与其看到丹希日后因为我而变得痛苦的样子，不如让丹希在现在死掉。也许我会向他承诺，我会陪他殉情，来给他在死前足够的幸福，但是其实我并不会那样做，因为我并不是一个自杀者。
也不希望和丹希在轮回转世中再相遇。
“燐音君不用找理由，也可以留在我身边……。”
我从丹希微弱气息般的喉音中听到这句话。
我松开了手。
我也想不明白，“天城燐音”那个家伙对于我来说，又不是什么能填饱肚子的东西，为什么会让我一想起他就那么开心呢？为什么老是有说不完的话想要告诉你呢？
为什么哪怕他对我不好、一直要丢下我，我也想要留在他身边呢？
我觉得，其实这是“爱”吧。
我爱着燐音君。
“所以啊，燐音君，你不用想着还给我什么哦。”
因为爱是不讲道理的，没有正确答案的东西。
至少爱我的时候，燐音君不用找任何公式，凭借自己的本能来就好。
“……喂，你这家伙，是在我不在的时候吃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吗？”
说完这些话，丹希就不停地咳嗽起来，他的脖子还留着泛白的手印，过不了多久那里就会泛起因为毛细血管破裂而成的淤斑。
顶着这副样子走在大街上，任何人都会明白他遭遇了什么。
都会觉得他是个可怜的家伙。
“嗯？为什么这样说？”
但是丹希似乎毫无察觉，真真切切地疑惑着。
“因为你很可怜啊，你这个笨蛋。如果把这份感情称之为爱……”
那也太可悲了。
“没有人会觉得这是’爱’哦？”到了这种时候，我居然心软了，说出了语义暧昧的话来，也许是因为我真的很懦弱吧，我不知道。
“呐哈哈，我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哦？”
燐音君，像我这样的人如果那么在乎别人的看法，就活不下去了。
当丹希说出这个事实的时候，我愣住了，随后，我听见自己爆发出了高昂的笑声，又扑过去抓住了丹希的肩膀。我笑到眼泪都溢了出来。
怎么回事？你这家伙真是天才啊，原来就是这样……
就是因为我们都是“这样的人”，所以才会在“那边”的世界如此痛苦。
既然这样，那么就只活在这边的世界吧。
我和丹希一起。
第一次，我没有服用任何外物，却兴奋到双眼发黑失去了意识。但是我觉得这比任何东西都好。
我睡了太久了，前提条件是我太久没有真正地睡过一个好觉了。被丹希吵醒之后，心脏以怪异的频率跳个不停，我捂着胸口蜷缩在床上，身体大概是在辱骂之前随意挥霍生命的我。
而丹希看到我那副样子，把摊在腿间的课本和手里的零食都丢到一边去，吵吵闹闹地问我怎么了。他一吵我就觉得更烦，不过反而有了重新坐起身教训他的力气，抢走他的食物，又狠狠咬他的脸。
打闹了一会儿，丹希似乎确认了我的身体没事，于是推开我拆开一袋新的食物塞进嘴里。
我从地上捡起那本课本，把它放回书包里，又好好拉上了书包的拉链。我想我不再需要这些东西了，所以打算把它还给那个被我抢走书包的倒霉小鬼。
“那个，燐音君……”
“嗯？”
“如果你实在找不到什么公式的话，不如就想想我吧？我上学的时候可是一个公式都没背下来哦？但是还是好好活到现在了。”
“嘁，那是因为你是笨蛋啊，笨蛋才会说这么多废话，而且……”
这种事情我已经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