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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i8bo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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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i8bo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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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叛逃咒术师×Mafia Boss,强强,非典型破镜重圆,独白篇幅较多,全文已重新修订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把信任全部交付于他,放下所有戒备,又因为什么开始愿意对他仰起脖颈,将脆弱的喉管暴露在外的?”

    #shuca

    极地燕鸥Summary:他留在他身边就是好,离开他就算坏。

    BGM - Where the Willows Grow



    00 嗵


    “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你吻了他?”Shu用巧克粉磨着台球杆,状似不经意地问。

    “啊?什么意思,吻了谁?”Luca不明所以,目不转睛地盯着目标球,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对话。
    话音刚落,喀嗒,一杆三球。
    “喔!好球!”他得意极了,朝着Shu的方向弹了个响指,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到你了,Yamino大人要输定喽。”

    Shu把球杆撂在台子上,皮笑肉不笑地摘掉手套:“行,那就算我输好了,我能下班了吗?”
    输就输呗,无所谓,反正他总是输给他。
    这么敷衍?Luca听罢不乐意了,以工作态度不端正为由对这位副手进行强烈谴责与道德鞭笞,抗议得真情实感、声情并茂、伤心欲绝……姑且看上去是这样。
    按流程走,这场抓马的下一幕将会上演邪恶又刻薄的黑手党老大戏瘾大爆发挤出两滴鳄鱼眼泪的戏码,Shu秉着先见之明,决定打断他。

    “接着打可以,”Shu停顿了一下,还未等Luca露出计谋得逞的表情就迅速补充道,“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Luca有些不满地咂了下嘴,“什么问……哦,你说昨晚帮派里处决掉的那个人? ”
    他看上去是真有点不记得了。的确,一个自作聪明、自不量力的叛徒罢了,于他而言实在是太无足轻重、太微不足道。
    “还以为你睡了,你看到啦?”Luca的视线莫名有些飘忽不定,这让Shu心中的狐疑更深三分。
    他的目光最终停在落球袋上,似是百无聊赖地从中随手捞了一只抛着玩,一下、两下,才慢慢开始解释。
    “他犯事咯,你知道的。”

    “所以?”Shu不认为这两者之间存在逻辑关系。

    “死亡之吻*啊,给快要上屠宰场的牛盖章,这样可以理解吗?就相当于通知他马上就要‘邦’~地一下死掉了。有时候还是要点仪式感的嘛,拜托,Shu,别这么死板,我们可是真真正正的黑恶势力,你不觉得这样做超酷吗?”



    *死亡之吻:在意大利黑手党中,落在嘴唇上的吻意味着谴责和死亡。



    01 嘀


    嘀——嘀——
    总部大厦的警报声划破夜幕,全体进入一级戒备状态,昭示着最高机密失窃。
    树上栖息的燕鸥打着翅膀被惊飞,不知所踪。
    嗡——
    剑拔弩张的氛围笼罩整座大厦,一双双皮鞋踏过大理石砖,匆忙的步履声,发动机传出轰鸣,刹车声,车灯亮起,楼道的灯一层一层跟着亮,红外线织成密不透风的网。

    哔。

    毫无预兆的,警笛声停止,警报解除。
    射灯的光线顷刻间收束,铺天盖地的赤色牢笼在一瞬土崩瓦解,最终归于空寂,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全副武装的部下们面面相觑。



    02 咔嚓


    “所、以,”
    “你是想告诉我,两位元老仔细察看了涉密载体存放处没有发现任何被侵入痕迹,并且那玩意也原封不动地呆在老地方,尽管警报响了半天?”
    Luca直勾勾地盯着眼前人的头顶,下属从进入这个房间开始就一直保持着深鞠躬的姿态。
    他从抽屉里摸出一把左轮手枪,指尖在枪身上摩挲了一番,漫不经心地抛转一下后将其抵住下属的脑袋。
    一滴汗沿着下属的脸颊坠下,被价格不菲的地毯吸收。

    “以防你不清楚,我想我有必要提醒你现在不是开玩笑的好时机。”
    咔嚓,枪上膛的声音。

    Luca扣下扳机,
    下属的心脏漏跳一拍。

    他挑眉,手腕调转了方向,只是用枪管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脸,
    那把枪没有装子弹。
    “——但我可以开。抱歉哦,没吓到你吧?”
    Luca把手枪塞回去,轻飘飘地拍拍对方的脸颊,坐下后蹬了脚桌腿,连带着座椅一起转了半周,嬉皮笑脸地面向他。
    “继续。”

    下属胆战心惊地直起身,尽可能平静地继续报告下去。他说大厦内的所有监控都在那个时间段被不知名病毒入侵报废,现场无法搜寻到任何线索,但就长期以来线人所上报的种种情报分析,所有证据都指向同一个人。

    Luca不作声,双手交叠着支住自己的下颚,吊儿郎当地扬了扬下巴,示意对方可以接着说。

    下属停顿了一下,观察着他的表情小心翼翼地开口。
    “……那个人是,Shu Yamino。”



    03 条件反射


    哦——这样啊?
    那还真是挺pog的。
    他轻浮地吹了声口哨。

    下属觉得自己的身体可能看起来有点僵硬,但是坦白来说他确实没有办法在这样无形的威慑之下动弹,在阵阵头皮发麻中他感到有冷汗沿着脖颈渗漉下来,洇湿了衬衫的领边。
    黏腻缺氧的压迫感,令人无法喘息,只想屈从于本能的求生意志逃离这里。
    但他不能。

    众所周知,在Kaneshiro的手底下办事,最重要的是学会察言观色。可他们总是很难准确地判断这位年轻的教父究竟在想什么。
    比如上一回在码头绞杀那个来自意大利的毒枭时,他们的首领看似波澜不惊,实则回到组织后又大吵大闹了一番,撒泼打滚只因为他忘了问那个毒枭的手工皮鞋出自哪位匠人之手;再比如上次名流酒会,他们的首领分明在晚宴上与某位他敬仰已久的前辈相谈甚欢,像翻出肚皮任人亲近的幼狮一样表现得谦卑又风趣,做足了一个明事理的讨人喜欢的后辈之态,转眼就能以对方在同一领域的生意里手伸得太长、碍了他的事为由,随意挑了个露台一枪结果了那位前辈的性命。

    包括现在,下属猜想他的老大会在听到那个名字后暴跳如雷,接着立刻下达补杀暗之术士的命令。毕竟这么多年来,Shu Yamino在他这里占据了多大的席位,所有人都有目共睹。大家都心照不宣地认为,这个七窍玲珑的、危险又漂亮的咒术师是Luca豢养的一只猎鸟,虽然本身极具攻击性,但被驯化成了绝对温顺的模样,谁都没想到这个囚困于牢笼多年的金丝雀实则是只野心勃勃的秃鹫,有一天竟也会挣脱束缚、反过来用尖喙啄食饲主的心肺。

    黑手党的大脑向来只由条件与结果构成,所以下属想当然地认为爱与恨对等,那个Yamino对他们的首领有多重要,在他叛逃后他们的首领就有多憎恶他,即便是对其施以千刀万剐之极刑,极尽残忍手段对待也不足惜。

    然而他们的Kaneshiro小首领从来不按套路出牌,这回他只是很从容,镇定到了一种在旁人眼里感到不可思议的地步,看起来事不关己,看起来满不在乎。
    甚至谈及这件事情时像在讨论第二天桌上的花瓶里该插什么颜色的花。
    “逃去哪里,有头绪了吗?”他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指尖慵懒地敲着桌面。

    面对这张云淡风轻的脸,下属心生惴惴,但还是继续汇报:“现在组织已经加派人手寻找那位咒术师的下落,目前调查到他最后一次露面是在北边那块地附近,一旦有新消息就会立马上报给您。”

    Luca点了点头,不动声色地勾起唇角,像Shu一直做的那样。

    他说,“我知道了。”
    他说,“做得很好,接着查。”像他一直教他做的那样。
    事实证明,潜移默化的耳濡目染式教育是奏效的。Shu曾经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告诉他,遇事最好是喜怒不形于色、要不吝对下属的褒奖,他都记住了。
    所以当这句话脱口而出时,他呼吸一滞。

    心脏也抽搐了一下,耳边响起冗长的嗡鸣。



    04 逃兵


    紊乱、幽暗、混沌,
    这里是Shu的里世界。
    从Luca身边逃离后,他选择把自己藏在这里,蜷缩在这里。

    他暂时想不到更好的去处了,他的大脑现在无比混乱,已经不能支撑他思考更深层次的问题。
    他像个丢盔卸甲的逃兵。他挖了个洞,仿若一只没骨气的、试图用逃避来解决问题的老鼠,抱头窜进了自己的洞窟里。
    他的迷惘化作一只无形的手,死死地扼住他的咽喉。
    Shu感到痛苦不已。


    他从小被教育要谦恭、要漠然,要虚怀若谷、要不骄不躁,要韬光养晦不露锋芒,要大爱无疆,还要永远隔岸观火。
    五岁那年生日礼上,父亲大人摸着Shu的发顶说,最重要的是,你得记得,要目空一世,只有庸常之人才会自寻烦扰。

    而他的淡漠与驯良都不纯粹,所以他痛苦。

    父亲……
    我把你教我的都抛在了脑后,现在一切都被我搞砸了。
    四周漆黑浓稠如墨水的情感铺天盖地地朝他裹挟而来,Shu几乎要溺毙在这无边无垠的泥沼之中。

    他把自己的脸缓慢地埋进颤抖的手掌里,艰涩地呼、吸、呼、吸,肺叶变成破旧的风箱,Shu不停重复着这样的动作,直到情绪逐渐平复下来。
    他终于睁开眼,看见身前立着一面镜子,发着幽紫色的黯淡的光,镜子的中央是他自己。

    十二年前的自己。

    那天Yamino氏族的族长,他的父亲,突然传唤他到前堂去会见一个贵客,彼时他刚温习完高阶术式,正准备要阅览一些早期咒术演化体系下的分支卷宗。
    他听从指令行了礼,只见所谓贵客裁剪精致的平驳领黑西服,过于讲究的长尖领衬衫,浮夸的礼帽,胸前翻领扣眼里插着一朵红色康乃馨,无一不彰显出那人来自另一个维度的世界,浑身上下都与这里的一切格格不入。
    不速之客啊,他想。

    Shu恭顺地跪坐在一旁,谛听这位“不速之客”与父亲在上座滔滔不绝地交谈。说来也怪,他明明与这个人素未谋面,却总有一种本能的排斥感,让他下意识想退避三舍。那人令人不适的语调串起长篇大论的叙述,一幅陌生而残酷的图卷在Shu的面前展开。
    都市,喧嚣,车祸,赌场,硝烟,犯罪,雪茄,残肢,黄金,毒品,香槟塔,尖叫,暴力,钱权……
    枪声砰砰响,凄厉的哭喊声笼罩着断垣残壁,浓墨般的血泊泛出恶心的气味,火焰吞噬一切生命,燃尽时扬起铺天盖地的浓雾。
    他垂目听着,不免有些心惊。

    他将自己收集到的信息逐一拼凑起来。据“不速之客”先生所说,他在那个世界是一位黑手党教父,Shu一时无法理解这个名词的含义,又听他讲述对头的帮派如何十恶不赦,如何罪大恶极。
    他突然觉得浪费学习术式的时间来这里听又臭又长的故事是一件极其不明智的事情。
    他不喜欢这样的生活,也不想与此产生任何联系。

    渐渐的,那幅图卷开始泛黄、发皱,然后被火烧穿,燎出了一个漆黑的洞,拉扯出一只空茫的墨绿蛇瞳,黑得深不见底,绿得毛骨悚然。
    现在想来那像是一场躲也躲不掉的劫数,他早就以身入局,在转动的命盘中以猎物的身份徒劳地逃亡。

    蛇瞳转动,Shu感到自己似乎突然有些幻听。
    「你……」
    声音从悠远的地界传来。

    那只眼睛阴森地莹着绿光,像在蔑视与审判人在命运面前的无能与渺小。
    透过深渊,它凝视着他。

    「准备好迎接这场来势汹汹的绝望了吗?」
    毛骨悚然。

    Shu本能地想要离开这里,在他说完话之前,在一切未知的事件拉开帷幕之前,他还来得及选择罔顾礼节地离开、置身事外。他不想掺和进去,先离开吧,之后再向父亲低头认错好了。

    他准备起身,
    紧接着那个人说,帮助我吧,强大的咒术师,我需要你们的力量。


    啊哦。
    晚了。

    好吧,既然听完了。
    Shu认命般地待在原地等候下一步指令。



    05 入局


    Shu本以为这个人的请求会被毫不犹豫地回绝,像以往无数次那样,不讲情面,不留任何余地。

    Shu非常了解自己的父亲,他极度嫌恶人类因为一己私欲而自相残杀的丑陋之态,所以在他继任族长以来的漫长岁月里,他自发地与所有同门割席,带着Yamino氏族彻彻底底与世隔绝。
    即便如此,仍然会有许多不识趣的人慕名而来。
    仅仅因为他们是咒术师。
    是自降生那一刻起就饱受眷顾,天赋异禀的人。

    在兵荒马乱的战争年代,术师一脉因非凡的能力而被统治者所重用,以正义之名甘愿化身兵卒沦为矛戟,冲锋陷阵赴汤蹈火。回过神来,面前只剩下更加疮痍的山河、遍野的横尸,术师们在咒术酿造的血泊中再也看不清自己的面孔,这才发现长久以来他们都只是一场又一场骗局中的棋子。
    恃强凌弱,欺软怕硬,扒高踩低、怯大压小,这是人类千百年来一以贯之的劣根性。
    终于明白过来的术师们一面因为被欺骗利用而怒不可遏,一面又对这个兵祸连结的世界心灰意冷,决定将他们的力量汇聚起来开拓一片世外之境,从此不问此间是非。
    这就是这个异界的由来。

    时过境迁,异界中大多数的术师后人早已没有了那些祖先的刚正不阿与大义凛然,也不再视那个世界为禁地不可出入,面对那些有野心有能力找上门的人,只要乐子与酬劳给到位,接受任何委托都不成问题。
    而Yamino氏族是这个异界的特例。
    咒术界名门,财大气粗,玉洁冰清,光明磊落,与世无争。对外态度始终如一:寒舍不缺钱,别来沾边。
    所以当父亲表示接受委托、并且不收取任何报酬时,Shu感到十分意外。

    作为家族中最有天分、最具潜能,为人冷静自持、行事滴水不漏的年轻术师,Shu毫无疑问是被派遣前往人界完成这次委托任务的最佳人选,具体形式是,以咒术师副手的身份卧底潜入敌对阵营,等到时机成熟时窃取出他们的机密。
    老教父喜形于色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笑说真是后生可畏,指缝间还残留着呛鼻的烟草味。Shu礼节性颔首,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避开那只戴着三枚金戒指的手。

    他递给父亲一个略带不解的眼神,无声地询问他这么做的缘由。
    Yamino族长拿起桌上的玳瑁甲佩,告诉他这是曾祖父的信物,曾经他们对家族有恩,如今有求,理当在所不辞。

    Shu想了想说,那行吧。

    镜面裂出第一条痕,荒唐的命运齿轮开始转动。
    蛇的獠牙扎入脖颈,毒液如流动的定时炸弹般没入他的血管,跳动的时间一遍遍彰显着不可被更改的死期。


    06 困兽


    Luca没由来地感到一阵疲惫。


    开心点,他对自己说,这不是你一直想要找的答案吗,你的目的达成了,这就是真相。
    别装作很意外,你在这之前就已经周到地考虑过所有可能性了不是吗?诚实点,你知道这是你最肯定的那一种,在这种地方你一向很敏锐。
    好啦,开心点,这就是真相。
    哪怕你不愿意接受,但你得承认。
    Shu Yamino,那个你掏空心肺去信任的咒术师,他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那都是骗你的,
    别任性,你得承认。

    他陪伴你,和你一路并肩,懂得你关心你,对你毫无保留,扶持你纵容你,默许你的得寸进尺,所以你信任他。
    而他深谋远虑,运筹帷幄,把你的真心弃若敝履,把你单方面视若珍宝的回忆下成了一盘斗兽棋,所以你总是被他耍得团团转。
    骗你的,这一切全都是假的。
    而打破假象后露骨的才是现实,你要承认的。

    活该啊,只能怪你太好骗不是么?
    一厢情愿的信任,泡影被击碎后剥离出来的血淋淋的那坨令人作呕的东西,那个才叫“真实”。

    可怜啊,谁让你真心错付把他当作最重要的人呢?
    满盘皆输是你一手造就的华丽结局。
    悲怆啊,他总说在你们俩的博弈中他从没赢过。
    但他又何尝输过呢?
    其实你一直以来比谁都清楚,这是极为可能的发展。
    即使你不愿意接受。

    Luca摆了摆手,让提供情报的人退下去,顺手带上门。
    咔嗒一声,于是这里只剩下他。

    此时空调停止运作,发出绵长叹息。恍惚间,他觉得自己也被扎了个洞,开始呲呲漏气。
    这里没有谁,谁都没有在,只剩一个瘪掉的气球。
    慢慢地,他闭上了眼睛。

    咔嚓,
    他听见深深处有什么碎了,
    有什么像龟裂的冰面,裂纹毫无征兆又蛮不讲理地四散开来,然后分崩离析地碎了一地。
    尖锐的、锋利的,映着顶灯折射出破碎的光。
    吊诡的青莲色,不近人情的亮度,晃得他快要睁不开眼。
    比烈日更刺目,比弦月更冰冷。

    无端地,他分明紧闭着双眼,却能直直地对上他的目光。

    一双过分熟悉的、陌生的、不再掺杂笑意的蛇眸。

    那个人曾经说他像金毛,彼时他不以为然,觉得这种比喻大煞其堂堂黑手党首领的威风,现在反而不情不愿地咂摸出了几分共性。
    比方说金毛寻回犬喜欢亮晶晶的东西,喜欢在阳光下打滚,喜欢追着光亮奔跑。
    哪怕它不可捉摸,哪怕它也许很危险,
    哪怕它……哪怕他……

    日暮之下,天光一点点被吞没,
    狮王焦躁地来回踱着步,毒蛇吐出信子,尾部的响环沙沙作响,转头消失在沙漠的尽头。

    想象中他赤着脚,不知痛痒地踩上了那一地碎莹,一步、一步,尖角就那么刺进他的皮肉,汩汩淌出血来。
    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他感到一丝真实。
    有些无悲无喜,有些麻木不仁,有些错愕、可能也没有,但确实有些茫然。
    他当然读得出刚才他的下属脸上写着什么,事实上他同样对自己的反应感到疑惑不解。

    他的感知好像被冻结住了,从不知何时起,也许是昨天,也许是刚才,也或许是很多年前的那一天,他开始逐渐丧失大喜大悲地牵动自己情绪的能力。
    是啊,为什么呢?
    他也原以为自己在确认这一切后会暴怒,会气急败坏,会想在第一时间找到那个人,质问他,咒骂他,然后把人押回来,拷打他,惩戒他,像对待所有叛徒一样,按照教条无所不用其极地摧毁他,折弯他的脊梁,剐开他的皮囊,挑断他的筋,吸出他的髓,敲碎他的骨,杀鸡儆猴,告诉所有人这就是胆敢背盟败约之人的下场。

    可他没有。

    可他没有。
    那些想法他一个都没有,他只觉得无力。

    他的精力向来过分充沛,满到溢出来,然后再满,好像这个世上根本不存在任何能够消耗他个人能量的东西。
    所以他很少会感到疲惫、感到力不从心。
    但他现在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深深的、不能被宣之于口的无力。

    他甚至希望自己再也找不到他,或者干脆来个人告诉他Shu已经死了,这样他就用不着再纠结该如何处置他,尽管他一点也不想让他死。
    这样吧,他们大可以骗他那个人已经死了,他会觉得解气,会感到痛快,大发慈悲地在两个人的恩怨账上一笔勾销。然后随便他在世界上哪个角落、或者是世界之外的哪片土地上自由地随心所欲地活着,都好,都行,都无所谓。
    尽管他一点也不想被人骗。

    他讨厌被骗,十分,非常。
    在他非黑即白的是非观中,欺骗即失信,失信即背叛,而黑手党从不容忍叛徒。
    如果有人编一本A Hundred Things Luca Hates,那么“谎言”一定排在目录的第一梯队里——当然,没人有闲心这么做。

    毕竟黑帮不养闲人,闲人也不会来做黑手党。选择干他们这一行的人无非出于两种目的:其一图名利,其二为信仰;前者大多是理智的疯子,追求效率最大化,权衡利弊后会将无用的环节逐一剔除,而后者只会以一种堪称荒诞的忠诚将首领盲目捧上神坛,至于神像背后如何……无人问津。这里的所有人都有冗杂的任务缠身,个个日理万机、人人自危,谁会有这种功夫去分散精力,真正关心这位首领的喜恶呢?

    ……嘶。等一下,
    Luca猝不及防地回忆起了些事情。
    他睁开眼,短促地倒吸了一口气。

    他突然想起来自己以前在那个人的桌上翻到过一本日记,上面写着一些关于他的、鸡毛蒜皮的、他自己都不一定全记得的东西。
    他怎么就忘了,Shu会,这个天底下最闲的大忙人会。
    呃,曾经会。
    出于严谨考虑,他纠正了一下言辞。

    他后知后觉地食髓知味起来。



    07 “累赘”


    那本笔记是Shu从异世界带来的。

    具体从哪得到的已经没印象了,他只记得他那早早就出嫁的姐姐告诉他,这本书的材质很特殊,是由Yamino一族历来守护的稀有灵木制成的,和族中秘境所藏的那些咒书法籍同出一脉,通灵性,会认主。
    据胞姐所说,它的功用很实在,那就是会和持有者的心脑相连,只要是记在本子上的内容就永远不会忘却。

    只是Shu天赋异禀、在同龄的咒术师中向来出挑,他从小到大学任何东西都很迅速,不需要费多大的力气就能把许多术式倒背如流,至于那些无关紧要的别的事情,他认为没必要去花时间记忆,而使用外力强行刻入大脑的行径在他看来也显然是多此一举、徒增累赘,所以直到他离开故土都没有在灵书上留下一点痕迹。他甚至懒得带它走,奈何灵书认主,为了防止他走后这本书被其他人捡到往他脑子里塞乱七八糟的东西,他只能揣着这个累赘来到现世。

    他摸了摸纹路繁复的封面,心想:
    无意冒犯,
    但是,
    那些前辈们用这么鸡肋的东西编撰咒术秘籍,该不会是因为记性太差背不下来吧?

    那多少有点菜了。
    Shu Yamino锐评。



    08 宝匣


    有必要澄清一下,Luca本人并没有任何偷窥他人隐私的缺德嗜好,他能发现这本日记纯属意外。

    那天Augustus,他自小驯养的一只雄狮,因为三盏由于电压失稳导致连环爆裂的水晶灯受到惊吓,在大厦的楼层间奔窜,不知道躲到了哪个角落里。最后Luca在Shu的办公室找到了把东西撞得东倒西歪散落一地的罪魁祸首。

    Luca推开门只见四周一片狼藉,书本文件四处散落,绿植摆件东倒西歪,而它拣了块空地趴着,懒懒地晃了下尾巴,看起来状态良好。
    Luca沉默。你小子演的吧?
    他承认自己有那么一瞬间想拿个大纸箱写上“求领养”三个大字,然后把它装进去丢大门口。不养了,全自动家庭闯祸机谁爱养谁养,随便找个好心人当接盘侠抱回家好了。

    他看了看Augustus,又看了看它的作案现场,很难想象几分钟前这个地方还是幅井然有序一尘不染的模样。
    Shu一向是一丝不苟、有条不紊的,这一特质体现在方方面面,包括他对自己办公间的布置和整理。
    而现在……
    全赖大猫拆家,Luca无语,Luca头疼。

    副手的办公区域里毕竟存在许多不能被泄露的情报与资料,即便是喊专人来打扫也多有不便,Luca只好亲自包揽下整理收纳的工作。
    恰好Shu有事外出,所以他还有足够的时间把这里恢复原状。

    于是他在一摞文件里摸到了一本打开的硬质笔记本。

    他把覆盖着的纸张归好类后,不经意地瞥了一眼,扉页入目是满满当当的公式化帮派条例。
    致死量的文字,密密麻麻,浩浩荡荡,Luca阅之,大骇特骇。

    不怪Shu记不住这些,只是他初来乍到,思维模式和为人处世的方式仍然是异世界中那副与世无争的做派。而他不允许自己在任务中出现失误,所以他需要想办法用最短的时间适应这个地方的法则,首先就得记住自己所卧底的帮派的元、明、潜规则。
    他在第几页面面俱到地写下了这里所有的规矩,甚至有些连Luca都不甚熟悉。

    ……噢噢,优秀员工,pog!
    他有点晕字,感觉再多看一眼都算是一种对他大脑的物理攻击。随即他痛苦地闭上眼睛,习惯性地从左往右翻试图把书合起来。
    然而这本灵木笔记沿袭了传统的翻页方式,他不仅没能合上书,还向后翻了几页。
    所以说无意窥私,纯属意外。
    不过出乎Luca意料的,后面的排版反而看着舒适了许多,不再是一副排山倒海的要吃人的样子,每页只记录了寥寥数语。

    Shu隽秀的笔迹在纸上码得整整齐齐。
    苍天可鉴,我完全没打算偷看他的东西啊。

    但是吧……
    翻都翻了,看看吧。
    Luca有些好奇,凑过去扫了几眼。



    Jun.2nd

    十四岁叛逆期小孩观察记录一则:金毛小少爷翘了家族晚宴跑出去抓萤火虫,被Eveland老师拎回去骂了一顿。



    Sept.22nd

    射击课前他非要拉着我比射靶,两轮下来环数没我高,老师来了问起却说我那个靶是自己射的,这家伙……
    我原想拆穿他,却因为他看向我那可怜巴巴的眼神而鬼使神差地闭嘴了,心软是大忌啊。
    后来他向我解释,老师答应过他如果10发内能射到100环就向老教父求情给他停一天课,他想跟我一起出去玩。
    ……毕竟还是小孩,算了。



    Nov.7th

    Luca今天捡到了一只奄奄一息的狮子幼崽,看起来是落单时受到了天敌的攻击。他就那么紧紧抱着那个小家伙,小心翼翼地问我能不能养它。我说你去征求你父亲和Eveland老师的同意就行了,我的意见不重要。
    他说不是的,很重要。因为我是他的好朋友。
    好朋友啊……
    似乎还不赖。

    他给狮子起名叫Augustus,说听起来很像August。我不解,现在不是十一月吗?他说是啊,但是他喜欢八月。我随口问了句为什么,然后他说、
    他说,

    因为我是八月来到他的身边的,他很庆幸八月能为他带来一个好朋友。



    Dec.28th

    酒会上宾客跟老教父打趣说二少主也到了该定亲的时候了,老教父就也半开玩笑地问Luca有没有喜欢的类型。他说他对婚姻啊爱情之类的都不感兴趣,只要有朋友陪着他就够了,大家都笑他稚气未脱,他却坦坦荡荡。
    他说真要选的话就要长得漂亮的,强的。
    有人不嫌事大地问要多漂亮哇,彼时我还靠在一边看热闹,下一秒他看过来,盯着我眨了眨眼。

    说Shu这样的就算很漂亮。





    Jan.16th

    照顾他长大的保姆试图给他下毒,玻璃碎裂的巨响清晰地隔着一间房传到了我的耳朵里。我赶到的时候一把刀深深没在地上那人的太阳穴里,小少爷第一次杀人,邋邋遢遢沾了一手血。
    后来他扒着水池吐了很久,好像哭了,但他说没哭。攥着盥洗盆的指骨泛着白,我喊了Luca三次名字,他颤抖着嘴唇没应,盯着镜子里自己颊侧溅上的血渍出神。我怕他憋出毛病,就半夜三更拽着他去街上跑,雨挺大的,雷也很大。
    跑了几步才像是回了魂,这次换他喊我而我不应。
    他的声音因跑动颠簸而略显震颤。

    他喊Shu,
    我说,嘘。




    May.25th

    今天餐盘里西蓝花的份量莫名其妙翻了一倍,后来一问果然是某个金毛小少爷挑给我的。他说新来的保姆对他的饮食管控太过严厉,如果被抓到挑食就会给他的父亲告状,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骗人是不对的,最后被我摁着吃下去了c:




    Apr.1st

    早上起床时发现我的枪摆放的位置不对,好像被人动过了,凑近一看枪柄上贴了个鬼脸贴纸,底下还垫了张写着POG的便签。
    不用想也能知道出自哪位高人之手。



    Dec.31st

    Luca说他没见过雪,我给他变出来了一场。
    他好开心,看着雪花的眼睛亮得不行,浅紫的瞳色氤氲进朦胧的白里,在室外的日光下剔透得像水晶球。
    他忙活半天堆了两个小雪人,一个头顶放了根香蕉,另一个脑袋上捏了个小揪,事毕神神秘秘地招手喊我过去,有一种狗叼飞盘求陪玩的既视感。

    我原本还以为是想让我欣赏他的得意之作。
    请问……拿雪球扔我算不算恩将仇报啊?



    Sept.18th

    今天Luca一枪把任务对象的脑袋崩开花之后还顺走了他孙子的零食罐,这个冒失的家伙急匆匆地连盖子都没盖好,生怕别人跟他抢似的,糖果跑一路掉一路。

    我的小纸人说捡糖好累,要闹罢工。

    Sept.25th

    他把零食吃完了,觉得糖的味道一般,但很喜欢小孩的薯片,我看了一下是芝士味的,下回大采购的时候让他们多买几罐回来。



    Apr.10th

    Luca闯了个不大不小的祸,被罚得惨兮兮的。看向我的眼神好委屈,低垂着脑袋眼眶红红,却执拗地噙着一场雨不肯落下来。
    后来他给了我一片蔫蔫的小花瓣,说它的颜色像我的眼睛。真是个笨蛋,为了这点无关紧要的事吃了这么多苦。我还是没忍心把责备的话说出口,欲言又止好几回还是只摸了摸他的头。
    我用咒力把它存放好了。

    然后他突然说想听歌,真的很突然。
    不过没关系,既然他想,那我就唱给他听。



    ……

    Nov.1st

    ……怎么会这样?
    我得陪着他,没关系,我会陪着他。

    有我在的话,
    有我在就没关系。


    Nov.21st

    给他纹了身。
    有关于那个问题……我再想想。



    ……

    May.6th

    他在处决那个叛徒前亲了他。

    那是不是意味着▒▒也▒▒▒(此处有涂改划痕,字迹无法辨认)


    ……

    Sept.3rd

    怎么会有人跟狮子玩着玩着打起架来的?
    百思不得其解。


    Sept.4th

    人挂彩,奥古斯都秃了一块毛,邪恶的黑手党老大背上喜提一道血淋淋的抓痕。他总是这样,跟它打完架气冲冲地跑来找我诉苦,又要说好几遍要把这头没良心的狮子打包扔掉不养了,我边嗯嗯地敷衍他边给他包扎伤口,还没过多久就能和好如初,安安逸逸地窝在它身上睡着了。

    我拍下来了c:



    Apr.10th

    二十五岁,全款拿下一百个冰激凌蛋糕,了不起。
    (他的原话)
    没吃完,化了一半,邪恶老大哭哭。


    ……

    过于丰沛的内容让Luca即便只是粗略一扫,大脑的信息量便已过载。竹篮打水式的阅读使他只能勉强捕捉只言片语,却依旧清晰地意识到,这本笔记里关于他的痕迹浓得有些过分。看得他一时有些发懵。
    他看看四周,看看桌子,又看看本子。
    是Shu的办公室没错。
    毛意思啊,他这么闲?

    他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布置给这个人的工作量太少了,不然怎么还能有时间精力写老板观察日记。
    于是气不过,涂鸦之。
    Luca拔掉笔盖,在角落画了只小小的,愤怒的狮子。

    彼时外出的Shu眼前无端浮现出一只歪歪扭扭龇牙咧嘴长着鬃毛的……呃,有点像小狗。
    是松狮犬吗?
    怎么会突然想起这个,Shu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但是挺可爱的,他想。



    09 祝


    事情是从哪一步开始失去控制的?
    Shu说不出来。

    他还记得他真正踏入Kaneshiro集团的第一天。混入其中不算难,至少对他来说不算:只需要用一点称不上过火的小计策,比方说用咒术复原出一份前代首领的手迹,接着谦和忠顺地声称自己是奉曾受恩于Kaneshiro祖辈的咒术师氏族之命,前来辅佐教父排除异己扩大势力的, 再凭借当时那人带来的秘钥消除疑心,就能毫不费力地得到这些上层的信任。
    天可怜见……所谓“戒备森严”的黑手党。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

    彼时几乎是所有人都对他的咒力表现出了非同一般的兴趣,他很反感那些不加掩饰的探究目光,就好像他是拍卖会上拿去竞标的展品,每个人都要仅凭一副肉眼审判他的商品化价值,估量他有几斤几两,又盘算着能用这些斤两换取多少筹码。
    除了首领的次子,Luca Kaneshiro。他那时刚满13岁,出乎意料地,于彼时的Shu而言是个最令人棘手的角色。

    他将将比Luca大四岁,顺理成章地被安排了栽培Kaneshiro集团二少主的工作。在他们首次独处时,Luca说的第一句话是:“你为什么要说谎?”
    不是“你说谎了吗”,而是“你为什么要说谎”,
    Shu至今都不明白他的那份敏锐从何而来。

    什么谎呢?他佯装泰然自若的样子顺着Luca的话去说。
    不知道。Luca诚实答道,我只是觉得你有在说谎。

    他怎么应对这句话的来着?他有些记不清了,就记得后来反问了一句“为什么这么认为?”只得到了两个字的回复:直觉。
    ……这小子。
    “过分依赖直觉是会吃苦头的。”Shu搬出了他面对Luca的第一个大道理。
    他不担心自己卧底的身份会被发现,因为他对自己的能力有足够的信心,但这不代表他不会对这位小少主心存忌惮。他一直认为直觉灵验的人很危险,于是他愈更收敛锋芒,韬光养晦地潜伏在组织中,倒当真勤勤恳恳地为他们干起了实事。

    他的任务不比想象中的轻松,却也不如他想象中的残暴。他原以为这位黑道头目在有了咒术师的助力后会充分使用他的能力,比方说制毒、下蛊、用咒术控制他人的思想、借咒灵毁尸灭迹——他本做好了成为刽子手的心理准备,然而诸如此类的任务却少之又少,他甚至被告知不允许对普通人下手。
    倒也乐得清闲。

    由于任务性质特殊,他在早些年会定期往返于异世界和人世间,最后一次返回时,他恰好碰上翘课研究动物百科的小少主,Luca指着一页对他说,你跟它好像啊,但你比它好看多了。
    Shu凑过去看,书页上印着一只黑白相间的鸟,学名叫北极燕鸥。
    世上跋涉路途最长的鸟类,从南极到北极不间断飞越九十九万公里,终其一生永远朝着光明飞行。
    关于这个比喻,Shu个人而言不置可否。但针对Luca的最后半句话,他客观评价道:喔,有眼光。

    那位Kaneshiro教父的确让他咒杀过人,却不是杀妨碍他们捞金的人,换句话说,他反倒觉得自己才是主动招惹别人、妨碍别人做生意的那一方:杀死一位道中赫赫有名的毒枭,销毁十里外的一艘游船上的所有军火,屠灭一座贩卖人口的村庄,对集团名下的赌场动些手脚、让那些钱款来路不明的恶人倾家荡产……
    在Shu看来,自己的十次任务中少说有八次堪称莫名其妙,因为他们并没有任何利益冲突,甚至有不少日后的潜在合作伙伴,而他被属意要做的事会让他们招揽一大堆仇家。
    他感到不解,但还是照做——反正谁死了,死了多少人,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他不在乎。

    组织里的狙击手教Luca枪术,他在没任务的日子里无所事事,便也在一旁跟着学。他向来学什么都快、做什么都擅长,久而久之把精准度练得突飞猛进。第一次开枪的时候他被后坐力惊了一下,随即他想:这玩意比咒术好用。

    Shu本以为待在Luca身边的日子会让他的潜伏生涯如履薄冰,但事实证明是他杞人忧天——无论他与生俱来的洞察力有多么强悍,他也都只是个孩子,不难骗。
    他相安无事地在这里潜伏了一年又一年,时间过得快,等他回过神来才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们就总是形影不离。Luca上课,他陪着听,Luca胡闹,他陪着疯,Luca训练,他陪着做,Luca受罚,他陪着他。
    他总是陪着他。
    日久年深的相处让年纪相仿的两人愈发亲近,抛去其他因素,Shu倒是很乐意有一个像他这样的胞弟——知世故而不世故,明明背靠深渊,却长成了太阳的模样。他孑然一身步步维艰,也只有在和Luca独处的时候能够稍微放松警惕,喘一口气。

    Luca在十七岁生日那天犯了错,勃然大怒的教父用鞭子打烂了精美的蛋糕塔,也在他的身上留下了一道道皮开肉绽的、触目惊心的鞭痕。
    起因是他剪下了一枝Kaneshiro教父卧室里的紫罗兰。按理说无论如何罪不至此,可偏偏那盆紫罗兰中沃着夫人的骨灰。
    Luca的母亲在诞下他后就离开了人世,Kaneshiro教父后来将亡妻的骨灰撒入这盆紫罗兰中,摆在卧室里睹物思人,认为只要花每年都开,她就永远都在。
    偏偏……

    “痛。”Luca的眼皮颤了一下。
    其实更重的伤他都受过,曾经也没见他喊过疼,倒是现在几记鞭伤让他咕哝着娇气起来,消毒都嫌Shu手重。
    算了,惯着吧。
    Shu看了他一眼,默不作声地放下了给他消毒的手,转而用咒力轻而缓地疗愈伤口。

    “所以你为什么要剪那枝花?”他盯着那些伤口,看长度和深度确实是下了狠手。老教父向来疼爱这个次子,这回应该真的被气得不轻。
    “我不知道的。”Luca垂头丧气,像是明白自己犯了天大的过错般十分心虚,用更小的声音重复了一遍,“我不知道,父亲没跟我讲过。”
    Shu了然,没有继续搭腔,房间里又静下来。

    “他说过我长得最像母亲。”过了几分钟,Luca又开口,“我的眼睛像她,紫色的,那盆花的颜色。”
    “嗯,很漂亮。”Shu点头,“对了,这个伤会留疤。”
    哦,Luca蔫蔫地应了一声。
    又过了一会,他慢慢地伸出手,一片花瓣安静地躺在他的手心里。

    孤零零的,可爱的,可怜的,紫罗兰的花瓣。

    “我想剪那一枝,因为它的紫不一样。”他像是在绞尽脑汁地想着措辞,它更深、更浓郁、更……
    “更像你的眼睛。”
    Shu,它更像你的眼睛,所以我想把它送给你。
    Luca抬起头,猝不及防地和他的眼神相撞。月色从窗户的缝隙里挤进来,融融的在他眼里盈着流光。

    Shu愣住,心跳似乎漏掉了一拍。这是一种很陌生的感觉,仿佛深不见底的古井忽然被拨云见日的明亮照得一览无余,明明是那样冷的月光,他却觉得过于滚烫。
    他蓦地出了神。

    “我不知道的……”Luca吸了吸鼻子,咕哝着又解释了一遍,声音透出些哽咽。
    小狗绕着尾巴呜呜打转,可爱的,可怜的。
    那片花瓣被捏得太紧太久了,也蔫蔫地蜷缩起来,像他一样。Luca久久等不到回应,垂下眼睛盯着自己的指尖看。好安静。在期待什么呢,其实Shu也不理解他,也会和那些人一样责难他。
    他的手指渐渐拢起来,像一朵还没来得及绽放就被风吹雨打得濒临零落的花苞。

    咚。Shu恍惚间听到雨滴落进水塘的声响,他终于回神,下意识地托住了Luca那只快要收拢的手。好险,还在。花苞还在树枝上。
    Shu说,我知道了,没关系,我知道的。
    他慢慢地顺着纹路拂过Luca的手掌,轻轻捏他的指节,掺杂着安抚的意味,Shu说着没关系,不要紧,他能理解,不用再解释什么,他都能明白。
    最后Shu接过了那片小小的花瓣,说谢谢,我很喜欢。

    “真的?”Luca听到这句又打起了点精神。
    “真的。”Shu点头,听语气却隐约觉得他又在打什么主意。
    “那我可以要回礼吗?”果不其然,太好懂了。
    Shu莫名觉得有点好笑,他总是这样,得寸进尺的行家、恃宠而骄的天才,不过他也乐意纵容他。
    “当然可以,想要什么?”说实话,他倒真想不出有什么东西是这位小少主缺的。
    “我要……”Luca把尾音拖得很长,故意卖着关子。他抬手竖起一根指头绕了几圈,最后肚里酿着坏水地戳了戳Shu的脸,“胁迫大咒术师卖艺,唱首生日歌给我听。”
    Shu似乎没料到他会这么说,稍显意外地挑了挑眉。这倒也不是什么难事,于是他不假思索地应下了。

    其实Shu并不会唱这个世界的生日歌,在这里参加过的为数不多的几次生日宴会都是极为正式的场合,人们通常不会把生日歌这种稍显幼稚的节目安排进流程里,所以他至今都没有去学,即便唱词与曲谱都是如此简单。
    而Luca说要听,也并没有指定要听哪个版本,聪明的Shu Yamino就这样钻了空子。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希望你,祝福你,保佑你,
    永远幸福,永远幸运,祝你生日快乐。

    他娓娓地用家乡的曲调唱着,偶尔掺杂着几个Luca未曾接触过的词,像是来自于全然不同的另一种语言。悬在半空的月洒下薄凉的清辉,Shu轻而低的声音在寂静的夜像一段化进月色中的绸缎,荡漾着、漂浮着,托举两颗心随波逐流般贴近。
    Luca趴在桌上听,又借着光影偷偷打量Shu浸没在夜里的半张脸,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胃里好像有蝴蝶在飞,可能是因为晚上没来得及吃东西,但他感受到的却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饿。

    “Shu,那些我听不懂的词是咒语吗?”
    他盯着Shu睫毛垂下的投影,好难移开视线。
    “是啊。”Shu点头。
    Luca看着他逆着光的侧颊,细腻的绒毛被月辉镀上银边仿佛积了一层薄雪,鬓发随着颔首的动作落了一缕下来,黑色的发丝匿着一抹若隐若现的粉。直到眼球泛起阵阵干涩的酸楚,Luca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好像已经很久没有眨眼了。
    “……你没有在偷偷诅咒我吧?”他移开视线,却开口故意找茬。
    “哪能呢,怕你报复我。”Shu对他跳跃的脑回路见怪不怪,噙着笑意见招拆招。
    好温柔呀,Luca想。

    “是祝福吗?”
    “是祝福哦。”

    Shu的语调和缓,尾音轻飘飘,满屋的月光都变成融化的雪水,弥漫、漂流。
    好温柔呀。

    Luca把脸埋进臂弯里,说那就再多祝福一点吧。
    Shu挑眉,你这个贪心的家伙。

    “今天是我生日,贪心一点不可以吗?”Luca问。
    “我没说不可以。”Shu答。

    ……啊,胃里的蝴蝶变得更多了。
    心痒痒,空空荡荡的胃却又闹个不停。
    好饿。

    Shu,他又喊,Shu。
    等这些伤疤长好了,你帮我纹身吧。好不好?



    ……

    与此同时,纸式神爬上Shu的办公桌传了一封信,笺上印着阅后即焚的咒式,署名来自遥远的意大利:咒术师先生,你为了打造你的面具已经做得太多了,请不要忘记你的使命,期待你如约拿来我想要的东西。
    另一个式神递来密函,那是他拜托某位侦探调查的讯息,上面只写着简短的一句话:那都是诽谤,他们家是正义的暴徒啊。


    事情是从哪一步开始失去控制的?
    在他看着他的眼睛说“你帮我纹身吧”的时候吗?还是说从他见到他的那一刻起,一切就已经注定了会偏离轨道,驶向覆水难收的结局?



    10 呪


    Luca的耳畔蓦地回响起那首Shu给他唱的生日歌,从遥远的十七岁传来,余音化作无形的麻绳紧缚住他的咽喉。多可笑呢,明明是祝福的词,却从那时起在他的生命里植根下一个接一个的诅咒。
    Luca无意识摩挲着颈侧青黑的纹身,仿佛盲人一点点抚过纸页上拓印的盲文。
    原来名为Shu的这本书他从来都没真正读懂过。
    我读不懂你,但又好像多懂了一些。你杀伐果决,深知一切有关于福祉的愿望一旦说出来就会作废,明白「祝」字褪去华「衣」后说出「口」便会成为「呪」。你既然祝我永远幸福,永远幸运,那么我的报应就会是永远不幸,而你只需要等。
    等我信你,等我入局,等我一跟头栽到坑底,你就能在地面拍拍手说总算大功告成。

    全世界最最狡诈的诡骗师Shu Yamino,
    你的咒术是诅咒的咒,骗术的术。

    他缓过神来,开始思考这一切。
    Luca扪心自问,在自己二十多年的黑手党人生中,他向来对自己异于常人的洞察力引以为傲,他想知道究竟是从什么地方开始出错,他竟从来都不曾怀疑过他。
    竟然,从来,没有。
    他感到挫败。

    他离不开他吗?
    也没有吧。
    那他很依赖他吗?
    以前可能吧。

    所以现在呢?

    Luca想不通。
    现在呢,他不知道。离不开吗,但现在不是离开了吗?依赖吗,人都跑了,又何谈依赖呢?恨吗,不至于,那讨厌吗,应该是有点的吧,又或者说不止一点。
    好复杂,懒得细想了,就算是讨厌好了。

    他讨厌Shu,从前有多依赖他现在就有多讨厌他。

    他很有当黑手党的头脑,Kaneshiro家族血脉里传承下来的乖张与狠厉让他无师自通地学会如何在暗流涌动的弈局里掌控全局。当他早早展露出有过于同辈的锋芒时,人人都恭维老教父后继有人,少爷们个个是精英。

    然而他自己知道不是这样的。
    在那几乎要把他淹没的褒扬中,有一半恭维,有一半人云亦云。

    妈的!就算上帝给他开了一扇窗,意思意思踹上大门也差不多得了吧,有必要再焊死其他窗户吗?
    智商守恒定律,诚不欺我。
    金城卢卡,一款经典澳洲原木,为塑造一个继承家族产业的好苗子,上帝在造他的时候把所有的技能点都点在了事业脑上。
    非常不幸,相对的debuff是他在其他的事情上永远一窍不通,永远状况外。

    是的,他很笨,他有很多问题都想不通。
    如果把他的思维模式具象化,那就只剩下一根笔直的、无限延伸的钢丝。
    他搞不懂那些弯弯绕绕的东西,也不明白那些复杂的道理。
    简单来说,他对所有事物的定义都只有好与坏两类。芝士味品客薯片很美味,这就是好;乱七八糟的办公桌让人心烦,那就算坏;运动能让他释放囤积的多巴胺,这就是好;帮派里对他不停说教的元老太唠叨,那就算坏;追着蝴蝶跑的大型犬看起来很可爱,这就是好;恶意投毒贩卖人口的罪犯集团劣迹斑斑,那就算坏……

    Shu留在他身边就是好,离开他就算坏。

    他习惯性只区分好与坏,于是他也只会辨认喜欢和讨厌两种情绪。他平等地爱着所有好的东西,同样平等地憎恶一切坏的东西。
    他的单线程大脑对于情感的处理线路只有喜欢和讨厌两条路径,且由于系统版本过低,无法再细分。
    所以他的情感类任务常年堆积,与日俱增,导致大脑周期性过载。黑手党老大深谙摆烂之道,一旦过载就把它丢到边上随缘读条,注意力很快就会转移。

    他以前很依赖他,所以现在呢?
    他不明白。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把信任全部交付于他,放下所有戒备,又因为什么开始愿意对他仰起脖颈,将脆弱的喉管暴露在外的?
    是他第一次杀人时那个不打伞一起狂奔的雷雨夜吗,是他被父亲打折了胫骨疼得睡不着的那天,他给他唱了一整晚的歌吗,是那一回大雾,他们狼狈地在废墟里面对面包扎吗,是他每个醒来后发现门口放了两罐薯片的早晨吗,是他说他从来没见过雪,然后他献宝似的变出两只雪人的那个瞬间吗?还是因为他差点死掉的那次,他把他救回来后,自己在迷蒙间看到了那只颤抖的手啊?

    喔……对,他还救过他。
    Shu救过他。
    他为什么要救他?
    这也是局吗,是他精心策划的棋盘的一部分吗?可是他明明可以任由他自生自灭、冷眼旁观地看他死在那间密室,这样一来他就能顺理成章地以帮派二把手的身份坐上他的位置,抹消他,取代他。
    又何必——
    Luca以前以为自己最了解Shu,但此刻他的这一认知再次被鲜血淋漓地撕开,剖出无比清晰而残酷的现实:他从来未能、哪怕一刻,真正读懂过他。
    真是好无奈。

    砰砰,砰砰,
    不知是哪里传来的声响,他好像又开始幻听了。

    Luca抬起手,隔着一层薄薄的衬衣触摸自己胸膛上已然愈合的枪疤。
    砰砰,砰砰
    似乎遵循着某种既定的频率,不像枪声,更像一连串山川突然迸裂沉入大海的声音。
    砰砰,砰砰
    沉闷的、轰轰烈烈的,牵动着千百根殊途同归的血管,一声,又一声。

    怦怦、怦怦,

    那是他心脏跳动的声音。



    11 无尽雨


    Luca清楚地记得那一天,他永远也无法释怀的那一天。

    Kaneshiro老教父认为年满二十的次子已经成长到了完全足以独当一面的程度,便准备把家族在国内外市场上的白道生意都交由Luca打点。在老教父看来,他的这个小儿子有头脑、有天分,却少点野心、少点抱负,多了些难能可贵的纯真与热忱。在一遍又一遍地斟酌考量后,他决定让长子继承组织,而家族明线的产业全由Luca接手,至于他自己——年纪大喽,干不动了,带着那盆紫罗兰去世界各地到处走走看看吧。

    他也说不清楚这个决定是否掺有私心,Luca的那双眼睛太像太像他的母亲,就连性格与神态都和她的颦笑如出一辙。他还记得她曾经靠在自己的肩头用轻柔的嗓音说,她唯一的心愿就是希望孩子们能幸福,一生平安。
    而这孩子更适合生活在阳光下,老教父想,即便他的出身就已经意味着这种假设不可能实现。好吧、好吧,无论如何,他总是不忍看这样的一双眼睛见证太多血雨腥风。
    于是他安排了公务机,让Luca先去外边熟悉一段时间,带着Shu一起,也算有个帮衬。

    故事本该如此发展。
    但也正是那一天,Luca的人生轨迹被彻底改变。

    当日集团分部辖区内的码头上方无端空降一大批军火,事发突然,老教父调遣了大部分精锐前往查勘。因为二少主Luca被外派视察分走了一些人手,加之组织中临时出现大批量人员流动,平日守备系统固若金汤的Kaneshiro总算是百密一疏——总部因突发情况支离核心战力之后遭到了仇家暗算,在大规模的偷袭与实力悬殊的火拼下,老教父为保护长子而太阳穴中弹,命陨当场。而大少主眼睁睁看着父亲暴毙,情绪崩溃失控,持着蝎式冲锋枪只身闯入枪林弹雨之中。

    这次的连环突袭来自于另一个与家族结怨已久的帮派,惯用下三滥的阴狠毒辣手段,上回老教父在清扫地方势力时顺手牵羊地把他们掀了个底朝天,仅仅留有一息尚存,只是没想到经过近些年的韬光养晦还能够东山再起,彼此之间还横亘着一条虽远必诛的血海深仇。
    等到Luca得到急报带着人匆匆赶来时,眼前的一切都已经物是人非。
    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Shu在返程的途中不止一次地担忧这位小少主会方寸大乱地只身闯入敌营,可Luca全程表现得异常镇定,就连下达指令时都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如果忽视他额角的冷汗与明显发白的唇色,他都快相信他真的内心毫无波澜了。
    “Luca,别冲动行事。”Shu还是放心不下。
    “别担心,我有分寸。”Luca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心不在焉。
    被声东击西调派出去的那一大批精锐看起来还要段时间才能到,Luca心烦意乱地估测,想着当务之急是先查出父亲与兄长的下落。

    直升机利落地悬停在空中,舱门打开,Luca架着狙击枪飞快地打爆了一个试图射击他长兄的卒子的头,又接连击杀了五六个人,随即他把枪扔给身后的Shu,换了一把自动步枪从软梯上跃下,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拖泥带水。在他打开降落伞后,机身开始移动,Shu心领神会地启用咒术为Luca提供屏障,透过倍镜瞄准目标的同时也在寻找着老教父的下落。
    Shu设想他应该已经转移到了足够安全的地方,于是在他狙杀了几个试图摸进大楼内部的敌人后,他终于如期捕捉到了教父的身影。
    瞳孔骤缩。

    Luca着陆时在地面翻滚了几下作为缓冲,粉碎的玻璃碴与粗糙的石子在他的皮肤上剐蹭出了血痕,他像是没有知觉一般麻利地起身击毙了身前碍事的人。对面人太多了,他没能来得及确认父亲的状态,但他相信Shu会很快找到他的下落。Luca抹了一把颊侧渗出的血珠,烦躁地分析着,现在他已经见到了兄长,说明情况不会太糟糕。
    为了和兄长汇合,他以另一条路线离开了Shu的咒术范围,这也意味着他不再免疫于枪械攻击。他很快破除阻碍来到了兄长的身边,这才诧异地察觉到了他略显失常的精神状态,子弹呼啸着从耳边擦过,他一时间有些分神。
    砰,不知从哪处飞来的子弹击中了Luca的肩胛,他像是被楔着铁钉的榔头重锤了一下,半边身子痛得他头皮发麻。他妈的,兄长现在的状态不适合战斗,他得尽快掩护他撤离。

    他一面用没有受伤的另一只手举着枪突围,一面艰难地引着他哥撤退,直到他确认周围暂时安全后,Luca稍微松了口气。
    “哥,你在这里好好躲着,我去接应我们的人……嘶。” 他靠着墙,尝试着牵扯了一下中弹的部位,立刻被钻心的疼痛搞得龇牙咧嘴。
    他缓了两秒,扯下衣料迅速地给自己简单包扎了一下,咬着布料的边缘打结时含混地安抚对方道,“Shu在找父亲的下落了,很快就……”

    “不用找了。”他的兄长打断他。
    “为什么?”Luca蹙眉看过去,不明白对方是什么意思。
    “父亲死了。”

    咚。
    兄长把这句话说得很轻,仿佛空气中的尘埃飘落,却落成了一块巨石掉入湖面,一下子溅起千层水花。Luca的脑袋嗡地一下炸开,传来阵阵失衡的耳鸣。
    “你说什——!”他气息不稳地提高语调质问,又在看到兄长无声而痛苦地掩面时哑火般戛然而止。

    “……好,”Luca一时间像被这个化形为重拳的噩耗锤得晃了一下,眼眶红得要滴出血来。他艰涩开口,如同用尽全力去消化兄长所说的话。
    “我知道了。”
    他起身,朝外面走去。

    怒不可遏,摇摇欲坠,恨海难填,呕心抽肠,他很难找到一个贴切的词语来形容自己此时此刻的感受,他从来不擅长做文字的连连看。
    整个世界都在他听到那句话的时刻静音。

    之后的记忆就有些模糊不清了,Luca感觉自己像一只被套入钟罩的困兽,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遭受着钟壁震颤的折磨。他知道自己在杀人,杀很多人。敌人从背后挥刀偷袭,他凭着肌肉记忆迅速回身踹断了对方的脖颈,有人在角落蹲守埋伏他,Luca麻木地扣下扳机将其颅骨击穿,又抡起枪托把他的脸砸的血肉模糊。
    一个接着一个,他是头怀恨在心的雄狮,暴怒且无所顾惜地撕咬着所有侵犯他领地的偷猎者。
    直到远方亮起信号枪的光点。
    援军来了,Luca收起猩红的目光,突跳的太阳穴似要涨破神经,他甩了甩昏沉胀痛的头,咬着牙想是时候撤退了。

    他现在浑身都在疼,皮肉在疼,五脏六腑在疼,每块骨骼都在疼。他刚才绷紧了神经不管不顾地厮杀,连自己受了多少伤都没有察觉到,而现在回过神,身体的每一寸都在叫嚣着快要散架,Luca差点怀疑他要被自己的痛觉生吞活剥。
    他察觉到有视线停留在自己的身上,于是抬头望向几里外直升机的方向,他知道那是Shu的视线。接下来与援军汇合的事情就交给Shu吧,他打算先找个地方喘口气。说实话,Luca不是特别愿意让Shu看到自己浑身是伤的模样,即便他见过不止一次。
    Luca敛目,撑着墙边试图让自己的状态舒缓一些,至少看起来不要那么狼狈。他深呼吸,胸膛随着他的动作因牵扯住伤口而剧烈地起伏了一下,Luca尽力忍耐着疼痛维系表情的平静,指缘无意识地深深抠住了墙面。他嗅到弥漫在空气中的浓重腥锈味,却缓慢抬头勉强扬起了一个笑容,隔着几千米,透过狙击镜,撞进了Shu的眼底。
    「我,没,事。」
    他比划着这样的口型,然后转身进入残破的大厦。
    Shu看着他明显趔趄的背影,皱起了眉。

    从安全通道下楼,负一层有医疗室。Luca扶着墙循着记忆中的路走去,大脑因持续失血而愈发昏沉,一步比一步沉重。
    还有五阶台阶,四阶,三,二,一……右转,三米,一米,到了。
    他如释重负般跌撞着进去反手关上门,靠着药柜滑坐在地上。

    好像有颗子弹嵌在肺附近。Luca被强烈的痛意打乱了呼吸,他明显感到自身的胸腔压力开始不受控制地增大,他狼狈地从口袋里摸出药剂,就连如此轻易的动作都显得格外艰难。他不禁咒骂了一声。
    ……该死的,喘不上气了。
    Luca气急败坏地攥起拳猛锤了一下地面,他试图将咳嗽的冲动强行抑制下去,结果显而易见的只是徒劳,非但没有起到任何缓解作用,反而使他呛咳的反应愈更剧烈起来。他咳得眼冒金星,那一刻他几乎疑心自己的喉管被生了锈的钝敝刀片生生剌开,每咳一下都将裂口撕扯得更加可怖,伤痕无止境地向下延伸,直到他的肺被劈开,整个人被切割成两半。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憎恶过自己的身体,他此刻仿若一个破败的风箱,就好像连空气也能灼伤他,杀死他,摧毁他。
    在破碎的呼吸声中,他又一次体会到窒息的感觉。

    吸入药剂后有了一些聊胜于无的好转,但他心知肚明自己撑不了多久……没关系,他们很快就会来的,Luca捂着胸口艰难地喘息着。
    喀啦,门外传来了一些声音。
    自己人……?
    不、不对!
    短暂辨认了一秒后,Luca顿时警铃大作。
    那是毒气弹的声音。

    我操你——
    又他妈被狠狠阴了一把,就这么怕他死不掉?Luca气得想大骂,想摔东西,却连发出声音都做不到。此刻他的喉咙就好像被一块烧得发红的滚铁反复炙烤灼伤,咳嗽咳到缺氧,几乎要把所有器官都咳出来,就像有一只手撑开他的喉管直直地伸进去,在捣烂所有的器官后一件件地把碎块掏出来,他快要被疼痛折磨得晕死过去。

    靠,我要死在这?
    就这么被那群畜生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弄死?
    Luca攥紧了胸前的布料,他不甘心。
    他的脸因缺氧而涨得发紫,沾血的皮肤由于汗液渗出而变得无比黏腻,他发了狠地咬着自己的舌尖试图让自己保持清醒,但他还是被来自地底的引力向下拖拽,往下、再往下,下面的尽头是深渊。
    他的眼皮像灌了千斤重的铅水,再怎么奋力抵抗也是无济于事,他挣扎,他恼怒,可终究还是闭上眼睛。

    他掉进了一团伸手不见五指的黑雾中,挣不开,逃不脱,他就快感受不到自己了,却突然又看到迢遥的远处掠过一只翅尖闪着紫光的飞鸟。
    燕鸥,你是不是想带我走。

    意识游离的时刻,他感到自己被一双熟悉而坚定的手打捞。有谁,谁在把他从黑暗中向上托举。他什么都看不见,他想站起来,他想声嘶力竭地大喊,可他什么也做不到。
    他要被淹死了吗,像冰河里翻涌的猛犸那样,他要被熄灭了吗,像油灯燃尽时的那团火一样。
    有谁说,不会的。

    不会的,我带你走,我们飞向有光的地方。

    那个声音喊他,
    Luca,呼吸,呼吸,振作一点,不要放弃。
    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一道青莲色的光从黑暗中挤了进来,细细长长的,拉出一条横亘的钢索,而链子的尽头是一只疾飞的鸥鸟,扑扇着翅膀挥散这片弥散的混沌。
    Luca顺着钢索走,越走越快,他跑起来。
    不会的,我来救你了。
    他逃出了这个永夜。

    Luca的睫毛颤了一下,缓缓睁开沉重的眼睑,对上了那双近得过分、仿佛要渗入梦境的眸子,那是静谧又深邃的一池青莲。他第一次离它们这么、这么的近,近得几乎能听见对方眼底微微震颤的情绪在低语。Luca的意识还没完全回笼,他愣愣地望着,像一只撞进陷阱的懵懂小兽。他甚至怀疑那不是眼睛,而是一种具有吞噬性的生物。不然他又怎么会总是不由自主地向那双眼靠近、滑落,心甘情愿被吸入,被消化,化作其中某种不可言说的养分。
    Shu的嘴唇贴着他的,紫色的咒力悄无声息地萦绕二人,像夜晚湖面蒸腾的雾,Luca感到自己正久违地被氧气环抱,从濒死边缘一点一点被拉回来。Shu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似有迟疑,又像是动摇。他忽然抬手轻覆住Luca的双眼,仿佛想将那道探进自己心底的目光暂时遮去,而后低下头,继续以唇为媒,将咒力一点一输送进他的体内。
    不知过了多久,Luca总算恢复了些体力,他蓄足了将Shu的手从自己脸上拉开的力气,本想问这是怎么回事,却被掌心传来的异样夺去了注意,他这才察觉到Shu的手正细微地颤抖着。

    “你的手在抖。”
    Luca说得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棉花上。
    Shu指尖微颤,似有被突然识破的局促。他下意识攥了一下掌心,嘴上却否认:“不,是你在抖。”

    “是吗?”Luca对此存疑,说了两句话又感到吃力,似是觉得和他继续争论这个没什么意思,顺了下气息后便思维跳脱地转换了话题,“那手……为什么会抖呢?”
    Shu垂下目光,看着Luca有些木然的神情,在医务室的顶灯下呈现出一种如纸的苍白,薄得一触就碎。明明自己拼尽咒力换回了他一口气,明明他好端端的活着,却似乎不再鲜活着,仿佛还是有属于Luca这个个体的一小部分,有一块被打碎后再也拼不回去的碎片,在今天,在这个医务室里,以一种不可逆的姿态死去了。
    难道连痛苦也会传染吗?不然怎么会只是看着这样的Luca,他的心就像被绞入漩涡、酸楚如潮,竟生出针尖轻扎般的疼,密密匝匝不停歇。
    “疲惫、虚弱、恐惧,都是有可能的。”Shu说。
    “我没有怕。”Luca收回攀附在天花板上的视线,像是终于肯看回现实,目光慢慢落回Shu身上。
    “对的,你没有。”Shu点头,语气轻缓,安抚般地附和他那一贯的坚韧与执拗。说完Shu像是突然想通了,仿佛在这共感痛苦的严刑逼供下终于选择妥协,招认了他为Luca险些遭遇不测而感到恐惧的这一事实。

    “——是我有。”

    这句话像一粒灰尘飘落,无声地融进了空气里,本应是极其微不足道的,却因为一缕光束直直打下而无所遁形。Shu低声说出,尾音带着些虚浮的不稳,那是从他口中极少能听到的软弱,一种几近袒露的情绪。

    空气沉寂了下来。Luca怔怔地盯着他,目光不解中带着探究,像是试图从他细微的表情变化中寻找出这句话的隐喻。他的视线静静落在Shu的侧脸上,像一把钝刀抵着皮肉不断磋磨着,试图将其剖开捋清其中的脉络,却因为刀刃未开而只能留下几道笨重的红痕。说实话,他并不能完全想明白到底是什么东西能够令向来临危不乱、沉稳而无畏的Shu感到恐惧。但是……
    但是,他比以往的任何一刻都要更鲜明地感受到,似乎、原来,从不知何时起,他的背后早已多出了这样一双支撑他、搀扶他、拥护他不断向前的手。那是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支持,是一条无时无刻不存在于他身后的退路,是在给了他天高海阔任鸟飞的底气与信任后,也不忘告诉他,山高水长,累了也可以向下漂流到谷底。
    意外总是这样,来势汹汹又不讲情理,明明上一秒才写下了阖家欢的剧本,下一刻又能撕烂了故事用碎纸拼出一个硕大的Bad Ending。他原本以为,只要他不说、不想、不去碰,那些闪回的疼痛就无法真正创伤他。而Shu选择颤抖着遮住他的眼睛,他才想起其实自己并不是孤单地疼着。

    Luca趋于麻木的五感又开始复苏,鼻腔泛起一阵突兀的酸楚,从眉心一路蔓延到太阳穴,胀痛感激得他眼眶泛红,眼球却干涩,血丝仿佛是旱地的皲裂。他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他也想说些什么,欲言又止几次,可还是找不回自己的声音。
    Shu察觉到了他的动作,迟疑着伸出另一只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动作笨拙又轻缓,抬起时指尖勾到了血液干涸后黏连住的碎发,Shu顿了顿,仿佛被刺扎了一下。
    “不用勉强,”Shu用指腹捻开了他的发丝说,“辛苦你了。”

    那声音不重,却像什么一下子压上了心头。

    Luca没有回答,只是偏了偏头,让那只手落得更稳一些。他呼吸缓慢而深沉,似是在咬牙忍耐一场来自于身体深处的浩大山崩。
    “……我可以的。”他终于开口,声音低哑,“我杀得干净,也站得住。”
    “我知道。”Shu说。没有更多的宽解,只是应着,像一面静默的墙,把Luca的所有话语都接了下来,不反弹,不质问。

    Luca缓缓闭上眼,极力控制自己的呼吸。他的每一次吸气都浅短艰难,胸口像压着石头,肺腔还隐隐有毒气残留的刺痛。他的手仍攥着Shu的袖口,却没再用力,只是默默地扯着,像水草扯着土壤。
    一切都太安静了。安静得他几乎要听见自己体内血液流动的声音,那是一种荒谬的鲜活感,仿佛他活着只是为了亲眼看着一切死去——父亲、兄长、守卫、老宅的浮雕、枪声里的火光,甚至连他自己。
    他本以为撑过去就好了。他是撑过去了,可撑过去之后他抵达的尽头是黑的、冷的、虚无的,连站着都像是漂在半空。

    Shu用覆在Luca头顶的掌心轻轻地揉了揉他的发旋。Luca动了动眉心,没有躲。那一瞬,他像是明白了什么:不管自己表现得多强硬,Shu总会知道他其实疼着,冷着,怕着。
    就是这一点点理解,让他撑得太久的神经突然崩出了细微的裂痕。

    他猛地吸了口气,眼底泛起些水光,却倔强地没有让它落下。他不愿在这时候哭出来,那太像一种投降。他咬了咬牙关,连指节都隐隐发白。
    但Shu没动,也没抽回手,还是那样温柔地摸着他的头,像在抚一只受惊的兽。那份耐心安静又恒久,不说破,不逼问,就这样默默陪着。

    Luca觉得眼皮酸痛,鼻腔灼热。那道压在嗓子里的情绪忽然像潮水破堤,一点点溢了出来。
    他没有哭。
    他只是叫了一声Shu。
    Shu说,嗯。
    得到了回应后,他又重复了一遍。

    Shu,Shu,他轻声喊,悲切地喊,一声一声喊。
    Shu嗯了一声又一声,怎么了,是我,我在,我在这里,耐心应,慢慢地应。
    他们的额头彼此挨着,温暖的,潮湿的。
    两人的掌心湿得像海,Luca在情绪崩塌边缘滑落的灵魂就在他们中间隔着的这片海里浮沉。
    嗒。地面上多了一滴水渍。
    Luca说,这屋顶漏雨,外面下雨了,好大的雨啊。
    Shu附和说,对的,天气太糟糕了。
    即便他们此刻是在负一楼。

    两滴、三滴,Luca落下泪来。
    六滴、七滴,他终于泣不成声。
    Shu头一次尝到眼泪的味道,咸的,苦的,涩的,
    漫长的沉默后,他说是啊,下雨了。
    冰凉的,滚烫的,疼痛的,


    那是Luca眼泪的味道。




    「Kaneshiro逸闻」

    援军赶来后将突袭家族的余党彻底剿灭,他们活捉了精神状态已经癫狂的头目并对其施以最残酷的刑罚,最后将其剥皮碎骨摧残至死。
    此役中首领遭到枪杀,而首领的长子虽保全了性命,却因为颅内出血压迫脑干而导致终身脑死亡,次子肺部受贯穿致命伤,但及时接受了某种未被记载的特殊疗愈,所幸并无大碍。
    Kaneshiro老教父的安葬仪式安排在两周后举行,由家族元老主持。有传言说那天老教父的次子全程坐在轮椅上垂首不语,而身上凭空多出了一些黑青色的纹身,从衣领的边沿张扬跋扈地攀爬上他的脖颈,扭曲的图腾像是一个神秘的诅咒。


    自此,Luca Kaneshiro正式接手家族全部事务。




    ……

    「Nov.1st

    ……怎么会这样?
    我得陪着他,没关系,我会陪着他。

    有我在的话,
    有我在就没关系。 」


    啪擦。

    像是泛黄的纸页被什么液体打湿又风干后发硬发脆,只是轻轻翻动就发出一记碎裂的声音。
    植根于脑海中的笔迹狰狞着伸出利爪,深深楔入Shu的心脏,他疼痛着蜷缩在黑暗中,隐忍地抽着气。
    十二年前的那只自黑洞中睁开的蛇瞳依旧悬在那里凝视着他,鬼气森然的绿,墨水般倾泻而出,又黏稠得有如一池沼泽要拉着他坠入更深的渊海。他一直想摆脱那只眼睛,却被如影随形目光纠缠;他试图逃离这场命运,却被迫囚于这由诅咒编织成的牢笼。
    Shu头痛欲裂。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
    却不是自己的声音。

    “没关系?”多么刻薄轻佻的语调。
    “你心里清楚,你才是他最大的灾难不是吗?”

    别再说了……
    心如刀绞。



    12 纹身


    似乎有什么正在发酵。

    Shu的指尖游走于Luca的肌肤之上,所过之处留下了一条条墨黑的线条,它们张牙舞爪地牢牢扒住Luca麦色的皮肉,如野兽撕咬分食猎物般面目狰狞。
    他答应过他的,要帮他纹身。
    十七岁的Luca在遭受打击后心血来潮地提出这个想法,他慨然应允,然而在伤疤还没有完全愈合时纹身很容易使伤口再次感染,此事就搁置了一段时间。随着成人礼的一天天临近,这位小少主的课业与任务成倍增长,几乎每天都在老师和高层之间连轴转,忙得焦头烂额,后来有几回偶然提及也找不到合适的时间,于是纹身的约定便不了了之。
    他们都以为这块饼再也不会拿出来烙了,直到那场悲剧上演。

    Luca倚在床头,无言地望着窗外枝丫上栖息的归鸟。
    是北极燕鸥,之前在书上见过的,他还记得自己说过它像Shu。
    天气开始冷下来了,他想,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飞走。
    笃笃,敲门声响起。
    他懒得开口说请进,好在敲门的人也不需要他请。
    Shu端着药走进来。

    “喝。”Shu举着勺子,戳了戳Luca别过去的脸。
    他嫌弃地皱起鼻子,又往后缩了缩,用肢体语言表达出对这碗药的抗拒。
    “不喝药伤也能好,可以不喝吗?”
    Shu皮笑肉不笑,千锤百炼出的铁石心肠不为所动,眼疾手快地趁 Luca 张嘴塞了一勺进去,呛得他大喊这药苦到让人犯恶心,又因为没控制好音量开始咳嗽起来。
    “哇!谋杀啊?” Luca忿忿抱怨,Shu则气定神闲地轻拍他后背帮他顺气。
    “黑手党还怕药苦啊?” 他实在忍俊不禁,“痛快点一口闷不就得了。”
    什么叫怕药苦啊,Luca本想为自己申辩,但自觉理由实在苍白,只好不情不愿地顶一句“你懂什么”,捏着鼻子把药给喝下去了。
    Shu见状伸手拍拍他脑袋,敷衍地夸了句好棒,又被他的反应逗得笑出声来。
    Luca被苦药攻击,生无可恋,闭着眼睛不想说话。

    过了一小会,窸窸窣窣的声音传入Luca的耳朵里,然后他的手里被塞了点什么东西。
    他摊开手,一颗包装晶莹剔透的水果糖。
    Shu努努嘴,喏,这个甜。
    是他小时候喜欢的牌子。
    他记得啊?

    从前,很久很久以前,每当他被父亲呵斥了、责罚了,Shu都会偷偷给他塞两颗这样的糖。
    Luca看着它眨眨眼,再眨眨眼。

    他没头没脑地问:你记得你三年前答应要帮我纹身吗?
    Shu回答得很快,记得啊。
    Luca笑了,说那来吧。
    Shu疑惑,现在?

    “嗯,现在。”
    行吧。

    Shu答应了,没怎么犹豫,尽管他十分清楚对方的这个要求不太合理。他们只是默契地不在彼此之间提及那件事,不代表它就没有发生,即便善后工作繁冗到度日如年,距离那件事也才过去一周多,Luca那一身伤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痊愈,而在这种情况下纹身很容易引起创面恶化。Luca当然清楚,伤口二次感染的后果他也一定清楚,但他还是让他这么做,Shu都快分不清Luca是真的缺心眼还是太相信他有解决的办法。
    不过他确实有。
    区别于寻常的刺青,要用咒术侵入人体使之攀爬缠绕上每根血管,蔓延出脱离皮肉的印记,雕刻在灵魂之上,过程更漫长、更煎熬、更繁琐,且会永远地与宿主融为一体。
    存在于血肉,存在于骨骼,存在于他的存在,直至他不再存在。

    “可能会有点痛。”Shu好意提醒。
    “喔,没关系,无所谓。”Luca摇头。

    Luca脱掉了上衣,露出伤痕累累的上半身。他安静地看着Shu结出手印,妖异的紫光在昏暗的房间亮起,他的眼球有些不适应。

    Shu的指尖覆上来。
    从颈侧开始,炙烫的,灼烈的,像一注岩浆顺着重力向下流淌,稍不留神就会被浇得皮开肉绽。他咬紧牙关。
    紫色的火焰掠过他的喉头,针刺的疼痛密密麻麻,像有蚁虫啃噬、鹫鹰啄食。他攥住了被单。
    有些尖锐的指甲下移到他的锁骨正中,又与枪疤、鞭痕的纹路重叠,他感到呼吸困难。

    Luca又想起那天,想起医疗室,想起稀薄的氧气,想起独自挣扎的、奄奄一息的自己,他额角的青筋突突跳动。
    随即他又想起那双眼睛,青莲色的眼睛,幽深如古井的眼睛,他总是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无所遁形;想起那张似蛇的唇,总是宽和地抿出漂亮的弧度;想起那只手,总是温凉的手,记忆中推着他走的手,紧握住他的手,颤抖的手,和此刻在他身上游走的手重合。
    Luca的视线顺着这个人的指尖往上爬,无意识地黏连出珍重的意味,他看着他眼角隐秘的殷红、看着他低垂的睫毛出神,在源源不断的灼烧感中一时心乱如麻。
    他明白自己不该看得那么久,可他就是挪不开目光。

    Shu像是察觉到了他胶着的视线般抬起眼,散落的光穿透古井,漾出粼粼的色泽,起风了。
    视线纠缠的那一瞬间,像两片潮湿的羽毛彼此扫过,留下一种湿漉漉的痒。
    时间卡顿了一拍,Luca的心脏随之“咚”地猛跳一下。他神色匆匆地移开目光,慌忙得近乎落荒而逃。

    意料之外的短暂对视让Shu愣了片刻,停顿的尾指不留神蹭过了Luca的乳尖,后者发出一声变了调的闷哼,下意识扯住Shu的袖角又迅速松开,扭过头欲盖弥彰地清了下嗓子,一副很懊恼的模样。也许是Shu的错觉,Luca的脸颊、脖颈、耳侧都浮现出了极淡的粉红色。

    静谧的环境下只剩发自胸腔的擂鼓声,
    空气升温。

    Shu的大脑“轰”地一下过载,仿佛被一场晴空烈日下的风暴侵袭、突如其来又蛮不讲理地占据了心神。他的手僵住了,继续施术也不是,停留在那也不是。他垂下眼帘,身体紧绷着一动不动,似是为了躲避那一眼的回响,悬在半空的手指微微颤着,迟迟落不下去。
    可他还是躲得太慢了。即便Shu不再看Luca,他眼底那细碎的、带着一抹湿意的光,也已烙印般刻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这样的反应对Shu来说实在是有些过于陌生。他呼吸乱了,心率飙升,难以命名的灼热从指尖一路往上,像火,却不止是火,而是一种更私密、更危险的东西——他察觉到了一股快要脱离掌控的冲动。
    咒火的温度从来不会作用在施术者身上。可现在,Shu清楚地感觉到那团紫色火焰,正沿着Luca的脉络,顺着他的触碰,反烧回他的胸膛。

    心滚滚烫。

    他想起刚才Luca那本能的抓扯,就像失足落水之人下意识抓住浮木,是一种全然发自内心的信任。而这种信任又成了钓竿之下的诱饵,蛊惑Shu萌生出更贪婪的念想——他似乎其实也荒谬渴求着更多地被依赖、被紧握。
    但他不该有这种想法。
    他提醒自己无数次“你不能”,可身体里某种深埋已久的本能早已绕开了理性,在低声召唤。

    Shu咬了咬下唇,稳住掌印,终究还是将那尾指落了下去。
    那一瞬间,他感到自己不是在施术,而是在犯某种罪。

    随着他的动作,咒纹继续蔓延,紫光愈烈。他强迫自己不再被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扰乱心神,而是去关注术式的走向和火焰的流速。可他近乎欲哭无泪地发现,自己向来引以为傲的专注力甚至会被Luca的呼吸声轻松击破,轻浅的、急促的,带着某种极力压抑的节奏。
    在那样的呼吸中,Shu看着Luca身上黑青色的咒纹有些入神:它们藤蔓般生长出根须,仿佛是以汲取Luca的精气为代价,勃发着诡谲的生命力。分明是他在将咒印施与Luca、在Luca身上留下他的印记,可他却总觉得……
    每一道纹路都像划在他自己心上。
    每一次触碰都像在解剖他自己。

    他低声说:“如果太痛,可以抓我的手臂。”

    Luca没有回应过多,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
    他确实很痛,因忍耐而沁出的冷汗令鬓发被打湿黏附在他光洁的额头,咬合的下颌线紧绷如弓。但他没有再抓住Shu的袖子,也没有再发出一点声音。
    耳廓泛起的粉色还没有完全消退,不知在想些什么。

    咒术快要结束了。Shu指尖下的光圈逐渐收敛,术式尾部如羽蛇般蜿蜒至腰侧,正缓缓收口。Shu的手指落下最后一笔,掌心贴上他炽热的脊背,凝神收势。
    “完成了。”Shu说,语气中带着丝大功告成的解脱。

    屋内顿时静了,紫光熄灭,两人的呼吸声也变得微不可闻。窗外的燕鸥已经不在了,树枝轻微的晃动,可能外面在飘小雨。

    Luca缓缓穿上衣服,动作迟缓,每个扣子都扣得很慢,像在等什么,也像在逃避什么。他没有看Shu,一言不发地系好最后一个扣子,像是将什么密不透风地锁了回去。
    Shu站在一边,眼底的情绪也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他把Luca像毛巾卷一样地包回了被子里,边边角角的被子都被掖了进去,果不其然得到了对方打破沉默的抗议。
    Luca说,“老天爷!你要把我裹成木乃伊吗?”
    Shu笑笑,“天冷了,你要是被副作用弄着凉了得换个更苦的药。”
    Luca立马老实,说你真是太贴心了你怎么知道我正好觉得冷,好暖和啊有点想睡觉了晚安。
    Shu笑得弯了腰。

    在他准备抬脚离开时,他忽然伸出手,在Luca后颈轻轻拍了下。不重,却带着某种说不出口的体贴。
    “辛苦了。”
    Luca身形微顿,没回头,也没回答,仍旧是保持着木乃伊挺尸的模样,只是抬手摸了下自己后颈,被那一下碰过的地方。
    像确认,又像纪念。

    Shu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背影仍旧挺直,在余温未散的空气里留下一道不肯合起的缝隙。
    房门关上的那一刹那,他才像是真正松了一口气。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心,掌面还留有Luca后颈的触感。
    良久,他才轻声吐出一句:

    “……我也是。”
    那团火似乎还是没有熄灭,掌心又在发烫了。


    这算什么?
    他百思不得其解。

    他佯装镇定,相安无事地将刺青进行完毕,看似对这个小插曲不为所动,殊不知背地里心绪已经乱作一团。
    这算什么啊。
    Shu第一次真正对一个问题感到束手无策。他一向擅长与麻烦的情绪保持距离,好像永远都是游刃有余的样子。从小到大,长辈赞许他“冷静可靠”、同侪恭维他“天赋异禀”,他习惯了掌控一切、解析一切。他曾阅览过成百上千本古籍著述,钻研过的术述不胜枚举,他总能从中提取出解决任何事的理论依据,可没有任何一卷术书、任何一套理论能解释咒力为何会在他胸腔深处剧烈翻涌反噬自身,像是一种……心动的副作用。

    不,这太荒唐了。

    他能够列出至少十个情绪波动的诱因,并依此归类、排序。可当他将每一项与实际情境对照,却发现没有哪怕一条能成立。
    那最像是……对Luca的感性吸引。通俗来说,他为Luca而感到心动。
    一个本应只是供他利用的任务目标。

    他的理智尖声反驳:不可能!这只是错觉而已,在那样的情境中受到影响属于情有可原。Shu把它归结于正常的生理性吸引,哪怕这并没有理论支撑。
    他扪心自问,从初遇到现在他一直俯仰无愧地只是把Luca当做一个需要关照的幼弟,尽管他的确果决而不冒失、聪慧而不骄躁,迟钝却心细如发,总是明媚、总是恰到好处地讨人喜欢。但天地良心,他从来都是站在一个客观且清白的角度纯粹地对Luca表示欣赏,除此之外别无他想。
    如果真要说他图人家什么,那也只会是Kaneshiro家族的机密文件,毕竟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的唯一任务,一旦目的达成,他立刻可以拍屁股走人。
    就是这样,没别的了。

    ……真的是这样吗?
    对吧?对的。必须是。
    这只是个多重因素作用下巧合中的概率事件,只是一次任务过程中的生理性错觉,只是感性诱发的咒力波动反应。
    不是别的。不能是别的。

    他用这种几近冷酷的方式为自己开脱。一次又一次,仿佛将混乱的心收拢进一个冰冷的瓶子里,用理智封死瓶口,丢进海里。


    可心跳声,仍在耳后回响。




    ……

    「 Nov.21st

    给他纹了身。我第一次知道咒火有这么烫,明明这本应该是不会作用在我身上的术式才对。那火像是早已蛰伏在我的血脉里,Luca疼痛时我的指尖也发麻,火舌像要舔破我的皮肉,顺着掌纹一路缠绕啃噬着。
    后来我摊开手掌,试图看清那反噬我咒力的火焰是否真的存在,可掌心空空如也,留下来的只有隐隐作痛的余温。

    有关于那个问题……我再想想。 」



    13 原来


    这是第五封催促他任务进度的信件。
    式神在他阅读完毕的那一刻连同纸笺一并焚烧至乌有。

    Shu捻起一缕散落在肩上的头发把玩,迅速地在脑内过了一遍那五封信的内容。
    一开始还算委婉客气,他想,漂洋过海来的信上还不忘带两句问候,之后捎来的一封比一封急躁,口吻愈发地强硬,似乎要逼迫他即刻行动。

    很烦,就像是无形中有一只硬要推着他往前走的手,他极其厌恶这种被剥夺主动权的感觉。
    甚至连父亲都托灵媒询问进展,认为这样的效率不符合他一贯的作风。
    Shu收起读取灵讯的指尖,感到太阳穴隐隐作痛。

    他本能地抗拒那些将要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要他避而不谈,他就不用去面对它。
    但为什么呢?

    是啊,现在Luca已经全权把自己的信任托付给他了,他给自己铺好了一条万无一失的路,也收集到了他所需要的一切线索,只差临门一脚。
    Shu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似乎现在已经是他采取行动的时机。如果现在动手,就可以交付任务,结束这个落在他头上的烂摊子,回到异界了。
    但要现在吗,在这个时候吗,再等等吧。
    可他在等什么?
    说实话,时至今日他的立场倒有些不坚定了。

    是逆反情绪作祟吗?还是说因为他始终保持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所以对这个历时十二年的任务毫不上心?又或者,他终究是动了恻隐之心?
    人类对于饲养过两三年的宠物都姑且会于心不忍,更别提……
    算了。Shu的思绪戛然而止,连他自己都不接受这种牵强附会的申辩。他自己都嫌太过苍白,算了。

    按照最初的计划,他以卧底的身份潜入Kaneshiro,十二年来殚精竭虑步步为营,只为了替父族恩人窃取足以绊倒对手的扼要机密,从而助其褫夺地下世界权柄。
    还记得他第一次收到Mysta的回信,那是一位身价不菲的侦探,Shu花了一些工夫才委托到他帮忙调查Kaneshiro的真实动向。Mysta在信中称这个家族是“正义的暴徒”,并对它长期以暴制暴阻挠地下世界交易运行的愚善行为表示不理解——他说Kaneshiro的老教父总是派遣下属招惹那些赫赫有名的毒枭与军火贩,早年还有帮派怀疑他们是和警方暗度陈仓企图颠覆黑道秩序,但又因为它横行无忌的行事作风和只手遮天的势力推翻了这个猜想。换句话说,Kaneshiro家族始终都在以非法的方式诠释正义,这是一件很荒诞的事情。
    很不可理喻,但也契合并印证了Shu对这个家族一直以来的认知与猜想。

    Shu自认不是一个喜欢节外生枝的人,他向来不在乎外界的对或错、是与非,换言之,他是个“不分青红皂白”的人。当时在那位父族恩人的口中,Kaneshiro家族恶贯满盈、暴戾恣睢,事实上Shu很想打断说他并不关心他们是否真的丧尽天良,因为这与他无关,他只需要知道自己被分配了一个怎样的任务,然后完成它,他总是冷眼旁观的。
    然而事到如今,他对于是非对错的认知却成为了他优柔寡断的砝码。
    是的,他承认自己犹豫了,在他做是否背叛Luca Kaneshiro的这一决定上。

    其实Shu的任务已经完成得七七八八,接下来他只需要串联已知情报,推敲出机密所藏之处,然后绘制图纸上报回复就好。甚至,他都不需要自己去分析考究,只要他问,Luca就会毫无保留地、毫不犹豫地,对他和盘托出。
    因为他信任他,完全的。
    他突跳的太阳穴愈发胀痛,脑海中不断涌现的念头彼此交织束缚,叫嚣着要他快做决断。
    他毋庸置疑信任他。

    在Shu二十多年的人生里,他从来虑周藻密,如履薄冰,他对自己都鲜少使用“完全”这样想当然的武断结论,却敢在Luca的事情上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他幡然醒悟,原来有恃无恐的一直是他。
    他蛰伏十二年,和他同进退、共荣辱,他陪伴他、保护他、辅佐他,受过伤、流过泪,痛快过、痛苦过,终于换来了他的信任。
    这样一颗跳动的、鲜活的、红彤彤的心脏,Luca全然不设防地捧给他,笑着说Shu,你有看到吗,我把它送给你。
    怦嗵、怦嗵,他疲惫地阖上眼,想象中的声音与他自己的脉搏重叠,他开始分不清现实。
    他听到Luca雀跃着期待着问,你有为我骄傲吗?
    这是他的宝藏,却要逼他亲手把它变成自己的战利品。

    行了,做出决定吧,Shu Yamino,你做好把它毁掉的准备了吗?

    沉默。
    我——


    他的思绪被门外一阵仓皇的噼啪声打乱,那是Augustus用尖爪碰撞瓷砖的声音。他打开门,焦躁的雄狮叼着一副狼狈相的黑手党老大的衣领,他正不情不愿龇牙咧嘴地跟狮子打嘴仗。

    “干嘛啊Augustus,这种小伤死不了人的,你这副大惊小怪的样子好给我丢人啊,再不把我放下来我就把你扔到街上当流浪猫了!”
    Luca捂着左腹,愤愤地谴责,并表示再这样下去他会先被勒死。一汩鲜血从他的指缝渗出来。
    话音未落,面前的门被唰地一下拉开,Luca怔了怔,讪讪地跟Shu打了个招呼。
    “嗨,Shu……”

    “怎么弄成这样的?”Shu连眼神都没给,手上已经开始小心地帮他消毒包扎,唇线紧绷。
    Luca忍着疼,额角覆着一层薄汗,轻描淡写地回答:“哦,那批货的代理人玩阴的,交易不成反手给我来了一枪,”顿了顿他又咧嘴笑,“那孙子,我都多久没受过伤了,还好有肌肉记忆避开了要害,我把他头爆了,不亏吧?”
    Shu本来有点闷气,听到他带笑的声音后紧绷的表情不免松动了几分,“受了伤不找医师?难怪Augustus要把你叼过来了。”
    “都说了小伤……子弹不深我就给扣出来了嘛,兴师动众去找Selen肯定又要被她嘲笑。”他大声反驳,又被Shu使坏加重的动作痛得嗷嗷叫,“喂!你是故意的吧?”

    “现在是在乎面子的时候吗,有伤当然……”
    “好啦好啦,不重要,停。”

    Shu正想对他说教两句,却被一个令他猝不及防的拥抱堵住了话头。
    “Shubert——”
    隔着厚重的衣物,Luca的声音听着有些黏黏糊糊的,软得过分。他的呼吸有点重,热气在肩窝中洇开一片,他带着伤,身上是血腥气混合沐浴露的味道,怀抱却是干净温暖的,那股熟悉的琥珀气息钻入鼻腔,如同给了溺水之人最后吸入肺部的一丝空气。Shu感觉自己像被洗过一遍的玩偶,被晾晒出去直面冬日暖阳的烘烤,有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别愁眉苦脸的了,来抱抱。”
    Luca毛茸茸的发丝蹭了蹭他的颈侧,跟一只向人示好的大型犬如出一辙。整个世界突然变得寂静了,所有时间和声音都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拥抱隔绝在外。
    一团云陷入另一团云。

    “……”

    完蛋了。
    这是Shu的脸被埋进毛领后的第一个想法。
    完蛋了。
    冷静了一秒后,他脑内蹦出的第二个念头仍是大、难、临、头。

    没完全包扎好的伤口随着Luca动作的牵扯又洇出一丝血迹。
    Shu向来缜密的思绪飞快运转,程序出错,大脑仿佛短路一般宕机。他没动,手臂半抬指尖僵硬,连呼吸都小心翼翼,仿佛只要再多呼出一口气,就会将什么悬在边缘的东西彻底吹落。
    一瞬间他想到了很多东西,雷雨夜,花瓣,枪林弹雨,他在他怀里啜泣,黑色纹身,薯片,整夜的歌声,两只雪人,Luca观察日记,Luca大笑,Luca看着他,Luca抱住他。
    蓬松炸开的毛领像一朵又一朵烟花,他感到Luca在他怀里吃吃地笑了,像是早就知道他会这样,却偏偏就要黏过来,登堂入室地霸占他的个人空间。他一向拿Luca没办法,但这次又不一样,这次……

    他的心悸动到快要停跳。

    他恍然大悟——
    像猛犸跃出冰河,火山爆发,像浪打礁石,雨林震颤,
    汹涌的海浪因吞噬骄阳而沸腾,所有无法控制的自然规律忽然撞入他周身,他的世界在那一刻被挤得只剩下一个名字。
    Luca Kaneshiro。

    原来他一直都……
    好吧。“原来”、“一直”。
    昆虫的触须轻轻挠着他的手掌,他像是一朵云陷入了另一朵云。呼气、吸气,他惊觉整个世界都被那个人身上的琥珀气味充盈。
    蛮不讲理的,恃宠而骄的,
    这里,那里,心里,到处都有Luca的踪迹。
    他从未如此脆弱地察觉到,自己不是胜券在握的卧底,不是血统高贵的术士,更不是雷厉风行的任务执行人。他只是个被这个人、这个拥抱、击穿了全部铠甲的,普通人。
    好吧。

    他给他纹身的那一回还能借“生理性吸引”的托词自圆其说,却在这个烈日当空的拥抱中无所遁形、避无可避。

    原来这一切早就偏离了原定的轨道。
    从他习惯他的存在起,从他贪恋他的陪伴起,从他害怕失去他的那一刻起,
    从他喜欢上他起。
    好吧,好吧。


    事情又变得棘手起来了。



    「Nov.1st

    ……怎么会这样?
    我得陪着他,没关系,我会陪着他。

    有我在的话,
    有我在就没关系。 」



    14 胆小鬼


    他怎么能喜欢上他?
    他怀着不纯的目的接近他,欺诳他,利用他,起初他不以为意,认为兵不厌诈也算是求之有道,他自知没什么良心,所以始终问心无愧,到最后却发现自己早就义无反顾地一头扎进了名为Luca Kaneshiro的深渊……何其荒谬。

    直到刚才的那个拥抱结束他都没有回抱Luca,他想、却不敢,他怕自己一旦抱住了他就不再舍得松开手,所以只能像个胆小鬼一样,怯懦地收回来,最终搭在Luca的臂膀上将他拉开。
    “笨蛋,扯到伤口了。”Shu声音沙哑,把视线投向Luca渗血的纱布,极力掩饰着眼底翻涌的情绪。
    Luca点头如捣蒜地敷衍他,说知道啦,真啰嗦。

    临走前,Luca拍了拍他的肩,像往常一样笑着说:“早点休息,别熬夜啊。”
    门带着“咔嗒”一声轻响合上了。
    Shu在这片空寂中站在原地许久,像根楔在原地的钉子。然后他缓慢地、缓慢地蹲了下去。
    他又想起Luca,那双眼里没有一丝怀疑,全然地盲目地信任着他,愿意不假思索地将所有破绽和柔软摊开展露在Shu的面前。他的拥抱那么温暖、那么真切、那么令人贪恋,而Shu连一个眼神都不敢给。

    十二年,Shu在他身边整整十二年。
    他隐瞒了Luca太多太多,也欠了他太多太多。

    潜入集团的第二年,他刻意走漏了港口的风声,两艘轮船的货失窃;第三年,他暴露了老教父在一场晚宴的暗箱交易,使组织和一位强有力的战略同盟被迫断交;第五年,家族名下最重要的商区失火,他放的,找了人顶包;第七年老教父遇袭去世,Kaneshiro遭遇重大变故——虽说这件事与他无关,是另一个帮派冒然动手,但他从这一年开始韬光养晦,专心辅佐Luca重建集团。
    第八年他收到了第一封催促任务的信件。

    他做过太多不可饶恕的事。
    甚至,他曾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亲手写下Luca的行踪、他习惯的出行路线,他的弱点,他的软肋在哪里。
    但Luca还是用那种语气跟他说:“别熬夜啊。”

    Shu快疯了。

    他们的相遇从一开始就是场居心叵测的骗局。
    他怎么能喜欢他?
    他能怎么喜欢他。

    Shu收紧了手掌,修尖的指甲恶狠狠地咬住皮肉,传来一阵钝痛。
    有那么几秒他忘了要如何呼吸。
    他青莲色的眼睛流露出近似仓皇的神情,他挣扎着,眸底闪烁出一丝幽绿的色彩,又转瞬即逝。
    他听到深自内心的声音说,还没做好决定吗?
    那个声音嗤笑,其实从你出现在他面前的那一刻起,背叛的罪名就已经成立了。你要怎么面对他?你怎么敢心安理得接受他对你的信任?

    ……
    我明白。
    我明白,Shu无声回应。

    当晚他失眠了,彻彻底底地。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那天给Luca纹身后自己掌心留下的那团火过了这么多年都仍然在烧着他、烫着他。Luca就是一团火,天真又灼热,烙在他脑海、心脏、梦境,在每一寸咒力可以感知到的部位之中。那些被他刻意控制、压抑、分析拆解的情绪,现在统统成了失控的证据——咒力在心脉逆行、术印结错、符文震荡、失焦、漏气,他一向不容许自己出错,而此刻他已经连记个印都能被打断好几次。

    Shu坐在空无一人的房间,手撑着额角,思维彼此缠绕结成了一团乱麻,迟滞着无法进行下去。
    他在想该不该坦白。该不该告诉Luca,他其实不是他一直以来眼中的那样——不是守护者、不是左膀右臂、不是挚友,而是个狼狈不堪的间谍,一个揣着任务而来的卧底,一个……对他起了私心的叛徒。

    说出口后呢?
    Luca会怎样看他?

    那双总是亮晶晶含着笑意的眼睛,如月辉剔透、却能照耀出阳光般温度的眼一定会染上他最不想看到的情绪,失望、憎恨、厌恶、疏远。如果Luca骂他、打他、甚至想杀了他都好,可他怕的是他连恨都不愿意给他。他怕Luca连再看他一眼都觉得不值得,只是一言不发地转身,永远不再回头。
    他受不了。真他妈受不了。

    Shu用指甲掐进掌心,试图让痛感压过那些难以排解的情绪,可心脏还是不听话地揪着,抽着,像要将他拽进某个深渊。
    他觉得自己像是站在悬崖边的人。身后是责任,是家族,是使命,是那群将期望压在他身上的同袍和长辈。面前是Luca,是那颗毫无保留交付给他的心,是信任,是依赖,是那些夜里在写字台上留下的一杯温水、一句轻声问候。

    “你有为我骄傲吗?”

    Shu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是Luca小时候向他提出的那个问题。轻巧地、几乎像在撒娇地说出,可其中的重量却压得他透不过气。在遇见Luca之前的漫长岁月里,他从来不曾为谁骄傲过,也不曾被谁这样问过。
    有的,我当然有。
    他为那个始终坚守底线、在人心尽是雾霭与黑泥的世界中仍保留温柔和怜悯的人骄傲;为那个失去父兄的仰仗却仍倔强撑起整个组织、一步步重塑Kaneshiro秩序的青年骄傲;为那个从枪也拿不稳的小孩成长为内核强大且能独当一面的首领骄傲。

    可他没法回答。
    他没有资格回答。

    他是背叛者,是罪人。他眼睁睁看着Luca站上风口浪尖,却从未真正为他挡过风雪,反而是他曾经亲手捅破了那一层又一层的保护,令Luca露出致命的弱点。Luca教会他真诚、赠予他友情、把背后的位置留给他,教会他喜欢是怎样的情感,他却什么都没能还。
    ……不,他有还。他还了一个假的自己。
    一个谎言堆积的影子,一副被精心设定好的皮囊。

    Shu忽然笑了,沉沉的,没有声音。他的肩膀微微颤抖,像是在笑,也像是在哭。他意识到自己根本不是在“选择”,而是在找借口拖延——拖延那早该做出的告别,拖延那场迟来的清算。

    这些年他尽量不去想,逃避思考,拖延了一天又一天,但他又比谁都清楚这样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如今除却结果他对于这个任务也算是仁至义尽,如果他此时此刻选择放弃卧底身份,那么一切前功尽弃,他可以装作无事发生继续留在Luca身边,但他绝对会因此唾弃自己一辈子。
    而如果一不做二不休,蒙上眼睛、闭目塞听,对自己的情感置之不理,继续——他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他不能再伤害Luca了。

    Shu终究无法在二者间做出选择。
    他不敢选,他终于承认自己是懦夫。

    ……一定要选吗?

    不选了,可以吗。

    一片雪花凋落在窗沿,冬天来了。
    燕鸥拍打起翅膀,到越冬迁徙的时候了。



    15 飞


    漂亮宝贝不干了。



    16 急报


    两则急讯:

    一级警报启动,最高涉密载体存放处疑遭入侵。

    组织二把手Shu Yamino不知所踪。

    一则追加:

    全面加派人手搜寻叛逃咒术师下落。



    17 最_____?


    Luca知道没人能找到Shu。
    如果他真的想把自己藏起来,那么就没有人能找到他。
    因为他太了解他。
    即便他不知疲倦地骗了他十二年。

    说他自以为是也好,刚愎自用也罢,即便他一直被蒙在鼓里,他也仍然有信心说自己最了解他。
    那可是十二年,Luca想。
    也亏得他不嫌累。

    他的手覆上桌角一本厚重的硬质笔记本,是刚才属下带过来的,被他随手扔在了一边。
    Shu的事情败露以后,他手下的人就把他原来的办公区域翻了个底朝天,任何蛛丝马迹都不敢遗漏,于是他们把那些可疑的东西一股脑收拾了交给他亲自审查,这本笔记就是其中之一。
    是之前Augustus闯祸那次,他偶然发现的那本。
    “什么都扔过来,我这里又不是回收站。”Luca烦躁地揉了揉眉心。

    时隔半年,他再次翻开它,纸张犹有余温。
    却已经物是人非。
    这一次,他沉默地、耐着性子,逐字逐句地读。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跟这些文字怄什么气,可能他还心存侥幸,试图从字里行间找出一些证据支撑他孤立无援的信任。
    扉页依然是组织条例,简明扼要、滴水不漏。
    他看了眼脚注的日期,不偏不倚,正好是Shu过来的第一天。
    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的,他笑了一声,指尖随意地敲了两下页面。

    他往后翻,从第五面开始,百来页笔记都与他有关。即便他早就看过那些内容,时过境迁,他还是对此感到匪夷所思。
    他做这些的意义是什么?如果他想从自己平时的行为举止中提取对他有利的蛛丝马迹,那么这本笔记在第二十页就应该“功成身退”,毕竟他对Shu从来都不曾有所保留,更何况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根本没有任何记录价值。
    想到这里他又隐痛,他曾以为这种全然的托付是双向的。

    他总是想当然地把背后的位置交给Shu,有Shu在就没问题,有Shu在就好,有Shu接着他,哪怕他如临深渊也不至于失足坠崖。
    却不想他一直背靠深渊,最后一脚踩空跌进了叫做Shu Yamino的断崖。
    Luca由衷地敬佩他。

    他看着纸上记录着的一点一滴,记忆中关于自己的部分已经有些模糊不清,但他们两人共同经历的事情却生动地好像昨日再现。Luca感觉他在看一场独属于他们二人的走马灯,等胶卷跑完一生的旅程,也就到了彻底谢幕的时刻。
    他再次质疑Shu记录这些的意义。
    不是为了任务,那又是为什么?觉得有趣吗,处在上帝视角看他被耍得团团转很有意思?
    可他越往下看,就越觉得不对劲。
    有些话写得太细致、太琐碎,他不知道使用这个词来形容是否合适——“笨拙”。是的,笨拙,Shu的笔触一反常态的生疏,却似在逐字逐句地一一留念,像是某种低调又节制的执着。
    那不是执行任务该有的语气。Luca能察觉到Shu在小心翼翼地压着什么、藏着什么,不然不应该会有那样的句子。

    -「 他说“没事”的时候右手默默地蜷着,其实很痛。」
    -「 他今天没吃饭,问他说是不饿,有别的事情要忙着处理。有没有人告诉过他,他在说谎的时候会无意识地咬下嘴唇?明明就是心情不好。」
    -「 这一整天他摸了很多次下颌骨,不知道是不是牙疼,等下联系牙医明天给他看看。」

    那些口吻不像是任务报告,那似乎是……关心。
    可越是这样,Luca越看不懂。
    他甚至怀疑这一切是更高级的伪装,怀疑这所谓的“真心”不过是更残忍的粉饰背叛的欺骗手段。

    他不敢信,却也信不过自己的判断。
    他继续往下读,好像又回到了那些地方,又把那些事情经历了一遍,带着现在的记忆,走过了以前的那些路。Luca蓦然回首,他人生的归途中居然到处都有Shu的身影。
    Luca每读一条,就想这是假的吗,那也是假的吗,他们之间发生过的种种都是假的吗,也都是他精心设计的骗局中的一部分吗?他像个顽劣的病患,自虐般一遍遍抠掉身上未成型的痂,鲜亮的疼痛,好像只要他这么做就不会留下陈旧而丑陋的伤疤。
    可到最后,他几乎连“痛”感都失去了,只剩下无尽的疑惑与茫然。

    他迫不得已发现,他输得很早,输得很彻底,在和Shu Yamino的对局中他早就溃不成军。
    很残忍,很英明,他为Shu欢呼。
    也许这场局从一开始就只有他一个人,却以为他们并肩。

    思绪中止,他的视线被一处突兀的涂改吸引。



    「 May.6th
    他在处决那个叛徒前亲了他。
    ……
    那是不是意味着▒也▒ 」



    Shu 写字和他本人一样,总是以零失误为行为准则,这是 Luca 看到现在唯一一处涂改痕迹。
    艰难地辨认了几个字后, Luca 像是终于从一个精美无暇的塘瓷面具里找到了一丝缝隙,他心跳的频率骤然升高。
    是那一次。

    组织抓到了一个通风报信的叛徒,在鞭挞审问的途中那个人就被折磨得神智涣散,很没骨气地一口气全招了。心理素质不行啊,Luca原本只是冷眼旁观,并没有什么兴趣,直到那人战战兢兢、哭哭啼啼地开口求饶,才生出几分捉弄吓唬他的兴致。

    他记得小的时候兄长跟他说,黑手党有“亲吻叛徒,并以此宣告对方死期将至”的传统,他想看看这只胆小如鼠的蝼蚁得知自己即便选择招供也难逃一死会是什么反应,于是他恶劣地钳住对方下颚,仿佛恩典般不带一丝情绪地吻了他一下。
    意料之外的,对方猛地瞪大了眼睛,像是看到了什么比死还恐怖的东西。他剧烈地颤抖、反抗,卯足了力气把 Luca甩开,往后连滚带爬,将嘴里带血的谩骂破罐子破摔般失声大喊:"你这个恶心的同性恋——!”
    Luca皱起眉,心中泛起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厌恶。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叛徒显然已经疯了,嘴角挂着涎水,眼神空洞犹如一具行尸走肉。他继续胡言乱语喃咕着说:"你以为你跟那个怪物咒术师的那些破事藏得很好吗,整个组一一"
    话音夏然而止。
    Luca觉得扫兴,一枪把他崩得脑浆进裂。
    收枪的时候管口仍带着子弹发射后的热度。他本以为这一场小小的闹剧就此结束,但他用余光瞥见了门外那个静立的身影,是Shu。
    他不知道 Shu 站了多久,又听到了多少,但一阵突如其来的不安浮上心头,隐隐的心虚令他选择假装没有发现Shu的存在。

    “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你吻了他?”
    Luca没想到Shu会这么长驱直入地提起这件事,他措手不及,本能地对其避而不谈。
    “谁啊?”他含糊其辞地问,状似漫不经心地俯下身将球杆瞄准白球,随着喀嗒一声桌球彼此撞击,最终三个球一次性落入球袋中。
    好在是个好球,给了Luca顾左右而言他的机会。
    “到你了,你输定喽。”Luca打了个响指,暗自赞赏了自己的打岔能力。
    Shu听罢却只是放下球杆,慢条斯理地摘掉手套,语气淡得像在讲天气:“行,那就算我输好了。我能下班了吗?”
    这怎么能行,Luca撇嘴。他对自己这手漂亮的开局感到无比惋惜,刚准备上演一出“邪恶黑手党老大伤心失落”的戏码,就被Shu一句话打断:“接着打可以,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换做以前Shu早就顺着Luca的意愿行事了,谁能想到他不知搭错了哪根筋,唯独在这件事上步步紧逼,仿佛势必要从他嘴里挖出个答案来。

    Luca顿了下,嘴角的笑意轻轻僵住:“哦……你说昨天那个叛徒?”
    他把视线投向天花板,仿佛在努力回忆,似乎真的一时间没记起这个无关紧要的角色。
    “还以为你睡了,你看到啦?”他装作轻描淡写地挠了挠头,眼神却是飘忽。
    Shu没说话,静静地看着他。

    “他犯事了,你知道的。”Luca捡起一颗落球,随手抛着玩,在他紧张的时候这样的小动作总是格外多。
    “所以?”
    “所以我亲他一下怎么了?死亡之吻,传统你懂吗,Shu?给快死的人盖个章,告诉他马上就要‘邦’地一下死掉了。”Luca如实说,噙着一抹笑意跟他打趣,试图缓和一下气氛,“我们是黑手党嘛,总得有点仪式感,超酷的,不觉得吗?”

    Shu没有被他打趣的语调带偏,只缓缓问:“……你是在拿这件事取乐?”
    Luca一噎,抛起的球没接住,啪一声掉在地上,骨碌碌滚远了。他能感受到Shu不高兴了,不然他不会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但Luca不明白他这样的情绪来源于哪里。难道真的听见他们两个当时的对话了?不应当,审讯室小隔间的隔音做得非常好,即便大门没有关死,在那个距离下也不可能听得清楚。
    可万一他就是听见了呢?毕竟他是那个流言蜚语的主人公之一,哪怕Luca本人并没有把那个人说的话放在心里,可要是Shu会介意、并对此感到恶心呢?

    Luca没有去捡掉在地上的球,而是垂眼看着它滚动的轨迹,用几乎听不出的声音说:“拜托,别这么死板,我们又不是品德培训班。”
    他佯装镇定地回答,看似坦然自若,实则心跳如鼓,他甚至没有底气回应Shu探究和审视的目光。
    Shu不再追问了。Luca虽然看不懂对方晦暗不明的神情,但还是自顾自松了口气。

    这就是他对那件事的全部回忆。
    如今这团涂改的墨迹再次让他想起那种心率失控的感觉。如果他没在这场填字游戏中出错,Shu涂掉的内容应该是“那是不是意味着我也会”。
    那么这场背叛是有迹可循的,他曾经有过一次机会拨乱反正,而他放弃了这个机会。
    可他现在破天荒地并没有因为自己的失误而悔恨,反而开始和这句话较劲。
    “我也会”,被一团墨迹抹得彻底,是后怕吗,
    那天的自己由于太过窘迫而忽略了Shu的反应,现在想来他当时逼问自己的态度也有些耐人寻味。
    他又想起那个叛徒临死前对他吼的内容,难不成Shu也听到过那些流言?
    外人的评价他从不放在心上,但如果Shu也对此反感,觉得恶心,那……
    Luca惊觉自己的指尖发冷,以微不可察的幅度颤抖着。

    再往下看,他意外地发现这本笔记多了一条他之前没有见过的内容:



    「 Nov.15th

    原来。 」


    这是最后一条,
    落款日期是前天,而Shu是昨天失踪的。
    Luca感觉自己的胸腔空了一秒,血液凝滞。
    原来……什么?
    他有些急躁的往后翻,试图找到答案,可回答他的是空白,无尽的空白。

    停下,人都跑了,他也是背叛者,你在在乎什么?
    Luca的理智在心里对他大声责问。
    是啊,他在乎什么。
    可他就是在乎。
    那是Shu Yamino,他怎么能不在乎。

    那是他最信任的人,最依赖的人,最熟悉的人,最……嗯?
    最什么?好像还有一个词,一个更贴切,更发自肺腑的词,一个快被他脱口而出的词。
    是什么,他得好好想想。
    最……最……是那个词吗?可以用在这里吗?
    别犹豫,遵从内心,说出来。
    最……喜欢?
    是喜欢。对,很好,你做到了。
    是喜欢啊?
    他的心底迸发出欢天喜地的绝望。

    还有什么能比这更糟呢。
    他拿起笔,破釜沉舟地,在Shu涂改过的那一条末尾处写:是。



    18 回礼


    Luca甩了甩脑袋,试图把缠绕成一团乱麻的思绪甩出去,他应该好好思考对策了。
    是,最高机密不出意外还在原地,但它在或与否都已经意义不大。
    有人入侵,那就代表它已经被泄露。
    他飞快构思着高效可行的Plan B。

    既然他们送了这样一份大礼,不好好准备回礼怎么行呢。

    咚咚,敲门的声音。
    他说请进。来者穿着一件藏青色束腰大衣,鞋跟撞击地面发出“笃笃”的声响,
    “Ikey Wikey~”他抬头,咧出一个很灿烂的笑来。
    Ike Eveland,他从小到大的老师,在组织中充当参谋的角色。

    Luca说,我要做个局。
    既然那边迫不及待地想要把我搞垮,那我就送上门,遂了他们的意。
    Ike了然,拿出手机翻了翻日历,说我来给你安排?

    片刻后,Ike上前两步,随手抽出一张白纸按在桌上,在纸上边说边画。
    “对面这些年放长线钓大鱼,能做得出这种事的人基本上锁定在Kaneshiro先生当年的那几个宿敌中,这位、这位和那一位,都已经在早年被铲除,剩下的只有这两个。”
    “我会组织一场盛大的晚宴,邀请各界名流掩人耳目,安排人手设下埋伏,来一个瓮中捉鳖。你到时候……”他话语有所停顿,像是在征求Luca的意见。

    “我会出席。他们是我父亲三十年前的宿敌,彼时我还没出生,成长过程中父亲没有把我当作继承人培养,所以我对这些渊源概不知情。对吧?”
    Luca在口头上过了一遍剧本,手上拎了支笔随性地转着,然后笔头落下,在Ike画的两个圈上点了点,
    “等他们坐不住露出马脚,我们就收网。”
    Ike点头,是这个意思。

    离开的时候,Luca从背后叫住他,说谢谢你,Ike。声音透出掩饰不住的疲惫与落寞。
    “Luca……你现在可以吗?”他有些迟疑地开口,但点到即止,聪明的Eveland一向都是看破不说破。
    “我没事,”Luca笑了笑,
    “多余的事情……就让它烂在肚子里吧。”


    同一时间。
    挂在Shu颈间的项链反常的滚烫,他把吊坠捏起来,察觉到它正散发着异样的光。
    那是Luca在十七岁时给他的紫罗兰,他用咒术把它封在了琥珀中,一直随身戴着。花瓣沾过Luca的血,出于某种不知名的联系,他时常能隐约感知到他的状态。
    上次琥珀发烫还是在老教父遇难那天,可他明明没有把组织的机密泄露出去,怎么会……
    除非,
    真正的内鬼另有其人。
    Shu的眼神突然变得凌厉起来。
    他咒骂一声,消失在黑暗中。



    19 破镜


    一切就像他跟Ike统筹的那样,按部就班地发展着。

    一周后的宴会上,Luca张弛有度地和每一个受邀前来的宾客碰杯寒暄,觥筹交错间他的眼神在每个或生或熟的面孔间游移,悄无声息地打量着所有人的神色。
    他猜得不错,有人的确坐不住了。
    他的属下在和他擦肩而过的时候提供情报,宅邸之外藏了一支不小的队伍,宴会厅内则潜伏着一个该组织高层,对方佩戴着墨绿色的口袋方巾。

    墨绿色……
    Luca的目光下意识掠过人群,最终锁定在了长桌的一角。
    那是——
    西蓝花,呕,真晦气。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

    Luca认出目标了,他见过他,在父亲的葬礼上。
    不对,不是同一个人,年龄对不上,这个人比起记忆中的面庞更为年迈一些,但又有某种令人警觉的相似。
    他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他在暗中打量着那个人,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为了避免打草惊蛇,Luca决定暂时离席去休息室独处一段时间。安静的环境有助于他更清晰地审视计划,也方便他筹谋下一步怎样才能走得更加稳扎稳打。

    门在合上的那一瞬间,将Luca与外界的喧嚣切割、暂时性地隔绝了起来,Luca整个人窝进了沙发里,柔软的触感却丝毫没有缓解他此刻的倦怠与疲乏。
    他思索着,伺机而动是眼下唯一的解法。对方什么时候沉不住气,他就什么时候出手。他这次的计划够狠,也足够孤注一掷,甚至连他自己都没有十足的把握。
    但他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咔哒一声,反锁着的门锁头松动,被从外面打开。Luca的神经瞬间绷紧,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抓抄起桌上的高脚杯,力道狠绝地朝着门口的方向砸去。
    玻璃破碎的声音被锁门声掩盖过去,Luca循声猛然怒目望去,手已经按上了腰后的枪托,可当他看清来人后,那股杀意戛然而止。
    他怎么也没料到是他。

    “……你?”

    Luca怔愣了一秒,随即冷笑,“哟,你旅游回来了?给我带伴手礼了吗?”
    他语调轻慢,像是在盘问一个失约者,话语间的讥讽不加掩饰。他如同一头逡巡领地的兽,审视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看来是没有。真不够意思啊,Shu。”

    Shu像是着急要确认什么,略显慌乱地把Luca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发现他毫发无伤后松了口气,而这份松懈很快被Luca的言语凌迟得满面狼狈。
    他问心有愧,不知道怎么回应,索性不说话。

    Luca见Shu默不作声,一拳挥在棉花上的空落感让他一下子没了调侃的兴致。
    他收起吊儿郎当的笑容,倚靠在沙发扶手边,语调骤然低下去:“背叛我的感觉怎么样?”
    你赢了,你想要的都已经得到了,还回来找我做什么。
    还是说你想要亲耳听见手下败将的恭贺?

    “我没想……”Shu像一下子被戳到了痛处,本能地为自己申辩。

    “好,那你告诉我,”Luca截断他的话,仿佛把最后的耐心也一并掐灭。他站直身体,逼近一步,“今天的这一切跟你有关吗?”
    是或否,Luca只要这一个答案。
    他想解释,好,那他给他这个机会,只限这个问题,Shu回答什么他都会信。如果他说没有,那就是没有,就算他骗他,他也心甘情愿被骗。
    Luca固执地护着那一簇跃动的火苗,拜托了,拜托,别熄灭它。
    请吧,请作答。

    “……”Shu再一次沉默。
    他深吸了一口气,说,有。
    Luca重重地闭了下眼。
    他看起来也挺痛苦,Luca想,他活该的。

    行了,这就够了。
    Luca终究还是没听到他想要的答案,那簇火苗熄哑得无声无息、又轰轰烈烈。
    他甚至已经把骗他的权利递到了Shu的手边,可他不要。
    他连被欺骗的资格都没了。

    睁眼时他眸光冷冽,一种难以言喻的狼狈感铺天盖地向他奔袭而来,他恍然,原来只需要三言两语可以把所有期望抹杀,门边的玻璃碎片折射出的光太亮太烫,隔着两三米都能刺伤他的眼睛。

    这也太惨烈了,他想。
    他突然想出去拿一杯红酒,举杯敬Shu,也敬自己。
    Luca手掌慢慢攥紧,又松开,掌心泛白。他低头呵了一声,仿佛筋疲力尽地结束了一场漫长的挣扎。
    “Shu Yamino,你总算让我死心了。”

    Shu看着面前浑身竖起利刺的Luca,喉结滚动了一下,舌根泛苦。一时间他心里五味杂陈,他知道自己真的亲手把他们的从前都毁掉了,他步步算计,直到算空了贯穿于他们二人之间的最后一丝温度。他明明预见过这一切,却在结局落地的那一刻仍然克制不住地想要呕吐,心脏钝痛到无以复加。
    他想说些什么,却发现所有的语言都像是借口,于是他拼命逼自己冷静,极力压下胸腔里的抽痛。他知道他们之间的问题一时半会无法解决,但现在时间紧迫,他顾不了那么多:“我回来帮你,再信我一次。”

    “好呀。”Luca哀莫大于心死,又被Shu的话逗笑,笑得眼尾沁红,“但我凭什么信你?凭你是他们的大功臣,我能把你拴成个漂亮的人质拿去谈交易?”
    “差不多得了,”他猛地向前一步将身体逼近Shu,眼底似有风暴翻涌,“你到底有没有,哪怕一秒钟,对我是真心的?”

    Luca的笑声刺痛着他的耳膜,Shu垂下眼睫,不愿再看那双对他失望透顶的眼睛,不假思索地回答,“有。”
    “我有,”他一字一顿,“一直都是。”
    他很少这样说话,坦率得丢盔卸甲,让被剥去外壳的灵魂赤裸裸地站在Luca的面前。比起坦白,他觉得这更像是一场浩大的投降,他把自己的底牌主动翻出,去赌一个没有胜算的未来。
    他为数不多的真心全给他了。

    Luca佯装惊喜地“哇”了一声,“金牌演员Yamino先生,你还真是……假戏真做,够敬业。”他笑意吟吟地腹诽,语气轻浮,说得漫不经心,但说到最后却下意识压低了嗓音,像是怕自己露怯——怕这层皮囊下那颗已被碾碎的心会不小心透出一点形状,让人看见它溃烂的模样。
    “听上去挺感人的,你的日记也是你虚构真心的一部分吗?”Luca终于没忍住提起那本笔记,他没有办法不去在意它。

    “……你看过了?”Shu猛地抬头,脸色闪过一丝异样。
    那他的那些不可告人的隐晦心迹……他怀着一丝侥幸心理,希望Luca没看得太仔细,希冀却在下一秒被推翻。
    “嗯,我很好奇,最后一条是什么意思?”他近乎迫切地想得到解答,却只敢假借盘问之由轻描淡写地脱口。

    Shu想,藏不住了,他到最后都保不住他们曾为挚友的体面。他已经害他不得不铤而走险,还要添油加醋地将他们的过去抹上污点。Luca一定对他失望透顶了。
    他喉咙像是被堵住,出离平静地反问:“你还会在乎吗?”
    却不想这话刚出口,Luca脸上的表情变倏然冰封。

    ……

    “什么意思?”
    什么叫他还会在乎吗?他在质疑谁?
    和猎物周旋的雄狮像被踩到尾巴般一瞬间暴怒,Luca冲上去拎住Shu的衣领把他撞到墙上。他伪装自我若无其事的面具终于崩裂,斑驳地露出他未经粉饰的怨愤与燥怒,他感到难以置信,他把他们的十二年当成了什么,他又把他的真心放在了哪里,这些年的出生入死到了Shu的口中,竟只值一句轻飘飘的反问?难道,他的感情就活该被践踏?
    他的暴跳如雷下藏着不能被宣之于口的委屈与情愫。
    Luca眼眶通红,倔强地盯着Shu的脸,咬牙切齿地重复:“你什么意思?”

    Shu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没有想到这句话会引起他这么大的反应。在Luca几乎喷涌而出的情绪里,他竟生出一种不合时宜到荒唐的冲动——想伸手抱住他,把他搂进怀里,不要……不要这么恨他。
    面对Luca的歇斯底里,在欲哭无泪的抽痛酸涩中他百思不得其解,于是他放弃思考,自暴自弃。
    “你喜欢男人吗?”他哑声道。
    多么悲怆。

    仿佛被击中神经,空气骤然凝结。
    Luca愣住了,像是被Shu的问题烫到无所适从。他卸了手上的力道,步伐踉跄后退,力气突然被抽空。就在这一瞬,有什么从Shu的领口处滑落,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金属与晶石碰撞的响声。
    他低头,地面上躺着一条崩断的项链。
    浅金色的镂空下,琥珀色的晶体视若珍宝般包裹着一片紫罗兰的花瓣,很特殊的、浓如颜料的颜色,独一无二的那一片。
    他还留着它做什么。

    Shu怔了一下,急忙把它捡了起来。
    Luca瞥了一眼Shu攥在手里的东西,像被灼痛一般转移了视线,他觉得自己的呼吸有些不稳。
    是那片花瓣。
    这个认知搅乱了Luca的思考。
    他还留着,仿佛他的真心不假。
    他艰涩地吞咽涌上喉头的酸楚,强迫自己理性地面对这一切。他干笑了一声,抬起头直视Shu的眼睛,眼神透露着近乎悲凉的无奈。

    “Shu,你把我当什么了?”

    “猎物,同盟,共犯……原本应该是这样,接着我推翻它们,认为我们是挚友,坚定不移地。后来我搞砸了,我把这些都毁了。我发现我错了。”
    Shu字斟句酌地回答,每蹦出一个词都让Luca的心下沉一点,
    “我的误解太深太久,错把喜欢当成是友情。”
    不大的音量却让Luca听得无比清晰。
    他错愕抬头,Shu眼中的伤痛此刻一览无遗,他直直地望进去,像意图投井的人在一瞬间望尽了一口枯井,灵魂都震颤。
    他残忍地将自己的心凌迟给他看,每说一句话就剐下一片肉,他在灭顶的痛楚中得到自我戕害般扭曲的快意。
    碎吧,要碎就碎个彻底,我们才能堆在一起。

    Luca眼睁睁地看着Shu以字句为刀刃,一字一刀地剖开自己,这场不合格的告白比起示爱,说是Shu一字一刀地剖开自己后得到的尸检报告更为贴切。他把自己掏空递到Luca面前,让他去鉴定、去判刑。

    Luca正想说些什么,有什么被他埋在深处的东西此刻雀跃上心头,破开拙劣的掩饰试图沉冤昭雪,他差一点就说出来,却在此刻听见门外有宴客路过,于是眼疾手快地越过Shu,将休息室的灯光摁灭。
    黑暗瞬间扑了下来,像幕布垂落,将他们匆匆包裹其中,只剩下彼此尚未平息的呼吸声。谁也没有先开口,就好像又回到了过去无数个相伴的夜晚。

    隔得太近了。他们似乎只有几寸的距离,Luca几乎可以触到Shu的体温,听见他喉咙里一声极轻极压抑的颤动。
    某种无形的东西又开始在他们之间来回拉扯,欲言又止的心绪不断翻滚、膨胀、放大。
    Luca眨眼的频率很快,他在紧张。Shu想,在昏暗的光线中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对方,其实自己的手心也紧张得发湿。
    如果他凑得更近……会被推开吧。
    他有些贪恋这样的时光,希望能够久一些、再久一些。

    偏偏现实总是差强人意。
    门外遥遥传来第一声枪响,如闷雷炸开,水晶顶灯应声坠地轰然迸碎,伴着女人的尖叫和逃窜声混作一团,将这宁静的表象撕成碎片。
    透过窗帘缝隙的微光,他们在黑暗中短促对视一眼,转身冲了出去。
    出门前,Shu把项链塞进了最贴近心口的内袋中。



    20 背水一战


    最高机密的泄露意味着组织内部安全随时可能受到严重侵犯,核心利益也会遭受未知的损害,如果被别有所图且具备一定能力的人得到,在正面交战时他们甚至会失去一切的自我优势。
    即便此时此刻对方并未冒然打草惊蛇,但软肋被人拿捏终究是大忌,与其等待丧钟悲鸣,不如放手一搏,将事态发展的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上——Luca是这样跟Ike商量的,在漫长的交涉后,他们决定以瓮中捉鳖的策略背水一战,成败在此一举。

    根据计划,在目标急不可耐地露出马脚后,他现在要做的是引起敌方头目的注意,尽量聚集他们所有的人手,带到Ike安排好的那个地方。

    在他设定最终地点的时候,Ike向他递去了一个明显带有担忧与犹疑的眼神。
    “这个地方太危险了,Luca,不是一个合适的收网地选择。”
    他客观地评价,声音却有些少见的急切。

    Luca摇了摇头,勾着嘴角反驳道:“你知道哪里是最合适的地方。正因为天台危险,他们才会掉以轻心,觉得我是走投无路了,要自取灭亡。”话里透着一股近乎偏执的决绝。
    Ike难得冲动地锤了一拳桌子,提高嗓音诘问:“你疯了?你以为你有几条命?”
    “就一条啊,或许吧。”Luca垂下眼睛,自嘲地笑了笑,“你看,连你都难以置信,他们更加不会想到Kaneshiro的现任首领其实是个不要命的疯子了。”
    他说得太轻太冷,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和自己毫无瓜葛的事情。
    “你——”Ike还想说些什么劝他,却被硬生生地打断。
    “别担心我,兄弟。”Luca抱了一下他,重重地拍了拍他的后背,以一种打定主意要一意孤行的态度将Ike的劝阻堵了回去。“这是胜算最大的选择了,既然要铤而走险那就干脆做得绝一点。我真无所谓,要是我回不来……以后你就替我走下去。”

    ……

    战局打响不久,Shu悄无声息地掠过人群拧断了一个杂碎的脖子。那人原本自不量力试图偷袭Luca,却连尖叫都来不及发出便如同烂泥一样被他砸在了地上。
    Luca闻声回头看了他一眼,破碎的顶灯下流光晦暗不明,他挑了挑眉,声音带着点疯劲:“愿意跟我一起死?”
    Shu将嘴角弯起一个无懈可击的弧度,没有一丝迟疑:“荣幸之至。”

    Luca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将枪口利落一转,精准击碎了墙角那个巨大的落地花瓶,随着“砰”的一声巨响,他成为众矢之的,张扬地把自己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中。
    “来,我看看你的诚意。”
    随着信号发出,他事先安排好的人手从四周破空而出,一场早已被策划好的鏖战就此引爆。
    Shu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起初,他们在枪林弹雨之中还能行有余力地应付自如,不多时在战力上占了上风,然而随着时间流逝,Shu在咒术的感知下察觉到对方正在源源不断地补充人手。这绝不是临场调度,而是一场蓄谋已久的狩猎。无论是潜伏的位置也好作战的习惯也罢,显然是精心做了功课、有备而来。
    Shu布下连环阵势,一面开着屏障保护Luca不被击伤,一面控制着对方处于施咒范围之内的人让其自相残杀,咒力的大幅消耗使他的额角渗出冷汗来,这场拉锯战显得格外漫长。
    如Luca所预料的那般,敌人的数量远远超过密探上报的十倍不止,火力密度几近疯狂,他咬牙,在这个寡不敌众的阵仗下,他们绝对撑不了太久。
    就在此刻他腕侧的通讯装置发出震动,他知道是时候了。
    Luca拉起Shu的手朝天台跑去,剩下为数不多的手下也得到信号,齐齐回身断后,在枪火之中誓死抵御住他们身后的人。沿着狭长昏暗的楼梯通道,他们逐渐远离密集的枪声。
    Luca默默地将手收紧,而Shu察觉到了,也回以同样的力量。

    像是在说,“别担心,我在这里。”


    20 三二一跳

    “叔叔,您的这份大礼还真让晚辈受宠若惊。”

    Luca三步并两步跃上台阶,沾血的外套解开了扣子,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直到这次任务的最终目标出现在眼前,他慢慢停下脚步。他说话的时候噙着笑,像是在与某位旧友虚与委蛇地寒暄,笑意却不达眼底,流露出肃杀的冰冷。
    Luca眼神凌厉地扫过那群齐刷刷地举着一排枪对着他、自认为是猎人等待着收割猎物的对手。他当着他们的面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枪甩落在地上,动作利落而挑衅。
    Shu紧随其后,在看清为首的人面目后本能地僵了动作,指节悄然收紧,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
    是那个登门委托父亲出手相助的人,也是形成今天这个局面的、一切的导火索。

    戴着墨绿色口袋方巾的男人头发一丝不苟,脸上的褶子雕刻般分明,听了Luca的话爽朗地笑了几声,他慢条斯理地开口,仿佛在回忆什么珍贵的往昔:“当年你父亲还没坐稳位置就跟我叫板,那个时候连你哥都还没出生吧。真是没想到一晃长这么大了,你果然和传闻中的一样,和Kaneshiro夫人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在提到“夫人”这个称谓的时候刻意加重了语气,像是带着一种奇怪的占有欲与恨意。
    Luca皱起眉,觉得他打岔的话题莫名其妙。
    Shu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话里的一些微妙情感,若有所思地重新打量了一下他的脸。

    “你母亲当年可是满城闻名的美人,知书达理,端庄大方……我们很小就认识了,不过她还是干脆地拒绝了我的示爱。”
    老男人像是故意提起那些往事,试探Luca的心理底线。
    “可惜啊,生下你这个小杂种之后就断了气。”

    “你闭嘴。”Luca神情骤冷,咬牙切齿地呵止了他的这番言论。

    老教父却笑了,仿佛这就是他想要的反应。他调整坐姿,换了副颇为和善的语调。
    “扯远了,回到你刚才的问题。说来惭愧,我一开始也只是动了点手脚骗了个漂亮玩物来帮我做事,没想到……”
    Shu眯起眼睛。
    “没想到这个妖物还真把堂堂黑手党首领搞得五迷三道了。”站在他身后的一个更年轻的男人以一种油腔滑调的语气打断了他的话,用颇为耀武扬威的姿态往前走了两步,脸上堆的笑让人反胃。
    Luca突然认出他来,这就是他在父亲葬礼上见到的人,他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这两个男人眉眼间颇为相似。
    他震惊地脱口:“你——”旋即气极反笑,眼底寒光淬火。“原来这里藏了条丧家之犬!”
    “哎呀,尊敬的小首领才发现吗?真可惜,有些太晚了。父亲大人猜得不错,我们家的这个漂亮废物终究是不中用,这临门一脚踢不出去,十二年心血眼看就要泡汤,你说愁人不愁人?还好我早就动手脚从他那个咒术师爹那搞来法器,隐着踪迹把他的办公室翻了个遍……”

    “解释一下,什么叫「骗」?”Shu的声音忽然响起,语调不起一丝波澜。即使刚才被用那样的词汇侮辱也不见恼意,神态平静地打断了这个男人的高谈阔论。
    但Luca知道,他已经起了杀心。
    老男人仿佛还在享受掌控一切的优越感,“事已至此,倒也不妨说清楚了。我知道你们Yamino家族的人,自小受的训就是「为了还恩甚至可以赴死」,于是我就从娜塔莎……喔,就是Luca的母亲,她的嫁妆里偷了一件信物,骗来了你这把锋利的刀刃。”

    “哟,你还不知道吧?”站在身后的男人突然大惊小怪地捂嘴惊呼,动作浮夸,“认错恩人喽!真正对你家有恩的人,可是我们小首领的外祖父啊。”
    Shu的身形骤然僵住,听到这个消息像被雷击中般站在原地,多年的责任与使命在此刻轰然崩塌,他几乎有一瞬间没能站稳。

    “你为我们卖命十二年,竟然从未怀疑过那块信物的真假吗?哈,真是愚——”

    “说得够多了。”Luca陡然出声,音量不大却极具压迫力。
    他以旁人反应不过来的速度一脚踢起自己扔在地上的枪,眼疾手快地接住,动作流畅到近乎本能。下一秒,他枪口直指老教父的脑袋。身侧的保镖立刻反应过来,枪声未响,杀意已逼至眉梢,百来支枪杆立刻又齐齐地指向Luca。
    “你骗他,杀我父亲,又让你儿子冒充忠诚之人,从内部一点点瓦解我们。”他眼眶红得几欲滴血,“你费尽心机想毁掉我所有的筹码,却没算到,他会在今天和我一起上来。”
    子弹上膛的声音在空旷的环境中清晰可闻。
    “现在我只问一个问题,你儿子亲手杀了我父亲,是,或不是?”
    子弹上膛的声音在空旷的场所清晰响起。
    被用枪指着的老男人仍然是游刃有余的样子,他好心提醒道:“年轻人啊,以一敌百不算明智之举。”转而又摸索着手杖虎头的银雕,慢条斯理地笑道:“他很有出息,不是吗?”

    ——砰。
    不是枪响,而是异动。所有人把目光移向声源所在地,老教父的儿子毫无预兆地七窍流血,面朝下倒在地上,同一时间连带着前排拿枪指着Luca的人也应声倒地。
    Shu捂住胸口咳了一声,像是承受不住长时间的咒术反噬般整个人摇摇欲坠地俯下了身,腥甜的血从喉口溅出,污了地面。
    Luca瞳孔骤缩,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前去。

    老教父脸上的笑意终于崩裂,似乎是没想到他们在穷途末路下还敢负隅顽抗,看着自己倒下的儿子勃然大怒地咆哮道,“杀了他们!”

    混乱骤起,子弹破空而至。在咒力的超负荷消耗下,Shu已经不能再开出防御的屏障,情急之下他试图用身体替Luca抵挡子弹。呼啸的子弹破风从Luca的耳边擦过,他尚且面不改色,但当Shu挡在他身前,他承认自己的心头升起一股莫大的恐惧。
    Luca下意识地扯过Shu的手将他护在身后,两人逐渐退向天台的边沿。
    “你信我吗?”Luca突然问道。
    “当然,我永远站在你这边。”
    Luca笑着说,行,那你这句我也信了,以后得算数。
    然后他数着“三、二”,毅然决然地往下跳。两人一同跃下,Shu顺从地任由Luca牵着他下坠。
    数到“一”的时候,楼顶轰然爆炸,火光骤起刺破黑夜,四下警报声顿时尖锐长鸣。

    Luca在这时吻上Shu,叛徒咒术师,这是你的死亡之吻。
    Shu睁大了眼睛,怔愣一瞬,又不假思索地牵紧了他的手。
    他笑着回应,这是我应得的。



    21 海星


    Luca已经记不清他们是怎么落地的了,只知道一阵风呼啸着排山倒海扑来,张嘴要把他生吞、咽入世界的喉管;冲击波剥夺了他的感官,失重感将他席卷着往下坠,好像缓冲了,好像又没有,随便吧,砸在地上的时候已经没有痛觉可言,两只手却还牢牢地牵着。
    他们像两只搁浅的海星,就那样仰躺在岸上,任凭浪来了又走,什么也不关心,好安静,这里只剩下他们俩。

    “你忙活了十二年来骗我,到头来自己也被骗了,后悔吗?”
    那只金色的开口了,体力透支后他轻飘飘地问,像梦呓一般,他几乎能听见血液在血管里流淌的声音。
    不吧,紫色海星回答,咳了一口血继续说,不被骗的话这辈子都碰不到你,豁半条命也算值了。
    哈哈,你真该死啊。
    Luca笑了,嘴上骂着手却牵得更紧,交握的掌面又湿又黏,好像又回到了十四岁时他们永远也跑不到头的那个雷雨夜。

    他们之间就仿佛是手心肉的牵连,恰恰十指又连心,顺着指缝撕扯开皮膜,被剥离出来的就是一整颗血淋淋的心脏。
    起先他们还不信呢,非要当固执己见的赌徒,说试试看吧,撕开试试看,然后试了,森森白骨露出来,碰到空气就融化,骨头熔成眼泪滴下来,烫了,痛了,还要嘴硬说不后悔。
    不后悔,又要哭着把碎掉的拼起来,裂开的缝起来,赌的时候稳操胜券,捡骨头的时候又分明一败涂地。
    十赌九输,久赌必输。
    两只被太阳晒得干瘪瘪的海星,没有一个是赢家。

    “Shu,”Luca喊他,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在慢慢变冷,但血又是暖的。
    “……嗯?”Shu的回应带着一些鼻音,朦朦胧胧的,裹在泡泡里的声音,听不太真切。
    Luca突然觉得其实这样也挺好的,如果能这么一直躺到世界的尽头,等雪落满他们的发丝,埋过他们的躯体,掩没他们的来路与归途,等他们变成了两个相互依偎的雪人,到了春天就化成一滩水归入尘土,是不是也能算是浩浩荡荡地一起走过了一生。

    他张开嘴,又合上,欲言又止好几回,找不到合适的语言。他总是笨嘴拙舌又怕自己词不达意,他不说话,Shu也不催他,静静地等着,等到他以为Luca不再想说了。
    他没头没脑地说,明天我不想吃西蓝花了。
    明天,Shu默默地反复咀嚼这个词,明天啊……
    好,Shu说,那不吃了。

    后天也不吃了,Luca得寸进尺。
    Shu说,好。
    接下来一个月、一年都不吃了,他蹬鼻子上脸。
    Shu说那不行。
    Luca有些吃力地低声笑起来。
    他勾了勾Shu的手心,
    你考虑一下嘛,我明天再问。

    Shu回勾他的指尖,
    他们敲下不成文的约定,约好了明天见。



    22 明天见


    锵锵锵,没死!
    一来祸害遗千年,二来海星生命力顽强,就算是大卸八块丢海里也还能活——开玩笑的,其实是Yamino氏族的族长,Shu的父亲,在收到Shu在火拼的紧要关头递去的灵讯后,和几个长老联合施加了传送的咒术,赶在他们出事前将他们带回了异界。

    在枪林弹雨中摸爬滚打一通难免壮烈负伤,加上他们最后从天台跃下、又受炸弹波及,可以说是遍体鳞伤,再晚一些都可能危及生命。传闻中擅用咒术医人的术医精于枯骨生肉、从生死簿上抢人,这个说法并不是空穴来风。Shu在危难之际替Luca挡了两发子弹,所以伤得要更重一些,好在咒术师一族本身自愈能力就超乎常人,在族中医者的治疗下已没有大碍。反观Luca,虽然所受的伤严重程度不及Shu,却还是不得不卧病在床,调养生息。

    昏迷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Shu苏醒过后的第一时间就跌跌撞撞地去寻找Luca的身影,他挥开侍童试图搀扶的手,在听到Luca也已经醒了的时候长长地松了口气。

    Shu过去的时候Luca正靠在床头盯着被子发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感受到有人接近时Luca敏锐地抬头,又在看清来者后卸下了防备。离开厮杀的战场后,肾上腺素褪去,他们的理智回笼,一时无言。
    他们分别的时间不长,却在他们中间留下了一条天堑,他们默契地不提之前发生的事,但也不知道还可以说什么。想说的话太多,想讲的事情也太多,蜂拥的话语堵在喉头,沉默得又像无话可说。

    “你是个胆小鬼。”过了一会,Luca先开了口。
    “嗯,我是。”面对他的指控,Shu无可否认。

    “你什么都不说,你只会逃跑。”
    “……对不起。”
    “我真的讨厌你了。我恨死你了。”
    “……”

    啊。Shu攥紧了手,感到一阵刺痛,又觉得这样的结果是他咎由自取。

    是,事情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虽然这一切都结束了,但他造成的伤害是不可逆的,坚信自己能弥补过错的行为自负又自大,他不敢去奢望。
    他应该心里有数的,那个时候的吻,那个时候手牵手,那个时候约好明天见,都是吊桥效应下濒死的温存。如果真的一起死了倒也算圆满,可事实是他们还活着,他必须从温床里睁眼,直面冰冷的现实。梦会醒的,只要不是长眠,就总有一天会醒。

    他有些无助地反刍Luca的那句讨厌。
    他讨厌他了,应该的,那他、那他等到他伤好得差不多了,就把他送回他原来的世界。
    然后就分道扬……
    Shu思维迟缓地运行着大脑,喉头涌上无名的苦涩,他们之间甚至称不上体面的好聚好散。

    分道扬……镳吗?
    他不想啊。
    有一个婴儿在他的心底深处大声啼哭。

    Shu觉得自己现在的脸色一定特别难看,可他怨不了别人,他也不知道怎么办好了。在跟Luca有关的事情上,他总像个莽撞的愣头青,从前信手拈来的智谋与手段在遇上他的那一刻通通失效。
    Luca太擅长把他严丝合缝的茧破开,好像对解剖无师自通,总能从一层层厚重的武装中剥离出一个无措的,赤裸的他。
    他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他躲避着Luca的目光,生怕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粉身碎骨。

    他起身,说你好好休息吧,我先不打扰你——“了”字还没说出口,手腕就被紧紧攥住。
    “你又要逃吗?”Luca咬牙切齿。
    还没等Shu回应,就撑起身朝他的方向扑过去,被后者接了个满怀。他就像一只泼皮无赖的树袋熊,扒住了自己最喜欢的那一棵树就牢牢地不撒手,缠得紧紧的,像要把他嵌进骨血里。
    “!”他出人意料的举动让Shu有些措手不及,他僵直着身体,任凭Luca把他锢在怀抱里,力度大得他快要窒息。
    “…Luca”他心跳得快要爆炸,眼眶好烫,他强稳着语调试探着开口,“你稍微松点,我、我骨头都要碎了。”
    又逃又逃,逃避到底能解决什么问题!
    “Shu Yamino!”Luca感觉自己要被他气得发疯,“不把骨头抱碎算什么抱啊?!”

    他眼一闭心一横,不管不顾地大吼,“你别太自以为是了!你有没有想过当初哪怕你多相信我一点,跟我坦白,告诉我真相,事情都不会像今天这样?” Luca气急败坏,“是,你告诉我之后我是会生气,但我会去努力解决问题,没有什么是我做不到的,我会解决!那你呢?你有想过要挽回你做的事吗?你有想过要修补我们之间的关系吗?你只会自作聪明,你只知道逃避!你以为这样就能减少对我的伤害了吗?放屁!你不知道我需要你吗?”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他把脑袋埋在Shu的肩窝,尾音透出抑制不住的颤抖。
    “……你不知道我很想你吗?”他终于说出口。
    很想你,好想你,特别想你。
    他还有好多话想跟他说,他想说他终于知道什么叫喜欢了,他迫不及待地告诉他,他喜欢的一直是他。

    Luca卸了力气,双手捧住Shu的脸,额头贴着额头,半是委屈半是无力地低喃:“你知道吗,我很厉害,可以跑得很快,我甚至跑赢过Augustus——虽然是它放我水……可你走得太干脆利落,我追不上你。”
    “我想说的是,我不怪你,Shu,我不怪你。”
    所以你可不可以,多相信我一点,也依靠我一点。
    可不可以停下脚步,听我说,我喜……

    他的指缝突然被濡湿。
    Luca茫然地抬眼,跌入那片让他感冒了十二年的温带雨林,开始了一场永不止息的高烧。
    Shu哭了。
    他第一次见他哭。
    Luca慌了神,对他的脸又捏又揉,他说哎呀你别哭啊,我给你讲笑话听吧,好不好,你别哭。
    Shu的心防溃堤,一直困在心底彷徨着的婴儿终于刑满释放。

    风把乌云轻飘飘地吹跑,阳光再一次拥抱他。
    Luca拿着钥匙打开了他自困其中的囹圄,摸着他的脸,说他不怪他。
    他泣不成声。

    谁又不是捧着一颗炽烈的心剖白。

    让我哭吧,Luca,让我哭吧。
    他绷了太久,憋了太多,藏了太多,饱胀的酸涩的爱意要把他吞噬殆尽。
    当他以为他要永远将这些东西打碎了咽回去的时候,那个人说,他不怪他,他也喜欢他。
    神啊……
    如果这是梦,就让他长久地睡下去吧。

    Shu覆上那只捧住他脸的手,十指相扣。
    这次他不再犹豫,不再胆怯,勇敢而珍重,温和而赤诚地吻上了他的太阳。
    喜欢,喜欢,好喜欢,
    好爱你。
    如果说亲吻黑手党的代价是献出生命,那么就请取走吧。反正这十二年积攒下来的情愫早就能在无数个万籁俱寂的夜里杀死他千百回。
    他们心甘情愿沦为感情的囚徒。
    彼此的不幸,彼此的大幸。


    传说极地燕鸥一生要飞行两百万公里,尽管冬日多别离,但当烈日杲杲、火云如烧的那一天到临,它总会回来。
    它终其一生追赶炙热的骄阳。

    只要你信,只要你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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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katy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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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血来潮和人脑了之后略微整理了一下。

    不是什么看了之后会让人舒服的故事。

    Mysta视角。
    怪谈  

      

      Mysta走进这间旅馆的时候,是这间旅馆的店长接待的他。

           村里都说这家店长虽然是个咒术师,但是总是和气待人,一开始大家都有些忌惮,但是这位店长的妻子是个极有感染力的乐天派,和村里好多人都关系很好,可惜年纪轻轻就生了怪病,是店长的咒术都挽救不了的,很早就去世了。店长痛恨于自己的能力不够,苦心研究提升自己的咒术能力,之后也用奇奇怪怪的术法救了很多久病不愈的村民。外乡人经过这里留宿,大家都和善热情地给他们推荐这家温暖舒适的旅馆。     

      这位传说中的店长穿得十分有个性,无论是手上染成黑色的指甲,还是脖子上金色银色的吊坠。他的脸看起来很年轻,分外漂亮,甚至艳得有些妖冶,鸢紫色的眸子深邃又诱人,脸上挂着的,却是与之相对十分温柔又毫无攻击力的随和笑容。店长本人似乎是个爱玩具的,从迎接他开始,Mysta就注意到他怀里总是拢着一只毛茸茸的布娃娃,有着金色的头发,明显看出有被好好打理,虽然死物的头发不可避免的显得有些枯燥暗沉,但是依旧细心地扎着一只俏皮的马尾,可惜娃娃一直埋脸冲着店长怀里,看不清具体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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