类司/候鸟回忆录(一)遥想上次休假时,天马司在圣诞树前真挚地许下对来年的三个愿望:活着、发财、遇到好同事。
前两者尚未可知。返工第一天,从驾驶位下车的天马司一眼看到案发现场那个采样的新面孔时,便隐隐觉得,最后一个愿望的答案或许已经露出端倪。
说真的,天马司绝非刻板行事之人,在组内甚至以开朗风趣广受好评。但现在的优秀好同事不顾未来共事所需的初遇礼仪,径直冲向正准备再次触碰尸体的那人。
天马司快步靠近,还未来得及以实际行动制止——那人就已如猫科动物般警觉地回过头,动作快得令他一愣。
“你怎么不等警方到场再……!”
天马司的大嗓门震住在场所有人,除了眼前显然明知故犯却不以为意的谴责中心——状似无辜的学者终于腾出空闲,用沾血的手指关闭领口用于记录口述现场详情的便携录音器,这才慢悠悠地开口。“我的工作需要及时,慢一秒钟都会错过它留给我的信息。”
“那……希望你能告诉我这里还是现场原貌。”
天马司向来清楚局里请来协助的学者之我行我素,但此刻仍然感到从头到脚的失控。偌大的案发现场一瞬间只能听到他的声音,正在剧团弥漫粉尘的幕布间回荡。
“百分之九十五,我按照你们的要求拍摄了全景图,之后和录音一起发你。”
学者晃了晃手里采集完成的皮肤碎片,以验证坦诚话语的真实度。面对急切的情绪,他没有表现出任何反馈,仿佛石头掉到坚硬冰面上,溅不出一丝反馈。“如果有需求,下次请提前告知我如何做,天马警员。”
“叫我天马就行。”看在现场未被过多破坏的份上,天马司还是成功劝说自己友善待人,留下点好印象。不过此时他才发现,对面身上甚至连工牌都没有。“局里难道是直接把你从研究所借来的?我应该怎么称呼你。”
“神代类,称呼随意。”
临时借调来的情况,没带工牌倒也寻常。看起来同样“倒霉”的学者耸耸肩,转而结束无甚兴趣的社交环节,自顾自低头检查起手中血迹未干的采样袋。
天马司见状后退半步,即便初见并不顺利,还是决定不再干涉对方继续沉浸在自己世界的状态,转而让同事们准备开始搬运现场残留物。
直到安排其他车辆先一步开走,天马司站在暗处,远远看着对方在角落一遍遍确认采样装置,像是正在和尸体进行某种无声的对话。你知道的,愿望许得太真挚,世界往往就会还给你点意料之外的惊喜。想到这,他终于长长地叹了口气。
身旁同组同事凑到身边来,隔着记录板用笔头指向视线共同落点对象。“病理学天才外加工学双学位,明明有指挥大把实习生并且坐享其成的地位,非要和上面申请要跟到现场来。说是不能脱离与尸体的距离,期限还未定,上面准备指定把他交给组长负责。天马,这下你有福了。”
“我就知道会这样。”长期担任组内领头的天马司临危受命,无奈地向同事投去谴责的视线。难办的当事人与家属他见得多了,唯独对固执的自己人不对付。“不过……我怎么总觉得神代类这个名字听起来有点耳熟,好像在哪见过。”
“那当然,局里去年开始推广的尸体创伤概况快速预检平台就是他开发的,说明书落款还有他的名字呢。那么大的KR,你忘了?”
“噢、啊?”天马司瞪大双眼,关于那台过分好用却极难上手机器的痛苦回忆顷刻间如潮水般涌来,他曾花了整整三天才啃完那份晦涩难懂的说明书,文字他都认识,组合起来却形似对人类认知能力的鉴别测试。彼时刚入职毕业生最真挚的愿望,就是请这台非人类设备的设计者亲自来演示一遍,并在此之前确认一件事:这位天才到底是不是人类。
不知道应该先感慨初遇的情况或许是早有预兆,还是这位学者的天才程度超乎他的想象。可以肯定的是,神代类的难搞程度必定非同寻常。
正在这时,尚在头脑风暴的天马司忽然被同事用手肘碰了碰。等到再抬头,原先蹲在角落测量的神代类已然站在面前,毫无前兆地发出邀请。“你和我过来一趟。”
“谁?我吗?”天马司下意识一愣,还回头看了眼同事,确认自己没听错。
“司君。”天才法医直接点名,且指令完自顾自地转身就要离开。
——司君?天马司差点别这突如其来的亲昵绊住脚。谁给了他这么自然使用昵称的权利。
“等等!你要去哪?”天马司连忙拔腿跟上,神代类比自己高快半个头,自诩高体能的他想要跟上步伐居然感到些许吃力,“还有,怎么就这么自然地称呼了……”
“顺口,你不喜欢我可以改。”
听起来却完全不似真打算改口,神代类的语气平得像是在执行既定程序中的最优解。高效,冷静,且有些不近人情。
算了,喜欢这么叫就叫吧,倒也不碍事。
天马司紧跟着对方在剧场舞台前站定,所有物品早已被带走,地面只剩下用于还原尸体状态设置的白色框线。
“还有什么疑问吗?”天马司环视现场确认并无遗漏,余光却被站在身旁一动不动甚至面无表情的神代类牵住……希望他的“工作”范围不包括“活人”,他默默想。
“她左肩胛骨骨折,裂口呈放射状。”神代类拿出放在衣兜里的平板调出照片,语调依旧毫无波澜,仿佛面对的不是尸体,而是待测的标本。“加上骶骨挫裂、右侧腕骨错位,说明死者落地时试图撑地,但受力点并不集中。骨盆闭合完整,耻骨联合无松动迹象,年龄约在二十五岁上下。”
“剧场的常驻演员?”天马司眯眼观察对方指出的种种特征,不得不正视眼前这位的天才实力。“你居然靠肉眼就能做出这么精确的判断。我回去会申请剧团所有成员的医疗记录,确认身份应该不难。”
“不过,这具尸体没有即时致命的创伤,死亡更可能是由于颅骨撞击导致的急性颅内出血,具体原因还需要尸检确定。坠落姿势不自然,推测不是直线坠落,更像是受到外部影响后跌落。”
“外部影响?”天马司皱眉,“你的意思是,被推下来的?”
“或者自己失去平衡。至于主动还是被动,还要等我进一步检查现场的高处平台。”
“你不能独自调查现场,需要陪同才行。”天马司及时作出提醒,逐一翻看屏幕呈现的创伤处照片。
“肩胛骨边缘这块地方……”他低声嘀咕了一句,突然把平板递过来。“你放大看看这个角度。这里有轻微的骨面磨痕,不像是跌落时造成的划痕。”
神代类看了他一眼,没有多问。手指在平板上一滑,图像局部立刻被放大。
“你指的是这个轮廓边缘?”
“是的。”天马司点头,“正常人应该不会在这里出现这种程度的骨质磨损,除非是长期高频率做某种特定动作。比如……举臂旋转、承重反压。”
“我小时候练过钢琴。”他毫不犹豫地向神代类伸出自己的右手,食指关节下方的位置的硬茧清晰可见。“长时期练习的项目,不管是琴还是舞,多少都会在身体某些位置留下痕迹。我以前也见过剧团演员的体检报告,跳芭蕾的人的肩胛骨有时候也会这样。”
“逻辑通顺。而且她的第二、三脚趾轻微变形,足底磨痕偏向前脚掌,拇趾外翻严重——符合足尖鞋长期穿着留下的痕迹。”
神代类下意识接过那只手,动作停顿少许。目光落在他指骨的弧度上,神色一时间说不出是分析还是出神。天马司没有开口,却莫名觉察出一丝饱含温度的注视,至少与观察尸体并不相同。
“原来司君小时候学过钢琴。”他感叹得很轻,像是不慎触碰一段柔软的回忆。
“嗯?对啊,大概学了差不多有十年呢。”天马司有些意外对方突然岔开话题,却也不介意对未来同事分享自己的过去,“我的母亲是钢琴老师,所以我也会弹,读中学的时候还拿过奖呢。不过升学后就不弹了……我的手有什么问题吗?”
“不,没事。”神代类猛地松开手,像是被提醒下从沉浸的自我意识中骤然抽离,迅速调回工作状态。“我只不过是有些意外。你是第一个不急着从现场脱身,也不把证据丢给后勤处理的警员。他们总是将一切推给善后的后勤部门和法医,只等尸检报告和成果端到面前才坐享其成。所谓任务分工,不过是只想独善其身的借口。”当然没有说的是,也未曾有人对他分享自己的过去。
“没想到你对我们意见这么大。”天马司用刚刚被对方握住的手抓了把刘海,却无法否认他说的都是实话。毕竟要是自己和神代类口中的情况一样,也不会频繁被派来出远距离外勤。带着这样的心理预期,也难怪神代类持续跟现场却从未在同一个组停留太久。可面对神代类略带写亮光的眼神,他也说不出什么消极的话来。“不过我还是得提醒你,我可不是什么天才。”
“你能从照片中给出经验性质的推测,已经让我感到意外。”神代类语调平淡地给出肯定,至少肯定对他来说已经是常理之上的正面情绪。“感性因素会使人不可避免地误入歧途。”
“在我看来神代你也一样。”天马司扬起眉毛,展开双臂给出由衷地赞美。“我只见过完成态的尸检报告,你光靠一组照片就能说出这么多,真的很厉害。”
“照片能够提供足够的信息,只要角度够完整。”神代类望向热情满满的天马司,几乎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至少我没见过像你这样对现场调查不加干涉的警员。”
“那是因为我在这里陪你啊。”天马司理直气壮地像是在说天经地义的事。
“以及在搭档的视野也能找到关键线索——这种情况对我来说也很少见。”
“这算是对我的夸奖吗……”天马司试图咀嚼话里的信息量,我们就这么成搭档了?他好像感受到眼前这只独行的猫将味道悄悄地蹭了他全身并做好标记。
神代类没有正面回应,只是将目光投向舞台高处残留的粉尘与支架。他摘下手套,语气一如既往冷淡。
“你跟我去一趟后台。我需要你确认一些可以站人但没有护栏的结构是否有人为松动的痕迹。”
“哈?”天马司一时没反应过来,“你不是只查尸体的吗?还有,我刚说了你不能深入案发现场——”
“司君说的是不能只身前往,我这不是要你和我一起?“神代类顿了顿,看向刚被指定的新晋搭档。“尸体不会动,但他们被推落的方式会。你是警员,不是尸体,至少现在还不是。”
“……你能不能别每句话听起来都像诅咒我。”
天马司对搭档的期许顿时变得更加复杂,他郑重地观察着天才法医波澜不惊的表情,竟也被同化般产生想要看看对方脑回路究竟是如何运作的、离奇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