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醒夢》四月的風裹挾著櫻花殘瓣從窗口飄進來,落在Shu的筆記本邊緣。鋼筆尖在「CH₃COOH」的化學式旁微微顫抖,前排傳來的笑聲像一陣突如其來的風,吹散了那些規整的分子式。
「Shu!昨天我帶小野同學回家看新出的[咒O回戰]了!」Luca半個身子轉過來,手肘壓在他的課本上,運動服袖口蹭到墨水也渾然不覺,「她超喜歡五條悟的,一直問我劇情。」
鋼筆尖在紙上洇出一個小小的墨點。Shu抬起眼睛,看見Luca被陽光穿透的紫色瞳孔裡跳動著細碎的金斑,鼻尖上還沾著麵包屑。他的喉結微不可察地滑動了一下,像是要咽下什麼無形的東西。
「嗯,挺好的。」聲音比想象中乾澀,像砂紙摩擦過聲帶。他伸手推了推眼鏡,金屬鏡框在陽光下泛著冷光,正好遮住突然收縮的瞳孔。
Luca歪著頭等了等,突然伸手戳他軟軟的臉頰:「就這樣?我還以為你會吐槽我劇透呢。」指尖的溫度轉瞬即逝,卻在皮膚上留下灼燒般的錯覺。
課桌發出輕微的吱呀聲,Shu下意識往後仰了仰。「⋯⋯我又不是你。」他低頭繼續寫字,睫毛投下的陰影遮住了眼睛,卻遮不住耳尖泛起的薄紅,「下周要期中考試了。」
「誒——好無聊——」Luca拖長音調轉回去,金色的小辮子在空中划出弧線,發梢掃過Shu的鉛筆盒。風突然變大,吹亂了那頁寫滿公式的紙,也吹散了那句沒說出口的「她有沒有誇你眼睛好看」。
兩周後的梅雨季節,Shu在深夜被雨聲驚醒。窗外的雨簾將路燈的光暈染成模糊的色塊,水滴敲打屋檐的節奏像極了Luca吹 直笛時總愛加上的即興切分音——永遠不按樂譜來,卻莫名讓人心跳加速。
「昨天我帶小野同學回家看新出的[咒O回戰]了!」
這句話毫無預兆地浮現在腦海,像一把鈍刀慢慢割開記憶的薄膜。Shu翻了個身,被子摩擦的聲音在寂靜的房間裡格外刺耳。胸口突然泛起一陣陌生的酸脹感,像是有人往心臟裡塞了一團浸滿檸檬汁的棉花,又酸又澀,還帶著尖銳的刺痛。
他盯著天花板上的水漬痕跡,那團污漬的形狀越看越像Luca笑起來時的酒窩。雨聲漸密,敲打在窗玻璃上的節奏越來越急,像在嘲笑他遲來的頓悟。Shu把手按在胸口,感受到不規律的心跳正通過肋骨傳來清晰的震動——砰、砰、砰,每一下都重重砸在掌心,意識不知不覺間又回到黑暗中。
窗外一道閃電划過,慘白的光照亮了書桌上那個Luca忘在他這裡的護腕。黑色的布料靜靜躺在[微積分概論]旁邊,像是一個沈默的指控。
黎明前的夢境總是格外清晰,也格外殘忍。
Shu站在熟悉的校門口,櫻花紛飛如雪。Luca牽著一個面容模糊的女生向他走來,十指緊扣的樣子像是某種宣告。夢裡的細節清晰得可怕——Luca右手的創可貼是上周打球時他幫忙貼的,制服第二顆紐扣的線頭是他昨天提醒過要縫的,甚至嘴角沾著的奶油麵包屑都和今早一模一樣。
「Shu!這是我女朋友!」Luca的笑容比任何時候都要耀眼,晃得他眼睛發疼,「我們在一起了!」
風突然變得很大,櫻花瘋狂地拍打在臉上,細碎的花瓣鑽進衣領,帶來細微的刺痛。Shu感到嘴角自動上揚,面部肌肉像是被無形的線牽引著,完美地表演出一個微笑。他聽見自己用最平穩的聲音說:「⋯⋯恭喜。」聲線平穩得像是經過降噪處理。
夢境突然切換成慢鏡頭——Luca湊近那個女生耳語時呼出的白氣,女生嬌笑著捶他肩膀時揚起的發梢,還有他們相觸的指尖泛起的粉色。而自己站在三步之外,像隔著厚厚的玻璃櫥窗觀看一場與自己無關的幸福展覽。胸口傳來真實的絞痛感,呼吸變得困難,彷彿有人正用膝蓋抵著他的胸腔慢慢施力。
「要幸福啊。」夢裡的自己還在微笑,聲音卻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每個字都帶著血腥味。
Shu猛地睜開眼睛,最先感受到的不是夢境的余韻,而是臉頰上冰涼的濕意。窗外,晨光正一點一點蠶食著黑暗,灰藍色的天光透過窗簾縫隙滲進來,在床單上畫出一道分界線。
他茫然地摸著臉頰,手指立刻被淚水浸濕。更可怕的是,眼淚根本止不住——它們像是有自己的意志,不斷從眼眶湧出,順著太陽穴流進鬢角,把枕頭洇出深色的痕跡。心臟位置傳來鈍痛,像是夢裡那場酷刑的延續,每一次跳動都伴隨著沈悶的痛感,彷彿胸腔裡裝著的不是鮮活的心臟,而是一塊正在風化的石頭。
Shu坐在床上,蜷縮起來,把臉埋進膝蓋。睡衣後背已經被冷汗浸濕,黏膩地貼在皮膚上。他機械地擦著眼淚,大腦像被分割成兩個獨立運行的系統,理智和感性在不斷爭論,鬧得讓人頭痛欲裂。當餘光瞥見床頭櫃上Luca遺忘在這裡的護腕時,所有的自我欺騙都土崩瓦解。
陽光完全佔據了房間。鬧鐘響起的那一刻,Shu渾渾噩噩地撐著床邊站起身就要去廁所洗漱,卻發現手掌在不受控制地發抖。他用冰涼的自來水潑著臉,彷彿可以安撫一下混亂的思緒。抬頭看到鏡子裡的人眼睛紅腫,嘴角卻還保持著夢裡那個祝福微笑的弧度,形成一幅荒誕的自畫像。
「沒事的,只是一個荒誕的惡夢而已。」
「我和他依然是最好的⋯⋯朋友。」
回到房間換衣服的時候,書桌上的護腕突然變得刺眼。Shu走過去想把它收進抽屜,卻鬼使神差地拿起來聞了聞——已經幾乎沒有Luca的味道了,只有淡淡的洗衣粉香氣。
陽光完全佔據了房間。鬧鐘再次催促他出門的那一刻,他做出了決定:將這份感情鎖進意識最底層的抽屜,就像對待那些解不開的數學猜想一樣。
接下來的日子變成了一場隱秘的煎熬,每個細節都像放大鏡下的螞蟻,清晰得令人窒息。
體育課上,他看見Luca幫女生撿起羽毛球時,指尖相觸的瞬間兩人相視而笑。Shu的鋼筆突然在實驗報告上划出長長的墨痕,墨水暈染開來,像極了那晚在枕頭上擴散的淚漬。
午休時分,Luca興奮地宣佈「小野同學答應教我烤餅乾了」,聲音在食堂嘈雜的背景音中格外清晰。Shu咀嚼著的飯團突然失去了味道,米粒哽在喉嚨裡難以下嚥,像是吞了一把沙子。
最痛苦的是社團活動後,當Luca自然地搭上他的肩膀說「今天也去你家寫作業吧」,Shu發現自己竟然在暗自比較這個動作和其他人的肢體接觸有何不同——停留時間是否更長?掌心溫度是否更高?那些曾經習以為常的觸碰,突然變成了需要解密的摩斯電碼。
五月底的暴雨來得猝不及防。Shu站在教學樓門口,看著Luca撐傘送女同學回教室。雨水在地上濺起無數皇冠形狀的水花,他們的笑聲隔著雨幕傳來,模糊又刺耳,像是壞掉的收音機裡傳出的雜音。
「要一起走嗎?」Luca突然跑回來,傘沿滴下的水珠在地面畫出一個不規則的圓。他的睫毛上掛著細小的水珠,隨著眨眼的動作輕輕顫動,像是雨天停在蛛網上的露珠。
Shu看著他被雨水打濕的鬢角,突然意識到自己正用全新的目光審視這個認識了快一年的同桌——他注意到Luca說話時右嘴角會比左邊抬得更高,像是不對稱的微笑函數;注意到他制服第二顆紐扣還是沒有縫好,正是心臟正上方的位置。
「不用了。」他聽見自己說,「我等人,你先回去吧。」
亂飄的眼神說明了他的確很不擅長說謊,但他需要時間整理被暴雨打濕的制服,還有那些無處安放的心事。Luca失望地撇撇嘴,轉身衝進雨裡,金色頭髮很快被雨水淋成深褐色。Shu站在原地,看著那個身影逐漸被雨簾吞沒,胸口泛起一陣鈍痛,和夢醒時分如出一轍。
雨聲轟鳴中,他終於對自己承認:原來心臟真的會痛,原來眼淚真的止不住,原來這就是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