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EP 04｜Flower 花開　　自從答應Sonny的邀約後，Alban每天都小心翼翼地倒數著這一日的到來——就像小時候，他總會一天一天地仰首盼望，育幼院花圃裡的花蕾快點綻放那般。

　　這段時日裡，難以啟齒的妄想也從未離開過他的腦海。

　　在遇見Sonny前，不曾對任何人產生過的情愫，囂張地寄生在他的身體裡，在他的血液裡放肆奔騰，並吸取他的生命作為養分。它們糾纏著他，逐漸在他的心中生根發芽、近乎猖狂地生長，最後，發育成受詛咒的花芽。

　　而他無力遏止這一切，只能繼續發了瘋地想他——他不只想他，他還想要他碰他，想要他吻他，想要他抱他。

　　可笑的是，他卻在同時間裡，理性地對妄圖美夢的自己失望透頂。

　　Alban Knox，你還記得Knox一脈是如何凋零的嗎？要是記得，怎麼還敢讓自己拿命當賭注，陷入情愛的陷阱呢？他喜歡你又如何？你不可以喜歡人類啊⋯⋯

　　他的指尖用力抵在遮掩住墨色眼眸的眼罩上，思緒凌亂不堪。

　　直到現在他還惦記著昨晚，自己向同為魔女的幼時保母Millie Parfait，打聽到解除詛咒的方法時，內心有多絕望。

　　——她告訴他，Knox家的魔咒，如今在他身上只剩一個方法有解，除非他選擇死亡。

　　「咳⋯⋯」想到這裡，Alban再次停下手邊收拾道具的工作，斷斷續續地多咳了幾下。當他忍著撕心裂肺的疼痛大口吸氣時，甚至能隱約聽見自己的胸腔正絕望地哀鳴著。

　　「Alban！」

　　就在這時，穿著警裝的Sonny終於從一片雪白的廣場遠處趕來。這個男人在他面前站定後，迅速調整因為在雪中奔跑而歪掉的耳機，接著出於本能地伸手拍撫咳得直不起腰的他，語氣裡是真心誠意的焦急，「怎麼咳得比昨天更嚴重了？」

　　「咳嗯，沒事⋯⋯」Alban清了清喉嚨，壓抑著心跳，回頭看向來者。

　　他的眼神沿著由落日餘暉建構而成的路徑，勾勒Sonny筆挺的輪廓，然後是長長的睫毛，再來是此時只倒映著自己的滿眼擔憂，最後是那雙因為擔心，漸漸願意主動觸碰自己的精實手臂⋯⋯

　　而後，他才發現Sonny沉重的呼吸聲，此時正如羽毛般地搔著他的耳廓，麻麻癢癢的，就像他喜歡他的感覺一樣。

　　一日不見，思之如狂。

　　「那個、抱歉，失陪一下⋯⋯」Alban突然覺得喉頭有股甜澀的氣息，伴著咳傷的血鏽味呼之欲出，只能無禮地匆匆道歉、逃離Sonny的擔憂，蹲到路旁的排水孔乾嘔。可是重複好幾次的反胃，都沒有吐出任何東西。

　　後來他只能木然地解開脖子上的頸飾，舒緩喉結周遭嘔到像是被狠狠掐過的肌膚，繼續收拾剛剛失手掉了滿地的硬幣與撲克牌。

　　「水？」Sonny擰開Alban的保溫瓶，準備遞給他。

　　Alban只是一派輕鬆地揮揮手，努力勾起唇角，試圖表現自己真的沒事的樣子，「剛剛沒吐！我之前也發生過類似的事情，放久就習慣了。」當他順口推拒之後，才發現自己說了一句謊話。

　　其實他不太確定自己為什麼會說這個謊。

　　Sonny放下保溫瓶後欲言又止了幾秒，才倒退一步，低頭協助他收拾現場，「有需要的話，我可以先載你去看醫生。」這個動作正巧將Sonny的表情藏匿在陰影底下。

　　「Nyo！不可以！」Alban誇張地搖了搖腦袋，魔女是不能去看醫生的！

　　發現自己的反應似乎過大，Alban隨即找了個藉口搪塞，試圖粉飾自己的破綻，「我的意思是，外國人看醫生不便宜。」

　　「如果是錢的問題——」

　　「等等、等等等等等等⋯⋯」想起Sonny打賞時毫不手軟的樣子，Alban再次打斷對方，接著將眉頭輕微皺起，以蹲姿抬頭仰望身旁的Sonny。他試圖讓糟透的嗓音淬上幾分可愛，半撒嬌地哀嚎，「而且，我不喜歡吃藥打針，所以拒絕看醫生。」

　　要是醫生發現他的疾病有蹊蹺，肯定會通報這個國家的上層。屆時被藏匿在其中的獵魔者揭穿身世，就不是死亡這麼簡單了。

　　Sonny看著Alban低垂著眉眼、一臉抗拒的神情，掙扎許久才終於敗下陣來，接受了Alban暫時先不用看病的提議，並順勢將Alban丟在箱子裡的棕色圍巾繫回對方身上。

　　「但這樣拖下去不行，如果變糟了，我還是會請家庭醫生幫你看診。」

　　Alban瞧著那張在執勤過程總是死氣沉沉，看向自己時卻總是鍍上一層愛意的臉心想，Sonny或許只有在他面前才會顯露擔憂吧。

　　有那麼一瞬間，他厭倦再當被動的那方，因此終於鼓起勇氣，執起對方一隻戴著手套的手，放到自己的頭上，揉亂自己的頭髮，「嗯！謝謝Sonny的關心，有人擔心的感覺真好。」

　　他知道Sonny很吃這套。

　　「那、Alban還要來我家嗎？」原本滿臉心疼神情的Sonny，果然因為他突如其來的舉動而紅了起來。

　　Alban下意識迴避Sonny低頭盯著自己的雙眼，卻依然能感受到對方的目光，刺眼得像是要穿透他的靈魂。

　　「我⋯⋯」而他的腦袋再次響起Millie昨日在電話中提到的詛咒解方。可是沒辦法，遲來的叛逆綁架著他，正帶領自己去往死亡的必經之路。

　　「當然，我很期待今天，而且你不是都買好食材了嗎？」一直以來總是提前規劃好一切，為了現世安穩而藏匿在人世間的他，如今卻不知道自己的生死在何方。

　　他彷彿成了擁有趨光本能的鮮花，追逐著炙熱的日光，縱使過程漫長得令人焦躁，他也無暇顧忌，只能盲目地被面前的人類吸引。

　　Alban一手提起收拾好的魔術用品，另一手提起Fulgur稍早送來的道具箱，正準備邁出步伐，Sonny卻順手接過了魔術用品箱，並牽起他的手。

　　「嗯？」
　　「走吧。」

　　Sonny的手握得很緊，讓他覺得自己難以逃脫。

　　-

　　進到門裡，Alban下意識地被面前一片可以看見城市街景的落地窗吸引，外頭的景象昭示著此時的天色已緩緩入夜。

　　「東西放旁邊就好。」Sonny關上門後，熟門熟路地走進廚房，打開冰箱整理食材，「不好意思我家不大，但整間房子你都可以逛。」

　　「怎麼會不大？我現在住的地方甚至只有你家客廳的三、不，可能只有五分之一？而且你家視野超好，太漂亮了吧！」Alban睜大雙眼、浮誇地稱讚Sonny的家，並下意識地尋找他送Sonny的花被擺在哪裡。

　　當他左顧右盼都不見花瓶的蹤影時，才想起自己因為病況的關係，一週以上沒有心力買花了。之前送的那些花早該凋謝了，怎麼可能還留著呢？

　　也好，他現在看到花就想吐。他這麼說服自己，內心卻有些悵然若失。

　　「如果你喜歡，可以搬進來住。」

　　「你說，喜歡什麼？」玄關跟廚房隔了一段距離，Alban其實聽不太清楚Sonny說的話。

　　這時他已將手裡被Fulgur改裝完成的道具箱，鄭重地放在客廳角落，分心思索關於使用這個道具箱的魔術流程。有些事情事到如今仍難以抉擇，讓他有些低落，就連摩挲箱子表面的動作也洩漏了幾分猶疑的情緒。

　　「我說⋯⋯兩個人的話，做個你喜歡的奶油乳酪醬拌海鮮寬麵，和一道甜點好了，Alban應該不挑食？」

　　「喔，感覺很棒！雖然我不太喜歡吃菜，但只要是Sonny做的我都會努力吃完。」

　　聽到Alban的話，Sonny正在切奶油的手頓了一秒，嘴角不受控地上揚了幾分，「平常我會加一些辣椒，但你現在咳嗽很嚴重，這次就不放了。」

　　「好，你真貼心，謝謝Sonny⋯⋯」Alban哧著笑意，再次對於Sonny的體貼與細心感到溫暖。

　　趁著對方備料的空檔，Alban壓抑著心跳小心翼翼地逛起客廳。他還記得自己曾在某家餐廳裡的廣播中聽過，一間房子的擺設可以反映出房主的內在性格，不過他對這些並不是很懂。

　　他只是單純地，想要更深入了解Sonny Brisko這個人。

　　這間房子是典型的三房一廳構造。客廳的牆面上掛著一些家族的老照片，幾乎所有人的眼睛顏色都跟Sonny一樣。

　　再往旁邊看去，相框右方掛著一把銀製古劍，在這間偏現代簡約風格的裝潢中顯得特別突兀。鬼使神差間，他舉起手下意識地按上劍柄，沒想到一股如觸電般的刺痛感纏上他的指尖，狠狠札傷自己。

　　「哇——」他嚇得趕緊收手、退離牆面。待他看清劍柄上的家徽時，才發現上頭銘刻的是自己曾在書中看過的符號。

　　「這是我們家的傳家之寶。」被Alban的驚呼聲吸引，Sonny探頭看了他一眼，向他解釋道，「我家的長輩囑咐我一定要放在家中，不過這把劍讓我看起來很老派對吧？」

　　「不會⋯⋯我覺得滿酷的。」他嚥下一口唾沫，內心的驚慌已然如瀑，就連皮肉上似曾相識的疼痛都可忽略不計。

　　——Fuck me，Sonny果然是獵魔者家族的後裔，這把劍是用來殺魔女的！

　　他盯著劍上的獵魔者家徽，忽然對自己初遇那天，猜測Sonny很有可能是獵魔者的直覺感到嘆服。

　　或許應該說，他一直以來都知道Sonny或許是他的仇敵，只是比起為魔女的血脈復仇，Alban更在乎生存，因此在滿足他無傷大雅的好奇心的前提下，他原本並不在乎這件事的事實與否。於是這個猜測隨著時間逐漸被埋沒，不再引起他的關注。

　　但面前的這一幕卻狠狠揭開了假象，將他從幻想推入名為現實的深淵。

　　他突然很想知道，就算Sonny再喜歡他，當他得知自己是魔女的瞬間，會作何感想？可是除了Sonny以外，沒有任何人可以為他解答。

　　他無聲嘆了一口氣。就算是一場搞砸的魔術秀，他都會堅持演完；可是面前這場獵魔者與魔女的暗戀鬧劇，就算他試圖解除詛咒，仍關係到他的生死存亡⋯⋯身為魔女的自己該如何臨陣脫逃？結局又會長成什麼模樣呢？

　　他心不在焉地繞回Sonny所在的廚房。整間廚房打掃得很乾淨，鍋碗瓢盆皆有，被房子的主人條理分明地掛在牆上。看起來這名警察先生是真的很喜歡做菜。

　　這時Sonny已將海鮮煸炒完成，另一邊的平底鍋裡，濃醇的乳酪奶油醬汁被大火滾得啵啵作響。

　　「我可以幫你什麼？」
　　「你會做菜？」

　　「當然，別小看我了，我還有個當咖啡廳老闆的夢想。」他拆掉手套放進褲子的口袋、洗好手，一副真的要幫忙的樣子。

　　「那，幫我做鬆餅如何？」

　　「遵命，主廚！」他清了清喉嚨、自信一笑，努力讓自己看起來非常期待這場不同以往的晚餐邀約。

　　Alban接下工作後，在料理盆中打入雞蛋並倒入牛奶及過篩的鬆餅粉，然後在攪拌鬆餅糊的過程不時地看向Sonny。

　　這名金髮男子不同於平日執勤的狀態，也不同於穿著日常外出裝扮的樣子。

　　Alban似乎能從對方的身上感受到一種全然放鬆、滿足的氛圍；但稍早之前被喚醒的恐懼，卻又讓他隱隱覺得，自己有一種即將被Sonny架在火刑場上的錯覺⋯⋯

　　他看著Sonny把煮軟的麵條與一點點煮麵水撈進白醬中，並將炒好的海鮮也一起倒入，接著開始不斷翻炒，讓醬汁與麵體完全融合在一起。每個動作都極為順暢俐落、絲毫不拖泥帶水。

　　他必須承認，Sonny做菜的樣子真的很帥，帥到他難以挪開盯著他做菜的目光。

　　Alban使用刮刀將料理盆裡的麵糊整理乾淨後，向Sonny討要放在架上的油刷，「麵糊攪拌完成，鬆餅機也預熱好了，只要在機器上刷一點奶油⋯⋯」

　　「啊，啊、啊——」沒想到，當他側身穿過Sonny時，一個不注意竟被自己的拖鞋絆倒，手裡的鬆餅糊就要跟他一起摔落在地！

　　「小心！」剎那間，Sonny的雙臂穿過他的腰間，及時將他架在懷裡！

　　Alban在驚慌之間，只記得要先查看手裡被他抱得死緊的盆子——幸好！幸好！鬆餅糊也安然無恙。

　　「謝謝⋯⋯幸好沒事，不然我就要幫你擦地板了，哈哈⋯⋯」

　　Alban吐了一口濁氣，正想起身，卻愣愣地發現自己被對方緊緊箍在懷裡，無法逃脫⋯⋯

　　這是，他第一次，這麼近地與人類有肌膚接觸。他可以分明地感受到Sonny因為鍛鍊而硬實的胸肌底下，那顆年輕的心臟正有力地為他跳動，還有對方身上總是若有似無的氣息，在此時霸道地入侵他的鼻息，就連食物的香氣也難以遮掩。

　　再然後，他的手臂、他的腰，還有那雙腿，都與他的身體緊緊貼合著，像是要將他緊緊禁錮、融入在身體裡⋯⋯

　　「Sa、Sonny？」Alban的嘴巴微張，希望對方放開自己的話語卻一度哽在心口。這幾日來壓抑在心裡的渴望，竟是以這種狼狽的形式，輕易被對方完成了。

　　他與他的呼吸都是燙的，彷彿在為兩個靈魂的共鳴而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