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魔導士不太讓自己做夢。

大魔法師的夢往往帶著某種程度的效力，不論預示或毀滅都應該被避免，魔法的世界總有這樣與生俱來的規矩，像一種神諭，那些極度接近真理的人就是能知道，也得知道……太矛盾了不是嗎，他們總在努力知道更多，卻又得避免自己知道太多。

但今天不同，普力特恍惚有著做夢的預感。是因為睡前那杯花草茶嗎？他想，接著又一遍提醒自己：淺嘗輒止，你的夢具有效力。

他起初以為自己會夢到雪，因為他人生裡最深重的別離都浸在雪裡，但後來他發現自己醒在一片暖融融的春季。古木圍造出的山林擋下大部分的陽光，風也安穩得像棉絮或輕紗，透白色的重瓣花好比濕透的蟬翼，成簇成群開在他身旁，風一過，就像翻湧的浪。

阿普利恩半張的翅膀裹著他，像一直以來那樣，普力特輕輕嘆了口氣，倚靠在歐尼斯龍的前爪：「朋友……」

「普力特。」夢裡歐尼斯王的聲音一如往常平靜：「記得嗎，你不能問為什麼。」

「我知道，我可能只是太想你了……原諒我是個人類好嗎？」求而不得的解答比悲傷更可怕。普力特輕輕笑起來。

學者，龍魔導士，英雄，救世者，他錯綜的身份解離他，人得學著和割裂感共存對嗎？困惑感是一種盛大的恐慌，太龐鉅複雜卻又蒼白得可怕，你無從探尋它，真理的盡頭是虛弱的紙張、單薄的維度、粒子和碎片化，雕花的玻璃窗，或者海浪。

普力特輕輕闔著眼，像過了片刻也像過了永恆，漂亮的季節變成一種柔軟的意象，框他進這樣沉默的淋漓的、寧謐亙古的景色裡，他找不著一種現有的語系或詞彙能夠形容，明明躺在草地卻像泡進水裡，明明沒有下雨，卻感覺自己全身上下每一條神經，都由內而外濕得徹底。

「這幾年我時不時會覺得冷。忘記以前冬天都怎麼過的了。」普力特換了個姿勢，枕上自己的手臂，有一搭沒一搭閒聊：「我記得以前冬天總能喝到暖和的熱茶，但我泡的茶並不好喝，所以那大概是其他人泡的吧；門口的山梔花開了，只是想不起來是什麼時候種的；偶爾在書桌角落找到廢紙張上的字，不確定自己當初想寫些什麼……。阿普利恩？」

龍魔導士輕輕睜開眼，發現歐尼斯龍闔著眼睡了，一點點雪的痕跡附在龍王的趾爪，他用袖子輕輕替他拂去。普力特的身邊坐了一個人，像從最開始就存在那樣，不發一語地蜷著雙腿，沉默地讓視線落在地上。

他沒法看清他的臉，甚至無法辨認出哪怕一點輪廓，浪潮一樣的重辦花卻在頃刻裡開到極盛，普力特忽然之間能聽見浪，於是回過神來，他們就也泡在浪裡了。

「這樣啊，這是我第一次夢見你，或者其實更多次呢？」大法師低低笑了，聽不出情緒：「夢境真是不可理喻。我們以前常常來看海嗎？」

熟悉感擁抱他也圍困他，這讓龍魔導士幾乎要說出什麼撒嬌的話，最後卻只是輕輕地呼吸，潮起潮落的頻率和他的吐息連結在一起，普力特不大敢轉頭去看，所以只是盯著自己光裸的足尖，看著海反覆沒過腳踝再褪去。

魔法師感覺自己正在被擁抱，便更加不敢去注視什麼，於是乾脆閉上了眼，任由自己的後頸、耳根被觸碰，最後是髮頂，那是一種安撫與寵溺摻半的觸摸，溫柔感一不小心能把人淹沒，他忍住那種越發無法闡述的衝動，被胸膛盈滿的受寬恕感擊得破碎而軟弱。

缺失感和滿溢感同時往反向拉鋸，幾乎要將他解體，普力特輕輕地反覆呼吸，知道自己不能深究下去，耽溺感誘人不醒，而世界承受不住第二個大魔法師背離。

夢境是欲求的載體，他大概是有些恬不知恥，所以才被自己的潛意識帶進一個擁抱裡。

「這個夢大概會被我忘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