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keakuma/VoxIke】山茶花記敘 -5 「所有的花都開了,就只有這朵還沒開。」
「可能它開得晚吧?」
他們倆個人站在山茶花叢前,Ike指著被白雪跟綠葉給隱密覆蓋住的一朵山茶花苞說著。Vox還笑著提醒他,記得別錯過了那朵。
灰濛濛的天空跟鮮豔無比的山茶花形成強烈對比,他總覺得那山茶花叢的紅過於鮮豔了。
「不知道我們有機會看得到它開花嗎?」Ike總感覺這句話脫口得不受控制,他說完後心裡發顫了一下。也許這才是他的心底話吧。
站在身旁的Vox好像轉頭看著他,但他不敢回應那個視線,只是盯著眼前那朵還未綻放的花苞。
天空又再度降起雪來,他們不知何時牽起了手,Ike總覺得自己感受不到對方手心的溫度。他想緊抓住對方但卻得不到回應,Vox瘦骨嶙峋的手像是連握緊都辦不到。
「那就來世再一起看吧。」
「我們兩個哪有什麼來世?」聽見身旁的Vox說來世一詞,Ike苦笑了幾聲。
我們倆個沒有來世。
Vox想了一下。
嗯。也對,我們不會有來世的。
他們靜靜地站在雪中的山茶花叢前,那些開得正艷的山茶像血一般鮮紅得嚇人,窩藏在白雪之後的花瓣就像是要遮住隨時會滴落的血液。
他真的很想牽緊Vox的手,但怕得不敢把視線叢那朵還未開的花苞移開,他害怕那朵花就像斷頭般的突然掉落讓自己接不到。站在身旁的人像具死透的冰冷屍體,牽著的那隻手也如同握著白骨,蒼白的腳掌還沒裹上草蓆就這樣踏在滿是紅山茶花辦的雪地上動也不動。
遠方傳來箭簇劃破空氣的銳利呼嘯聲,利刃撕裂了安靜的雪日,喪鐘響起,預告時間的盡頭將至。
Vox問他,若沒有「來世」的話,應該要怎麼說才好?
「以後?晚點?」Vox笑著問他更喜歡哪種說法。
「我喜歡『晚點』。」
「嗯。那就晚點見吧。」
他們沒有來世。
Ike牽著Vox冰冷如枯枝般的手毫無辦法,甚至都覺得這場夢太奢侈了。他最終還是忍不住掉下了眼淚。
晚點見。
晚點見。
外頭下著龐沱大雨,Ike是被雨水猛烈打在屋檐下發出的轟鳴聲給從夢中驚醒,他摸著後頸的冷汗像是做了場惡夢。
梅雨季的雷鳴彷彿是天際的暴怒震耳欲聾,Ike覺得屋內悶熱便打開了紙門通風,聞著外頭的雨水沾濕草木泥土的氣息,他慢慢的淡忘了自己方才所做的夢,依稀記得自己夢到過去發生的事情全部攪和在一塊,他難過得甚至流下眼淚。
他抹掉淚痕,很快的隔離掉夢醒的餘韻,看著牆壁上掛著的日曆確認了現在的時間,這種失落早已歷經了無數次了,Ike看著桌上的紙筆跟信件,幫人做的書信代筆要在今日遞出,外頭雖然下著大雨但還是拿著傘出了門。
Ike把書信放進自己的懷裡,抓了把傘拉開了笨重的大門要走出去。老舊凹凸不平的石梯上長著濕滑的苔癬,他撐著傘走得小心,回頭望了一眼那感覺又小又陰暗的獨居老屋,覺得既陌生又熟悉,他就在這個時代被這麼安插在這裡,要從這裡開始。
Ike看了周遭環境,他有點難以辨識現在是否是他跟Vox以前所待過的地方。他想到Vox當時不願意在他面前嶄露惡魔的姿態而用自己的羽織蓋住了他,Ike最後消失在了Vox的羽織下、消失在了他的眼前。現場留下的只有那華麗的銀線羽織及斷頭落花,他在書頁中帶走了Vox飛濺而出的幾滴血,那是他唯一能確認自己有過約定的證據。
他是有明確的目的。
他想再見到Vox,必須完成他們所約定好的「摘下最後一朵紅山茶」給Vox,但他聽著打在自己傘面上的雨聲心理一沉,要完成這個約定起碼得再等到冬季來臨才行。
Ike加快腳步走下石階往坡道下的小鎮去,他得趕在郵務下班前把這封信件遞出才行,正當他邁步踏上那下坡道時看見了下方武家屋敷的宅院,沿路的竹籬內正開著藍紫色的大片紫陽花,黑瓦白牆的古老建築在雨中被花群給包圍。
Ike放慢了腳步細細的看著這靜謐的老宅,石牆與大門似乎刻意抹去了應當是武家家紋的圖騰,Ike撐著傘站在坡道上看著宅邸內滿院紫陽,然後他看見了穿著鳶色和服、束起黑色長髮的背影正在雨中彎著腰摘下了一株深藍。Ike忍不住往後退了一步,他的心臟跳得大力,在自己來不及轉移視線時,手捧著紫陽花的人轉過了身,那只猩紅的流蘇耳墜便跟著搖晃,Ike的胸口幾乎絞痛了起來。
Vox── 被如同屬於他的青藤色給包圍著,靛青中的那抹鮮紅就這樣在煙雨濛濛中靜靜的佇立著,並望向了他。
那裡,滿是他的顏色卻沒有任何一株山茶。
被紫陽花包圍的Vox稱呼他為「先生」—— 在長坡盡頭以筆耕維生的代筆人。
被邀請進去那座被群花包圍的宅邸那日是風雨欲來的午後,Vox本想做點飯菜請他用午膳,但Ike以上午還有工作無法提早來等理由拒絕了他。
那當然並不是真正的理由。Ike只是怎麼樣都很難習慣這件事而已。
對他來說世界的誕生就是他突然的出現、被安插好了設定,然後他在此經歷,就像是他朦朧間得知了自己是誰,然後所有的人都比自己更了解他是什麼人一樣。無論什麼時候都難以習慣,他只能花點時間盡可能調理好自己的狀態,已避免自己看起來像是個精神患者。
他在自己的厚重的書上寫上了「長坡道的代筆人」後看了幾眼,接著便伸手小心的往前翻閱那沾染上血液後氧化成了點點乾枯褐色的紙頁,那是他在初春冬末與城主Vox的終末。
他看了看牆上的時間,外頭可能過了午後又會下起大雨,他心想這裡可能很難完成他跟Vox的約定,因為那是發生在冬末初春的事情,而不是雨季的事,時間點落差很大,那他在這裡的故事又能如何是好、又能有什麼意義呢?Ike在鎖上自己家門時不斷的想著這件事。
紫陽花宅邸裡的Vox看起來既蒼白又羸弱,遞茶給他的那隻手腕上帶著黑色的珠串,青紫色的血管從皮膚下透了出來,穿著鳶色和服的上身也單薄得令人在意。那座宅邸就跟以前待過的城池感覺相似,偌大的宅邸僅Vox一人居住,屋內在陰雨天中顯得更加黯淡陰沉,站在那的Vox所戴的耳墜就顯得鮮豔突兀。
他邀請Ike進去他的書房,裡頭有著眾多的藏書還有一座昂貴的留聲機與印滿洋文的黑膠唱片,那都是不便宜的渡來物,擺著筆墨的書桌,位置恰到好處的臨窗,從那敞開的門窗看得到被紫陽花叢包圍的庭院一隅,那些花藤漫出了圍籬,有些就這樣垂掛在那了,Vox笑著說整院的藍紫色讓自己想到了他,那就像他的顏色一樣。
Ike心慌了一下,他們是可以說著這些話的關係嗎?拿著剪子坐在他對面修剪著紫陽莖葉的Vox笑得綽有餘裕,而他看著那開得極好、全株有毒的藍色紫陽不知該作何反應。
Vox會主動為Ike準備所有他喜歡的東西,書、音樂、詩歌、食物,還有在雨季中為了遇見他的藍色紫陽花與羸弱而單薄的自己。
對方把花插進透明的花瓶裡,而Ike對眼前的人幾乎什麼也不知道,他猜對方也是,只是對方更樂於享受這些未知的部分。
在雨季中被藍色劇毒給擁簇的Vox是比他更加難以捉模的人。
他被多次邀請去Vox家作客或是做代筆的工作,每一次離開前也都被慰留下來,但Ike都表示拒絕,他不知道該怎麼和這位「雨季中的Vox」相處,每每看見對方送他至門口處站在陰暗走廊的身影時他都感到違和與懼怕,他覺得這棟屋子暗得像是會吃人,也總感覺那些藍色的花叢會把兩人給吞沒。
Vox雖然總是挽留他讓他留下來過夜,但在離開時卻從來不跟他約定何時再見面,他只會站在玄關處目送他,最多再對他說句「下次再過來。」這種簡單得都稱不上客套的話。
然而卻也如他所說的,他在這個雨季大半的白日都在Vox的宅邸度過,Ike透過了Vox獲得了不少筆耕機會,而對方也總是以此為由讓他留在宅邸、甚至過夜,不僅如此還親手為他送上飯食與更換的衣物,Ike總覺得被照顧得過於周到了。
「你感到不適?」
「也不是這樣......」
「你有愛人?」
Ike一時語塞,他沒有想過對方會這樣問。
看著Vox有點困惑的眼神他一時間反而更不知道該說什麼,他連兩人在這雨季中是什麼關係都還沒搞明白。
他甚至不知道該不該把眼前的人也視作為在冬雪山茶花下的同一人。
你有愛人嗎?對方又問了一次。
「我有。」順勢脫口說出的話比自己腦袋轉得還快,Ike自己都感到訝異。
是嗎?這樣啊。
聽著Vox平靜自若的回應,Ike只是盯著自己遲遲無法下筆的指尖。Vox安靜地再度拾起在庭院裡採摘的紫陽花用銳利的剪刀將花的根莖給剪去,直到Vox將花插放在花瓶內並放置在他的桌邊,Ike才回頭確認對方已經拉開紙門準備離開的背影。
他看著桌上那盆嬌豔欲滴的紫陽,搭配著在廊邊逐漸走遠的步伐聲,突然有種要被溺斃的錯覺。
翌日,兩人像往常一樣的打了招呼、借用了書房開始工作、用膳沐浴,Vox看起來跟之前沒有兩樣,好像當日說起自己已有愛人這件事情完全沒有發生。
Vox在降雨前走入了花叢中,他說院子裡的花開得過剩,他總是會摘下來擺進屋內。
「那個顏色像你。」
「你總這麼說。」Ike不止一次聽到對方這麼說了,他覺得被用顏色形容很有意思。Vox笑著牽起Ike的手將他帶至花叢邊,他欠了身示意Ike注意腳下,在花叢中間有一條幾乎被花群遮掩的小徑,他們順著那半乾的泥地小徑走進了花叢中,走在前端的Vox上身被紫陽花給團團包圍,僅露出一截帶著黑色串珠牽著自己的蒼白手腕,Vox出聲將Ike拉近了自己要他看在花叢中那朵異色的紫陽花。
「只有這朵是開著粉色的,但是每次只要有一朵花變色接著其他的花也會陸續改變。」Vox認真的指著那朵粉色與紫色參半的紫陽花,但Ike卻忍不住得盯著對方搖晃的紅色流蘇與脖頸上的汗珠。
Vox轉頭看著Ike,他說他就是想讓他看看這朵花。
只有這朵不是你的顏色。但其他都還是你。
「你總是說這種話。」
Vox笑了,遠處響起了悶雷。
Ike也跟著笑了,稀落的雨水滴落在他的鏡片上。
Vox拉著Ike的手又往裡頭走了一圈,那是一條幾乎看不見腳下的小徑,Vox說這是當時Ike在長坡道看著他時自己所站的位置,像是在花群的中心。
他拉著Ike蹲了下來,像之前那樣折斷、採摘那些完好正盛的藍色紫陽花,Ike問他為什麼不把那朵變色的紫陽花摘下來?Vox搖搖頭,他說花開始變色後就算把變色的花都摘掉了,也無法阻止其他的花逐漸變色。
也同時表示雨季快要走入尾聲了。
我想帶你看,在滿院子裡都還是你的顏色前,在它們變色、凋落前。
在雨季結束前。
「你留下來可好?」
Vox捧著紫陽花的手蒼白而骨感,眼神小心翼翼的透過鏡片望向那琥珀色的雙眼詢問著,就像每一次要慰留對方時的那樣——留下來可好?
雨逐漸下得越來越大,他們兩個人站在大雨的紫陽花叢中誰也沒先開口提離開,Ike看著對方身後那朵逐漸變成粉色的紫陽花感到哀傷。
紫陽花已經變色了,就像每一次離別的預告那樣讓Ike想吐出來的話又被硬吞了回去。
是啊!即使想要留下,但花已經開始變色了。
那些象徵著自己顏色的愛戀從圍籬邊溢滿而出,他摘下,然後裝飾進那幽暗陰鬱的宅子裡,像是自願被自己顏色包覆、簇擁、耐心等待著的Vox也已經到了尾聲了。
可是花已經變色了。
我很抱歉。
Ike低著頭,難過得無法直視對方。
Vox聽到後只是表示理解,他捧著花束騰出另外一隻帶著黑色珠串的手牽著Ike慢慢走出那將要消逝的藍色庭院,他們踏上庭院的長廊,雨勢越漸猛烈。
「至少等到雨停了再走吧。」Vox放開了對方的手,低著頭看著懷中的花束說著,Ike點點頭,他允諾了至少會待到雨季結束、群花改色之後。
斗大的雨水傾落而下灑在滿是深藍的庭院裡,無果的愛戀終在雨中逐漸模糊起來。
正如對方所說。紫陽花一但有一株開始變色,其餘的也將逐漸改變原本的顏色,而雨季的雨勢也將逐漸減少,上午熱辣的烈陽與午後驟降的雨勢總是潮濕悶熱的讓人倦怠。
花叢中有幾株花已經成了漸變的粉嫩顏色,經過庭院廊邊他們都會看個幾眼,像是在倒數這個雨季所剩的時日,Ike依然待在Vox提供給他工作用的書房裡筆耕,而Vox也會不定時的在他的桌邊擺上一束新鮮亮麗的藍色紫陽花。
他們安靜的一起吃飯,一起看庭院的雨景,Vox鮮少出門,最多只是添購生活所需與食物,Ike偶爾也會在Vox出門時捲起袖子把書房或是使用到的廳房給整理打掃,避免Vox在這種地方硬是要把他當客人招待。
他們平靜的生活在一塊,很多時候安靜地只剩下外頭的雨聲與Vox拿著剪子剪斷莖葉的聲音,他們幾乎不太說話,但卻不覺得對方在生氣或是在哀傷,他們像是兩個走到盡頭陌路的靈魂暫時相互依偎在這個雨季等待雨停而已。
庭院裡的藍色逐漸褪去,Ike看著桌上的花每一日都在逐漸變淡,庭院裡原本的藍色也漸漸改變成粉紫色、粉紅色,雨勢越見短促。
某一天Vox捧著洗衣籃問有沒有要洗的衣服,那一天的午後難得未雨,陽光撒在庭院裡甚至都可以聽到依稀的蟲鳴。
「今天晚上以前應該不會下雨,難得有太陽就想曬一下棉被。」
Ike幫忙固定晾衣桿,把棉被跟洗淨的衣物晾上。他們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著山坡腳下城鎮的一些閒事,也聊到了天氣將逐漸轉好跟新的書信工作。
他們一致忽略庭院一旁垂落而下的花色,那裡已不見青藍了,他們互看了彼此的雙眼時便看見了那一角盛開的粉。他們不去談。
不去談那花、不去談那顏色。
一直到書桌上某一天出現的是粉色的紫陽花為止。
Ike看見Vox蹲在那花圃中隱蔽的小徑裡像在翻找最後一絲能夠挽留希望的背影,然而現在Vox被群花包圍得更像自己的顏色而不是代表Ike的藍色。
午後蟬鳴惱人,一直持續到了傍晚。
Vox躺在庭院旁的和室裡,桌上散亂棄置著剪刀與粉色的花束。
「不修剪了嗎?」
「倦了。」
Vox成大字型的躺在榻榻米上盯著天花板,Ike坐在他旁邊望著夕陽撒落的粉色庭院,他說他的工作已經完成了,寫好的東西放在了書桌上,只能拜託他去山腳下的郵務投遞了,Vox沒應聲。
Ike想著也許還有時間可以幫忙收一下外頭晾乾的衣服跟棉被,在準備起身時被Vox抓住了袴角。
「你有愛人嗎?」Vox又問了一次。
「我有。」Ike也如實的回答。
啊。是嗎?你有愛人了。
這麼說著的Vox也沒有鬆開手的意思,Ike輕嘆了一聲只好又坐了回去。
和室裡僅剩下外頭喻意雨季告終的蟬鳴聲跟逐漸歪斜打進屋內的夕陽,他們靜靜的待在一塊,溢出圍籬外的粉色紫陽花在夕陽中顯得更加紅嫩。
「吻我。」
Vox不帶任何情感的盯著天花板說著,像在自言自語,Ike揣緊自己懷中厚重的記事書,盯著對方與自己愛人無二致的臉感到失落。
猩紅的流蘇就這麼攤在黑髮與側頸邊,他遲疑了。
「我開玩笑的。」
Vox把頭轉向屋內,陰鬱、深不見底,不知通往何處的另一條長廊盡頭,他背向夕陽下的粉色庭院,望著反向的深處。
他不告別,就跟每一次那樣,僅做挽留跟要求,然而已經沒有下次了。
他不去看這滿屋子裡僅剩的為一靛藍。
雨季結束了,Vox。
Ike拿起一束在桌上的粉色紫陽花輕吻了帶著毒性的花瓣,然後將花放置在了Vox攤開的手邊。
有雨季,有花群,有腐竹爛泥跟褪色的愛慕。
那是那個雨季── 他們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