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uxiem｜Shuca】《Walk on by》(完)+ + +

那是一張貼在公司走廊布告欄上的活動宣傳海報。

一個潛水員在深藍的海中仰望，陽光從頂層海面滲入湛藍的海水，魚群像是裹著一層模糊的光膜，在他頂頭逡巡。

剛休息完準備回辦公室的他，邁開的腳步因為這張映入眼底的海報而駐足，他的目光釘在海報底下的大標題，站在公佈欄前思索。

他記得某個同僚跟別人聊天時，提過如果想要前進的話，首先得要學會遺忘，學著拋下那些讓自己感到痛苦的記憶，學著放下折磨自己多年的情感——就像深潛。

撐過最初不適應的苦痛後，當深度潛到耳邊只剩呼吸和心跳聲，那時就能往前邁進了。

於是，基本上假日都窩在家裡的他，基於某種理由打破原則，參加了這場由公司人資部主辦的大型潛水活動。只是活動當天報到的Shu，已經想搭時光機回去攔住那個填好了報名表的自己。

這場活動雖然是由人資部舉辦，但他沒發現活動是對外公開的，以至於到現場後他才發覺除了公司外，還多了許多Shu沒見過的人。

在那之中，Shu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那人站在報到完的隊伍後頭跟其他人聊天，他的臉部線條比少年時期來得更深邃，變長的金髮被束成一小戳馬尾倚在後頸，儘管身形變得跟記憶中的不太一樣，但他清澈的眼瞳和昂揚的笑聲一點也沒變。

Shu趕緊躲到人群後方，把自己掩藏起來，希望那人不會發現。

只是他的好同事沒能接受他傳達出來的電波，大老遠看見夾雜在群眾裡的Shu身影時雙眼圓瞪，好奇地擠開眼前的人，揮手大喊。

「Shu！你怎麼也來了？我以為你這室內派不屑參與這類活動哈哈哈！」

拜託，閉嘴。

Shu臉色一垮，想立刻在腳底挖洞把自己給埋了。

他悄悄地抬起視線，希望青年沒有因為同事的舉動發現自己的存在，但Shu沒料到這一抬頭，就和那人的目光硬是撞在一塊。

Shu看著青年的雙目微微瞪大，就在那人張口準備做出什麼口型時，他才趕緊轉頭，敷衍過來搭話的同事。

「謝謝大家熱情參與！這次的潛水活動，我們將會分組進行，請被唱名的人到前面來，可以在整隊的這段時間，先跟您的組員培養一下感情。」

Shu一聽到關鍵句，心底警鈴大響。

活動主持人笑笑地翻開名冊，將列在上頭的名字一一唱名。

Shu暗暗祈禱自已不會被分配到青年的組別，但同時腦中也不自覺地浮現當年他們在沙灘上踩水的光景，那是他們最後一次單獨出遊，也是最後一次面對面說話。

從那之後，他們已經快十年沒聯絡了。

「Yamino先生，請到前頭來。」

被喊了兩次名字的Shu，這才回神地走出人群，站到主辦方指定的位置等待其他小組成員。

在這期間，他還是沒敢把目光移到金髮青年身上。

主持人拿著麥克風，海風呼呼地拂過她高高束起的馬尾，將她唱名的聲音打散在炙熱的陽光下，已經被點名的人早已熱得沒心思聽她唱名，紛紛跟自家組員聊起天，但Shu依然全神貫注地聽著她的聲音。

一個組別只會有五個人，除了自己的名字外，主持人又接著喊了三個。

還有一個。Shu緊張地手心冒汗。

遠處的海潮聲和現場的喧嘩，掩住Shu逐漸加快的心跳聲，就在他覺得自己快喘不過氣來時，主持人才緩緩開口。

「最後一位是金城先生，請您到這裡來。」

被喊了名字的青年穿過人群，直直地往他所在的方向走去，最後站定在尷尬到無地自容的Shu面前。

他們像是初見面又像久違不見的朋友，Luca似乎完全不介意地對Shu伸手，展露在他臉上的燦爛笑容，對Shu來說再熟悉不過，但這張笑言卻也像那個他已經很久沒回去的家鄉一樣，有點陌生。

「接下來的這段時間請多指教了，Shu。」Luca笑著說。

+ + +

「我不會游泳。」

在為期八周的活動第一周，Luca就向帶領他們小組的教練表明自己不會游泳，或許是他的體格看起來就是運動健將，這番發言讓Shu之外的人硬是愣了幾秒。

「喔、喔！那好，找個有浮潛經驗的人陪你吧。」

教練的視線左飄右移，最後定焦在最遠處的Shu身上，沒有說話。

快被教練無言視線灼傷的Shu，只能自告奮勇地舉手說：「我來吧。」

「太好了，感謝這位熱情的小夥伴幫忙，大家也……」

Shu沒把他激勵組員的話聽進去，只是望向站在教練旁邊的Luca，只見他眨眨眼，在刺目的陽光下對自己粲然一笑。

不曉得該怎麼回應的Shu，尷尬地把頭撇開。

照教練所說，活動後期會根據現有組別，依照個人意願區分為「浮潛」、「水肺潛水」和有執照的「自潛」組，Shu是為了深潛而來，自然以此為目標。

但他想遺忘的對象就近在咫尺，不可能如他所願。

不如說，從隔著人群相望到他得帶著沒有浮潛經驗的Luca，這短短一小時半，就讓他模糊的記憶如滾出白沫的浪潮，變得清晰起來。

在教練的帶領下，組員們小心翼翼地下水，有過浮潛經驗的Shu也跟著下水，等他適應海水溫度後，才發現Luca還站在甲板上，猶豫地看著波光瀲豔的海面，咬著下唇。

「不要緊張，我帶著你。」Shu伸出手，想也沒想就說，「你只要繼續POG就好。」

Luca一頓，看起來想說些什麼的樣子，最後只道了聲謝，握住Shu伸過來的右手，試探似地用腳尖輕觸水面，只是從腳趾傳來的冰冷，讓還沒適應海水溫度的Luca，身體瑟縮了下。

「好冰！」

「等等就適應了，放鬆。」

在他發現Shu也有參與這場活動後，視線總時不時地越過人群，跟著那個曾在他記憶畫上一筆濃墨色彩的青年，雖然他對他們的重逢感到開心，但對方似乎不這麼想。

Luca早發現Shu在刻意避開自己，雖然他知道最好的做法，是就這樣順其自然地跟對方拉開距離，但他不希望Shu因為自己而沒能痛快享受這場難得的活動，於是他想也沒想就趁著這人毫無防備時跳下水。

因為他突來的動作而濺起的水花，嘩啦啦地全噴上Shu的臉。

「What the……」

他還沒說完，就聽見Luca肆意的大笑在周邊迴盪。

鑒於那笑聲過於欠揍，Shu嘴角一抽，抹了一把臉後毫不客氣地把剛剛他濺起的水花量，全部奉送回去。

最後是教練看他們鬧得太過才出聲，相顧無言的他們，最後才一起噗哧地，笑出聲來。

「你撒謊了吧。」Shu把歪掉的面鏡扶正，「我記得游泳雖然不是你擅長的項目，但多少還是會一點吧，怎麼表現得像沒碰過水一樣？」

Luca緩慢地將目光移到別處：「太久沒碰，全忘了。」

「啊？你不是還在高二的運動會上說過，自己是無人可比的游泳競賽冠軍？甚至在一百米的游泳接力賽，擔任備受注目的最後一棒，在最後幾秒時超越旁邊泳道的……」

「有那回事嗎？」Luca訝異地把頭轉回來，「話說你……我沒想到你還記得，我自己都忘了。」

被Luca這麼一提，Shu立刻從剛剛的歡笑中醒神，同時他發現自己似乎離原訂目標越來越遠。然而出乎意料之外的是，Shu以為那些已經模糊的回憶，事實上依然鮮明地刻在潛意識。

就算他們倆幸運地在這八周的潛水活動相安無事地度過，即便這期間又變得跟以前的他們一樣要好，一旦活動結束就會回歸各自的生活。

Shu有Shu的生活圈，Luca自然也是。

十年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這樣的時間跨度足以改變一個人的生活習性和生活圈，更別提他們這十年間從沒聯絡過。

一想到這，Shu就覺得有點挫敗。

他是為了忘記這個人才來參加潛水活動，沒想到會跟Luca意外重逢，甚至有一度覺得他們倆能回到高中時期那段快樂的日子。

Shu因為他那話，稍微拉開與Luca的距離。

當初，他若裝傻裝作不曉得Luca那番話的意思，他們或許能夠做為彼此最要好的朋友，將那段快樂日子延伸下去。

Shu把身體往後縮了點，只是甫一動作就被Luca抓住手腕。

「我沒浮潛過，你能偷偷教我嗎？我想成為這個小組的冠軍。」Luca沒察覺對方複雜的思緒，眨眨眼，「拜託你了，Shubert。」

Shu看著他懇求的目光，雖然還是很猶豫，但心裡剛築起的那道城牆因為Luca卡的再次出現完全崩裂。

再一次就好，就一次。

只要活動結束自己就跟這人毫無關聯了。Shu想，無奈地笑了一下後答應Luca的請求。

「你們是忘了我這個教練的存在嗎？」不遠處的教練打趣地拋來一句，「看來我可以退休交棒給Yamino先生了。」

「如果Shu是教練的話，那我就是他引以為傲的選手，他會帶著我一起奪冠。」Luca笑笑地望向愕然的Shu，「那樣的話，我們就能稱霸世界了，不覺得很酷嗎？」

「你的目標也太遠大了。」教練調侃地回，「那我呢？」

「教練你可以在岸上揮舞螢光棒為我加油，我會拜託Shu造銅像幫你作紀念，永遠感激你的無私奉獻……」

他們一來一往的連篇幹話，讓Shu和組員們笑得合不攏嘴，其他稍遠一些的小組被笑聲吸引，把目光直直投射過來，一臉不解。

第一周基本上就是介紹，但即便只是講解簡單的操作方法，活動還是花了整整一個下午才結束。

當澄黃雲霞堆積在海平面時，教練才帶著他們回岸。換完衣服的Shu，因為一整天起伏不定的情緒感到疲憊，他原想直接騎車回家躺床，卻發現Luca不知為何愣愣地站在公站牌前。

想當作沒看到的Shu還是沒忍住，把機車停在呆愣的Luca旁邊。

「還不回去？」

「想啊，但回不去了。」揹著包的Luca懊惱地搔搔頭，「我手機沒電，連絡不到Lucy，這附近也沒有計程車行……沒人載我回去。」

Shu一頓，理智上他知道只要借Luca手機就行，但也許是被太陽曬得頭昏腦脹，他才會選擇把備用的安全帽拿出來。

「Shu，我其實可以自己……」

「我送你到鎮上，那裡的車班比較多。」Shu說著，轉動鑰匙，「上來吧，再晚的話公車就真的要跑了。」

錯過公車的Luca原想走路回去，聽到Shu的話卻改變了心意，戴好安全帽後跨上機車後座。

機車載著兩人重新駛回公路，Shu回絕接駁車的安排，為的就是想在潛水後獨自騎車回家。在Shu原本的構想中，他完成一天的潛水活動後，會獨自騎車回家，那樣的話他或許就能藉由路邊的景色，洗去當年他們一起騎腳踏車到海邊的記憶。

沒能實現計畫的Shu，只能載著記憶中的另一個當事人，在落日的公路上奔馳。

Shu告訴自己不要去在意，但Luca一上車就環上他腰間的那雙手，卻讓他心神不寧。

坐在後座的Luca看著海面漸漸地被晚霞鋪滿金光，眼瞳泛出同樣的光亮，在呼嘯而過的風聲中，他雙脣微張，低聲道。

「你記得我們一起騎車到海邊過嗎？」他說，「那時候我們玩得很開心……雖然想想還是有點遺憾，但我沒後悔說那句話。」

「啊？你說什麼？」Shu在沙沙的風聲中大喊，「我沒聽到，你能再說一次嗎？」

Luca深吸了口氣，在風中「POG」一聲後，接著說。

「我說！我很開心能再碰到你，Shu Yamitoes！」Luca收緊環在他腰間的手，「你能再當一次我的朋友嗎！」

「我拒絕。」Shu喊回去，「你連我的名字都記錯了！」

「來不及了，我已經把你當成最好的朋友。」Luca大笑，「一旦加入我的朋友清單就再也出不去了，Shu！」

他們在晚霞中笑鬧了一路，等機車停在鎮上比較多班次的公車站牌前，Shu想了想，還是在Luca脫下安全帽時，忍不住多問了一句。

「你報名時沒選接駁車接送嗎？」

「什麼接駁車？」

「雖然我們公司辦的潛水活動是自主參加，但他們有安排一輛小巴到火車站接送，你沒收到消息嗎？」

Luca眨眨眼，恍然大悟地抱頭大喊：「Lucy沒跟我說過，害我煩惱那麼久！」

Shu見他這副模樣笑出聲，Luca瞥了眼的失笑的他，也跟著嘿嘿地笑起來。

「不過算了，我原諒她。」

Shu笑了笑：「這麼仁慈。」

「當然，我的心胸就像大海一樣寬闊。」Luca把安全帽還給他，「你接下來是直接回家嗎？」

Shu「嗯」了一聲重新發動引擎，剛剛在風聲中的歡顏笑語，在道別前的這一瞬間又驀地沉寂下來。

直到現在都沒能習慣這份尷尬的Luca，在Shu準備向自己道別離開前，往前走了幾步拉住他的臂膀。

Luca把筆遞上前，微微一笑：「Shu，我能跟你要電話號碼嗎？」

幸好引擎的排氣聲蓋去他的心跳，昏暗的天色幫他遮去臉頰的熱度，讓眼前這人沒能發現自己的異樣，但Shu只是看著那支筆，猶豫起來。

Luca見他似乎沒有要留電話給自己的打算，雖然有點失落，但他一點也沒有想強迫對方的意思。

Shu看他收緊擱在掌心的筆時心底一緊，直到被扯住的臂膀傳來癢意，Shu才回過神。

「Lu、Luca？」

「大功告成！」Luca看著自己的傑作，笑笑地說，「我把電話留給你了，你願意的話隨時都能打給我，Shu。」

Shu愣愣地低頭望向自己的手臂，只見他的臂膀有一串黑色數字，字跡尾端甚至被加上一個有愛心圖案的POG。

Shu忍俊不住：「不怕我把你給賣了嗎？」

「Huh？你會那麼做嗎？」Luca搖搖頭，「不會的，我很信任你喔，Shubert。」

既然已經沒辦法在潛水活動的這段期間忘掉他，那就在這短短的八個禮拜，好好地跟這人相處吧。

他看著笑瞇瞇的Luca，心想。

Shu抽走Luca手中的筆，抓著他的手拉到眼前，在對方訝異的注視下，在他的手腕寫上自己的電話號碼。

「我沒辦法陪你太晚，但要是需要幫忙，就打這支電話吧。」Shu把筆還回去，眼睛卻始終沒敢跟他對上，「我會接電話的。」

他話語才剛落全，路燈恰巧從遠處的郊區開始，一盞盞地點亮整座城鎮，他們頂頭的路燈也「啪」地一聲，亮起來。

暖黃的路燈照亮望著腕部數字的Luca神情，他像是經歷多年冒險，終於發現珍貴寶物的旅人，他嘴角微勾，沒有發出欠扁的笑聲，就只是安靜地盯著。距離公車到站的時間還有三分鐘，Luca才抬起頭，對等待自己反應的Shu，輕笑了下。

「謝謝你，Shu。」他說，「我會好好珍惜的。」

Shu不曉得「頭皮發麻」能不能用在這個瞬間，但Luca這番話，的確讓他感覺到某股電流從腳底竄上腦袋。

他發現自己越想爬出名為「初戀」的地獄，就越容易被這人的笑容和舉動扯回去，他只能像這樣反反覆覆地在岩壁上，攀爬、墜落、攀爬——直到他察覺自己又一次深陷地獄。

Shu愣愣地對著坐上公車的Luca，揮手說掰掰。

他坐在機車上，看著逐漸遠去的公車，直到附近只剩來往的車聲和路人投來的奇異視線，才放下舉在半空中的手。

Shu摘下安全帽後把臉埋進掌心，發出很長很長的一聲嘆息，他沒能阻止自己鼓動的心跳逐漸加快，也沒能抑住臉頰不斷上升的熱度。

他只能帶著臂膀的那串數字，雙頰發燙地騎車回家，想著回家就立刻洗掉。

但在洗掉那串數字前，Shu已經下意識記住了Luca的手機號碼，他躺在床鋪看著螢幕上的數字，食指在通話鍵上方游移。

叮鈴。

手機的震動聲嚇了他一跳，Shu險險地閃過差點砸到臉的機身，拿起手機點開未讀的簡訊時，才發現是Luca傳來的訊息。

『Shu，我到家了！期待下次的潛水活動！』

短短的幾個字讓他差點忘記參加潛水活動的目的。

事實上，在他意識到自己對Luca抱持的情感跟當年沒什麼兩樣時，他訂立的目標就已經蕩然無存了，Shu對這樣的自己感到有些懊惱。

螢幕的光映在眼中，Shu看著他的訊息思考，過了半小時才在輸入欄位，把簡訊內容敲好後發送出去。

『下次見，Luca。』

不久，手機傳來震動。

『 : ) 』Luca回。

+ + +

Shu還記得第一次潛水時，自己扶著救生圈的手不斷發顫，不是很貼臉的面鏡和呼吸管讓他感覺不太舒服。

但當他鼓起勇氣身體埋進水裡，才發現透過面鏡看出去的世界跟想像中地不太一樣，浮力短暫地掃除剛剛的緊張感，也是從這時候他領悟到，只要讓自己潛進某件事中，就能屏除周遭的一切。

而他也用同樣的方法，讓自己在跟Luca拉遠距離後，也能保持與平時同樣的狀態，在其他人眼中他就跟平常沒什麼兩樣，只是教室內少了一點他的笑聲。

有過浮潛經驗的Shu，熟練地照著記憶中的步驟做，但頻頻過來的水波卻降低了能見度，讓原本清晰的光景變得模糊起來。

Shu納悶地探出海面，只見那個不斷製造水波的罪魁禍首，在察覺自己的動作後裝作無事發生地立刻游開，似乎以為這樣做就不會被發現，但那人的惡行全進了Shu眼底。

他沒有提醒其他組員，而是默默地跟在已經掌握怎麼浮潛的Luca身後。

在組員一二三號都被捉弄過後，Shu著Luca顧著大笑沒注意到自己的空隙，悄悄地游過去用撈來的海草，在水面下輕戳他的腹部。

但這麼做，對方卻一點反應也沒有，正當Shu以為隔著潛水衣用海草搔癢沒作用時，把一半的臉探出海面的他，這才發現Luca全身緊繃地僵在原處，不敢做出任何動作。

他扔掉海草，有些抱歉地繞到Luca面前：「你還好嗎？抱歉，我剛剛只是……」

「是你趕走的嗎？POG！」Luca抓住他的肩，興奮地大喊，「你是我的英雄，Shu！」

「WHAT？」

「剛剛有鯊魚，牠好像在戳我肚子！」Luca一臉嚴肅，「要不是你過來，牠可能就會咬走我的蛋蛋，是你救了我。」

Shu聽見這話一愣，覺得這件事實在過於荒謬，但他看見Luca難得正經的表情後，只得努力憋住笑：「這樣啊，看來你幸運地逃過一劫了。」

「你說的對，我太幸運了。」Luca放鬆下來，「我得報答你才行。」

Shu心虛地移開視線：「小事一樁，不用報答也沒關係。」

「不不，這很重要。」

Luca清清喉嚨，像是準備開啟一場為時18分鐘的演講：「你知道嗎？你是我踏上成為冠軍之路後遇到的恩人，自然得以同樣程度回報你才行，不然我晚上會睡不著覺……你笑什麼？」

「我、我我……抱、抱歉哈哈哈。」

Luca看著他莫名地大笑起來，一臉不解。

等Shu解釋完Luca才恍然大悟，同時覺得自己剛剛的發言實在尷尬到讓人發笑，於是他自己又接著笑了幾分鐘，但那笑聲實在太有傳染力，惹得其他組員也一起笑出來。

「Shu，讓我做出那麼尷尬發言的你，得賠償我才行。」

Shu笑著回：「怎麼賠？」

「你能不能……」Luca一頓，「請我吃麥當當，我就原諒你。」

Shu自認有錯，於是笑著答應了他的請求，而距離他們最近的某個組言聽見倆人的對話後也想湊一腳，游過來搭著Luca的肩膀，跟他們起鬨。

「不行，這是他給我的懲罰。」Shu笑笑地搭上他的肩，讓那人順勢把手從Luca身上放開，「連你也一起請客的話就失去意義了對吧，Luca？」

Luca沒想太多就附和：「沒錯，我要讓Shu看著我吃完一整個套餐。」

「讓他看你吃，也太過分了吧！」

他們一言一語地打趣中，第四個禮拜的潛水活動結束在不遠處傳來的教練喊聲中。

他們一起回岸邊的更衣室，其他組員換完衣服後笑鬧著離開，只剩在裡頭等Luca換衣服的Shu，他坐在椅子上低頭滑手機，不久更衣室裡最底邊的隔間，傳來輕輕的呼救聲。

「Shu，救救我……」

Shu擱下手機，起身來到隔間外：「怎麼了？」

「拉、拉鍊卡住了，我自己弄不到……」

「知道了，我現在能進去嗎？」

Luca「嗯」了一聲，把簾子的鎖解開。

得到允許後，Shu才掀開浴簾的一角，只是他剛抬眼，就瞧見背對著他的Luca還穿著潛水衣，背部的拉鍊拉片不知為何掉在地上。

沒能脫掉潛水衣的Luca，露出一半的後背肌膚，低聲說：「幫幫我，Shu。」

外頭隱約地傳來警車聲，Shu喉頭一滾，有些猶豫地把手伸向那條卡住的拉鍊，主辦方規定只要有下水就得穿上潛水衣，以至於他們被衣料遮掩的地方比曝曬的地方來得白皙一些，Luca也不例外。

他脖子以上的部位被曬成小麥色，將視線往下挪動，能看見他的後背比頸子來得白上許多，結實的肌肉線條能看出他平時運動的習慣。

但讓Shu在意的是，Luca被拉鍊壓出的那條淺淡紅痕。

Shu忽然覺得更衣室的空調壞了，熱度在周邊竄升，令他熱得額頭冒汗，讓他差點因為熱度而沒能抑制住自己。他咬住嘴唇，以此穩住浮動的心思，小心地捏著拉鍊拉頭，緩慢地向下移動。

只要裝作不知道，只要自己不介意就沒事了。

他心想，看著拉鍊逐漸往底部移動，這分明只是幾秒鐘的事，Shu卻感覺時間慢得像是在看場老是停格的直播。

過了幾秒，Shu終於看見這場漫長的直播即將結束的希望，但往下移動的拉鍊來到尾椎時，他卻驀地一愣。

「你這裡怎麼受傷了？」

「Huh？」

「你剛剛有撞到嗎？」Shu用拇指輕輕地往那團淤黑的地方一蹭，「你這裡有塊瘀青，會痛嗎？」

他抬頭，只見眼前的Luca從耳輪、後頸一直到他手摸著的尾椎，全身通紅。

Luca轉過頭，低聲道：「那是胎記，Shu。」

Shu聞言，覺得腦袋像被扔了無數顆跳跳糖，覺得思緒被浸在只有自己知道這個祕密的甜意中，但與此同時，他也被這顆震撼彈嚇得，沒能組織出邏輯完整的句子。

「我、我我我我我我不知道！」Shu臉孔乍紅地收回手，開始胡言亂語，「真的！高中時期的我也不知道！」

Luca嘟囔：「我知道，我又沒在你面前脫過。」

儘管他們高中時經常玩在一塊，也參加過學校運動會的游泳接力，但班上沒人發現Luca尾椎有塊小小的黑色胎記。

空調肯定是壞了。Shu心想，汗水從耳後順著他的肌肉紋理往下流到微敞的領口，已經補充過水分的他還是覺得口乾舌燥。

方才撫過他胎記的指尖像著火似地，把Shu的肌膚也一起燒紅。

「剩、剩下的你自己來吧。」

「你怎麼……」

Luca還沒說完，就見身後的浴簾立刻被「刷」地一聲關上。

緊接著他聽見隔壁間的浴簾被拉開又拉上，他試著喊了Shu幾聲，卻只聽見隔壁傳來一陣叩叩悶響。

「Shu？」

半晌，隔壁那人才啞著聲回：「我沒事，你趕緊把潛水衣換下來吧。」

Luca雖然困惑，但為了能趕快出去跟對方吃飯，迅速地脫掉剛剛Shu幫忙拉到底部的潛水衣，換上中午穿來的黑襯衫和白色窄管褲才掀開浴簾，但他卻不見Shu的身影。

他拎著包包站在隔壁間的浴簾外，擔心地問了句：「Shu，你還好嗎？是不是下午曬太久中暑了？」

「……我也希望是中暑。」

「啊？」

「我說，給我幾分鐘就好。」

雖然不明所以，但Luca還是聽話地坐在更衣室的椅子上等。

Shu沒有帶進隔間的手機就擱在一邊，Luca瞥了眼暗掉的手機螢幕，想起那年他無意間瞧見Shu的手機桌布時，有多驚訝。

那是一張自己在起跑點上伸腿拉筋的畫面，陽光透出樹葉的縫隙，打在他的後背映出一個又一個小小的樹葉影子，像是把泛著白光的星星鑲在他身上似地，照片裡的他正專注在拉筋的動作上。

那時他與Shu之間的往來就和其他朋友一樣，或許比普通朋友再要好一點，但再怎麼說，都不會把自己的好兄弟拿來設成手機桌布。

那真的很奇怪。

意識到這點的Luca開始留意起身旁的Shu。

起初他注意到的點，是自己的電波似乎只有Shu能接得又快又順，就像某種只有他們倆能懂的暗號，他也發現Shu比他更清楚自己的事，甚至連Luca隨口開的玩笑都記得。

經過一陣子的觀察，Luca發覺自己停留在Shu身上的目光，相較於之前變得更加頻繁。

直到某天，他在客廳陪Lucy看劇時，瞧見劇中的男女主角因為暗戀產生各種衝突，但即便如此，他們最後還是攜手奔向快樂結局，這時他突然想起Shu。

——他也能跟Shu變成那樣嗎？

他側首，望向坐在旁邊盤腿吃薯片的Lucy：「兩個男的也能那樣嗎？」

「為什麼不能？」

「但我們都有蛋蛋。」

「那是重點嗎？」Lucy把薯片咬成兩半，視線依然放在電視上，「只要你想，你就能變成那樣。」

「要怎麼做？」他偏頭，「跟他們一樣，先不小心撞進別人懷裡，被對方誤會後一邊在校園奔跑，一邊大喊『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樣！』，然後再……」

Lucy嘴角一抽，伸手捏住他的嘴，打斷他的話：「只要告白就行了。」

「那樣就行了？」

「對，把你的心意向對方坦承，那樣的話你就不用跟他們一樣，上演愚蠢的八點檔大戲。」

雖然他還不太明白自己的心意，但Luca決定把她說的這番話放進心底，打算回房間再繼續思考。

被捏住嘴巴的Luca，嘟嘴說：「你的手油油的，yuck。」

「給你意見還嫌。」Lucy收回手，拉起Luca的衣襬幫他擦掉嘴角的油光，「好了，你瞧我還幫你擦嘴，天底下哪個姊姊會這麼做？」

Luca看著油汙沾到自己的白色polo衫，眉頭微皺。

從那之後，Luca花了好一段時間，去驗證他是不是真的喜歡自己的好兄弟，在他經歷了各種暗中進行的實驗後，種種事實證明——他的確對Shu有意思。

他找了很多的參考資料，也遵循Lucy先前給他的意見，偷偷地策劃一場盛大的告白儀式。

Luca算好日子後，在實行計畫的前一周，窩在床上又彆扭又害羞地扭著身體，在簡訊欄打上給Shu的邀約。只是他每打完一行字就刪掉一行，又打又刪地拖了快一小時才把訊息傳出去。

Shu提過沒有親眼看過海，於是他想也沒想就將計畫地點訂在海邊。

在Luca的構想中，他會開著敞篷車，手持一束玫瑰去他家門口接Shu。

但他們還是未成年，Luca只能在火車站附近，找一間能夠租借腳踏車的店，只是成功抵達店家後，沒想到租車店只剩一台車。他們輪流互載，在炎熱的夏日中，把腳踏車騎上斜坡又滑下山坡，順著貼在山壁旁的小路，來到離車站最近的某處沙灘。

除了不能開敞篷車外，計畫很順利。

他們一起捲起褲管，踩著細膩的白沙走進海中，冰涼的海水打在他們腳踝，Luca看著難得比自己興奮的Shu，忍不住想逗他，於是彎腰捧起水，往他的方向一潑。

衣服被濺濕的Shu，笑著回應Luca的胡鬧，他們在即將升上高三的暑假一角，在無人的海邊放縱自己。

Luca瞧著時間差不多後，上岸去拿之前來場勘時悄悄藏起來的禮物，雖然計畫好的玫瑰因為天氣太熱而枯萎，但他還有這個殺手鐧，這是他在跟Shu聊天中無意間挖出的珍貴情報。

他甚至為了這東西，開著手機熬夜搶購。

就算沒有玫瑰和敞篷車，他也能好好告白。Luca心想，但當他遞出禮物時，捧著禮物盒的雙手還是微微地顫抖起來。

Luca照著事先背好的告白台詞，努力地一字一句說出來，儘管很緊張，但這是他排練以來最順的一次。

但Shu卻沒有像以往那樣，迅速地回應他。

Shu只是沉默，過了一會才伸手輕輕地把他手中的禮物推回去，垂下的眼簾遮掩那雙紫色的眼瞳，讓Luca一時之間沒能回神過來。

最後在海潮聲中，他聽見又輕又柔的一句。

「對不起。」

那天，他們依然輪流互載，但一直到他們搭火車回家，在車站外分道揚鑣的這段期間，他們沒再說過一句話。

在那之後的十年，也沒有任何聯絡。

當時那份被拒絕的禮物，還擱在他老家的房間，雖然無數次想把它扔掉，但基於不想浪費的理由，Luca還是把那個小雞馬克杯當成小盆栽，放在窗台養仙人掌。

等著對方出來的Luca，坐在椅子上讓思緒短暫地陷進遙遠的記憶。

這時，Shu的手機螢幕「叮」地一聲亮起，似乎是工作訊息。

Luca沒能忍住地往Shu的手機一瞄，只見他的待機畫面，不再是當年自己在起跑點拉筋的照片，而是隨處可見的，再普通不過的手機預設桌布。

十年，已經過十年了，Luca。

Luca無奈地笑了一下，沒想到過了那麼久，他還是會因為這份無疾而終的初戀，感到難受。

他的胸襟一點也不寬闊，反倒小得跟老家那個塑膠泳池一樣狹小。

「抱歉讓你等那麼久，我們走……Luca？」

Shu的聲音讓恍神的Luca一頓，他抬起頭望向疑惑的Shu，順手把手機遞過去，只是這次他的手不再顫抖。

「你好像有工作訊息。」他笑笑地，「等你處理完再一起去吃麥當當吧！說好你請客的，Shu。」

Shu點點頭，垂首滑開螢幕上的未讀消息。

Luca看著他的背影，淡淡地笑了下。

這樣就好了。他心想，至少他們現在是能夠一起去吃速食店的關係，是擁有彼此電話號碼的普通好朋友。

「抱歉耽誤你的時間，我們走吧。」Shu把手機塞回口袋，「我載你過去，吃完再陪你等公車。」

Luca燦笑地「嗯」了一聲，像個普通朋友搭上Shu的肩，跟他一起走出更衣室。

海潮聲拂過耳畔，他回首看了大海一眼後才跨上Shu的機車後座，Luca沒有管來往的車輛和走在路邊的陌生人，在炎熱的夏日海風中，放肆地鬼吼鬼叫。不久，他聽見身前的Shu，不知何時也跟自己一樣開始大喊起來。

Luca這時才發現，這些年來一直堵在心底的苦悶，被清了個乾淨。

現在，他終於可以往前走了。

+ + +

潛水活動來到開始分組的第六個禮拜，Shu理所當然地選了水肺潛水，而跟教練表明自己不會游泳的Luca，也選了同樣的組別。

「我不是說過要當小組冠軍嗎？我可是認真的！」Luca笑著狂拍他的肩，「Shu，你可要加把勁，趕快跟上我才行！」

Shu見他這副囂張的模樣後嘴角一抽，笑著回嗆：「吵死了，你才是需要加油的那個菜鳥啦。」

不同於教練一對五的浮潛，分組後是由另外一個教練以兩兩一組的方式帶著他們體驗，而這次活動的小組只有他們倆選了深潛。

「12米。」不同於原本會跟著起鬨的教練，這次帶著他們的新教練站在岩岸上，版著一張臉，「按照規定，我只會帶你們潛到12米深，下水後還請務必聽從我的指示。」

抵達潛水點附近的兩人早已穿上沉重的潛水裝備，他們隔著面鏡互望了一眼後，對教練點點頭。

下水前，教練以最簡單的語言，跟他們講解在水裡需要知道的手語以及自救的方式後，他們才跟著教練坐船到今天的潛水點。

天空萬里無雲，陽光照在海面上映出粼粼波光，全副武裝的Luca站在甲板上，背部扛著氧氣瓶和浮力裝備，奶金色的小馬尾披在他頸後的潛水衣上。

站在他身後的Shu，不自覺地盯著他的背影，腦子全是當天瞧見的那塊胎記。

這已經是上星期的事了，但那塊青黑的胎記依舊深植在腦中，儘管Shu在那之後一臉平淡地跟Luca去吃飯，但等他騎車回家，腦子卻不受控制地浮現當時的情景——有著明顯色差的後背肌膚、被拉鍊壓出來的紅痕和那塊落在尾椎的胎記。

他早就過了會衝動的年紀，但那天晚上洗澡時打出來的東西，讓Shu再也沒辦法忽視這份情感。

在下一次的潛水活動前，Shu整整思考了一個禮拜，這是自他高二時拒絕Luca後，頭一次撇開各種逃避對方的理由，直面自己的感情。高中時期的Shu和其他一樣，曾經幻想過能夠和喜歡的人牽著小手，走在夕陽下的人行道上，他或許也能像他們班上湊對的小情侶，和Luca一起變成那樣。

但現實卻讓Shu不得不選擇另一條路，沒有經濟能力的他，不希望Luca跟鄰居家因為喜歡同性而被趕出家門的哥哥一樣。

那個他完全不熟的鄰居哥哥，被打著出門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即便他當年對Luca懷有異樣的小心思，但鄰居家的事讓他放棄了告白這個選項，只是男孩卻出乎他意料之外地，悄悄地弄了個頗有儀式感的告白。

要是他沒告白的話，他們還能繼續當朋友。

這麼想的Shu，咬著嘴唇沉默好一會，才忍住發顫的嗓音拒絕了Luca。

他到現在，都還記得Luca當時的表情。

「Shu？」Luca在他面前揮揮手，「教練在叫我們了喔，你在發呆？」

「抱歉，我在想一些事。」Shu一邊說，順手調整了下氣瓶和壓在髖骨上的鉛塊裝備，不曉得是不是體型問題，他覺得鉛塊壓著的部位傳來輕微的疼痛。

「想什麼？」Luca不經意地開了句玩笑話，「該不會在想要怎麼超越我吧，我跟你說，那是……」

「的確是在想你的事。」

終於調整好裝備的Shu說完，先一步跟在教練背後下水，留下因為他這話而愣在甲板上的Luca。

他們帶著20公斤左右的潛水裝備，沿著下降繩緩緩地投身進大海。

前幾米的深度，對Shu來說就像浮潛一樣輕鬆自在，但越接近教練限制的深度，他越覺得除了背後潛水裝備外，還多了某種沉重的無形之物壓在身上。

他知道人體空腔在下潛時會因為波以爾定律造成擠壓傷，卻沒想過被施加壓力的感覺，遠超預想地令人難受，就像有人伸手捏住他的氣管、肺部和腸胃，不斷地往內擰緊。

周遭卻一片昏暗，海流和自己的呼吸聲打在他耳邊，讓Shu難受地無法思考其他事，他甚至想過，要不要乾脆就這樣向教練做出緊急手勢，放棄這一次的深潛。

就他即將放棄的瞬間，Shu瞥見旁邊的Luca，用指頭輕輕地戳了一下他的手臂。

咬著呼吸管的Luca指向遠處，幾隻頂著淡粉色傘頂的水母伸長觸鬚在海中飄動，彷彿掉進海裡的紅花綻開又縮起，盛放在眼前。

Shu望著這幅景象，短暫地忘了身體各處傳來的疼痛。

他們的運氣比其他組別好一些，海水的能見度能讓清楚看見擺動地珊瑚礁，他們跟著教練沿著珊瑚群移動，雖然Shu還無法完全習慣身體被擠壓的感覺，但在觀光途中，只要視線捕捉到Luca的身影，不知為何他就覺得好受一些。

隨著下潛的米數增加，Shu將目光放在Luca身上的次數越加頻繁，以至於他沒能注意到不遠處教練對他比的手勢。

無意間比那兩人多潛了一米的Shu，覺得擠壓他身體的感受變得強烈，疼痛讓他沒能咬緊呼吸器，海水順勢從他微張的嘴流進去，讓他嗆了一口水。

他眼前一昏，有那麼一瞬間，Shu似乎瞧見有串長長的黑色膠捲底片在眼前一閃而過，上頭映出高中時，他和Luca度過的那些美好而單純的歲月。

他會不會就這樣死在這裡。

幾秒前他還能伸出手往上頭游，試圖讓自己脫離痛苦，但漸漸地隨著周遭景色變得越來越暗，冰冷的海水宛如無數隻隱形的手，將他層層裹起，緩緩地拖進底下深不見底的黑暗。

闔上眼前，他想著自己還沒來得及跟Luca解釋，也沒來得及弄清楚自己究竟想跟那個人走向什麼樣的未來，他甚至沒辦法再去捕捉Luca的身影。

如果能讓時間重新倒流的話，他或許會——

某個身影模糊的人拉著他的手臂，往泛著光芒的海面而去，阻止他失去意識前在腦中迴旋的各種思緒。

被拉出海面的瞬間，Shu覺得自己彷彿終於從一條能將靈魂擠壓出去的狹窄甬道掙脫，他鬆開嘴裡的呼吸器，心跳如鼓地大口大口呼吸，還握著他的那人鬆開了手，在旁邊耐心地陪他緩過氣。

等Shu呼吸終於平緩過來，帶他上來的青年才張口，聲音聽起來又低又沉。

「你剛剛在發什麼呆？」

Shu抬頭，只見面前的Luca背著陽光，眼裡沒有絲毫笑意，就連平時逗人的高亢嗓音也沉了下去，像是光線照不進的海底，一片黑。

「教練不是說過只到12米？」Luca看著他，淡淡地，「他甚至給你打了好幾次手勢，你卻……你知道嗎？你剛剛差點因為發呆就死了。」

不遠處的教練聽見這話，沉默地跟著點頭。

「不管有什麼事，都不該在得隨時注意安全的地方分心，你……」

Shu低聲：「對不起。」

Luca見他低下頭，原本準備搬出來的那一長串碎念又硬生生吞回肚，剛剛跟在教練附近的Luca，發現Shu的異狀後馬上通知了教練，但對方似乎沒看到教練打的手勢，靜靜地一直往下潛。

在只有呼吸和海流聲的水中，他望著身影因為下潛而逐漸縮小的Shu，心底一緊。

他沒有任何猶豫就游過去，甚至比教練更快地拉住臉色變得慘白的Shu，帶著他慢慢地往上移動。

有那麼一瞬間，Luca以為他會消失在自己眼前。

不曉得對方在想什麼的Luca，看見Shu道歉的模樣，原本已經舒暢的心情又苦悶起來。他悄悄地深呼吸，緩過自己起伏太大的情緒後，才接著出聲。

「你沒事就好。」他說。

從生死關頭爬回來的Shu，有些恍神地跟著教練和Luca回到船上，一時之間沒能從方才的驚愕中回神。

等他抓著Luca的手爬上梯子，重新站回甲板上才醒神，腳底踏實地踩在微涼的甲板，讓他莫名地覺得自己死了一次後又重生過來。

如果時間能倒流的話，或許他會——

Shu下意識地伸出右手，捉住幫他拿浴巾過來的Luca手腕，雙手微微顫抖。

「Luca，你跟我說過的那句話，能、能不能再跟我說一次？」

「Huh？」

不明所以的Luca眉頭微皺，他身後的赤輪落在遠處大海的邊際線上，染紅整片大海，包括眼前這個低著頭，聲音發顫的Shu——那個沒能有任何結果的，他的初戀。

Luca見他沉默不語，又問了一次：「Shu，你要我說什麼？」

Shu緊張地全身僵硬，連說話的音量也不自覺地拉大。

「我說！你高二時對我說過的那句話能不能……」Shu一頓，語氣又放低，「你願意再跟我說一次嗎？」

Luca因為他這番話愣在原地，沒有任何回應，晚霞將他們倆的身影輪廓勾出泛著微金的光邊，他甚至沒能分清楚，說出這話的Shu，臉上的通紅是因為晚霞還是害羞。

他們就這樣僵持好一陣子，Luca才上前把手中的浴巾披到Shu身上，卻只淡淡地說了句：「把潛水裝備卸下來吧。」

除此之外，他沒有再說任何話，轉身走回船屋。

Shu看著Luca進去船屋的背影，苦笑了下。

船隻緩慢地駛回岸邊，沒有跟進船屋的Shu已經換下了氣瓶和浮力裝備，屈膝坐在甲板上，雙手拉著Luca披在他身上的浴巾，望著從赤紅慢慢變成金黃色的海面。

那才是正常反應。Shu想。

無論誰碰到那樣的情景，都會像他這麼做，更別提Shu還是當年那個沒有任何解釋，就無情拒絕對方的人，而那樣的他卻在十年後，厚著臉皮讓對方再說一次。

十年前他讓自己和Luca從無話不說，變成無話可談的關係，沒想到十年後自己又重蹈覆轍。

一想到這，Shu不自覺地笑了起來。

至少，他有鼓起勇氣試圖抓住那個男人。

不曉得過了多久，船屋的門板「嘰呀——」地被人打開，只見Luca端著兩杯水左瞧右望，發現坐在角落的Shu身影後才走過去。

Luca逕自坐到Shu身旁，默默地將其中一個水杯遞過去，Shu沒有拒絕對方的好意，接過杯子後抿了口溫水。

他們一起看著大海，沒有任何人說話，靜得只剩遊艇割破浪潮時發出來的刺耳馬達聲。

一直沒有說話的Luca，手裡還握著沒有喝完溫水的杯子，在船隻逐漸逼近岩岸時，盯著一望無際的大海，用極為緩慢的語調，開口說。

「Shu，我喜歡你。」

他輕聲，重述了一次：「你願意當我男朋友嗎？」

Shu抿緊唇，想也沒想就應了聲「好」，語句裡帶著濃濃的鼻音。

Luca見狀，笑著用肩頭撞了他一下。

+++

潛水活動結束後，兩人又變得跟以前一樣無話不說，Luca甚至搬出他那間又窄又小的租屋處，租下Shu隔壁的空房。

「你什麼時候養仙人掌了？」過來幫忙搬家的Shu，見他把仙人掌小心翼翼地放在陽台好奇地問，「我不知道你喜歡植物。」

「喔，因為那時候沒能把馬克杯送給你，覺得扔掉太可惜，就拿來養仙人掌了。」

Shu眨眨眼，望著Luca說沒送成功的小雞馬克杯，思考了好一陣子。

後來Shu趁著自己和Luca同時休假的某個周末，把旁邊還在熟睡的人喊起來，笑著幫他打理外表後，帶著他坐上車。

「去哪？」坐在副駕駛座上的Luca，打了個哈欠，「現在才三點耶。」

Shu笑笑地發動引擎，沒有回應他。

等車子駛上貼著山壁的蜿蜒公路，倚著陸地的海洋將微帶冷意的風，拂開昏昏欲睡的Luca瀏海時，讓他稍微清醒了些，也才驚覺Shu準備帶他去哪。

「不會吧？」Luca興奮地轉頭看他，「是我想的那樣嗎？」

Shu笑著回：「可能吧。」

車子駛出公路，轉進一條沒什麼人跡的產業道路，最後停在某個木柵欄損壞的地方。

從木柵欄延伸出去的那條小路盡頭，是一片純白的沙灘，他們把鞋子脫在樹蔭下，小心地踩著細沙走向海水與陸地的交界處，讓海水帶走腳底的細沙。

太陽從遙遠的山巒升起，金色的光芒自山峰一路往他們所在之處延伸，直到鋪滿他們眼前的大海。

他們總是看著日落，極少一起看日出的大海。

Luca不自覺地喊了聲「POG！」，旁邊的Shu也笑笑地跟著接了一聲。

他望著Luca泛出光芒的雙眼，有點緊張地趁他沒注意，去拿預先藏好的東西出來。

「不過，你怎麼突然想來看日出？」Luca轉過身，發現後頭的Shu不知何時拿了朵玫瑰在手裡，「你……你哪來的花？」

「如果我說是路邊撿的你信嗎？」

Luca笑出聲：「我可沒有理由不相信你。」

他接過那朵玫瑰，想起當年沒能送出去的那朵枯萎的玫瑰，正當他為可憐的花惆悵時，一個禮物盒忽地闖入他眼底。Luca愣愣地看著Shu把禮物盒蓋掀開，拿出一個酷似among us的小夜燈。

他知道在海邊送這東西太過荒謬，但Shu還是決定這麼做。

「我會把這東西裝飾在我家客廳。」他說。

「原來不是要送我的嗎？」

「不不不！這當然是要送你的，我、我的意思是……」

「你在邀我同居嗎？」Luca燦笑著，張開雙臂擁抱這個緊張到口吃的男人，「我沒想到你這麼有儀式感，Shu。」

「……我知道你其實挺喜歡這樣的。」Shu回擁，沉默半晌才道，「未來無論生日還是其他紀念日，我都能陪你度過。」

「所以，你願意和我以結婚為前提交往嗎？」

Luca聽見他這番話，忍不住哽咽了下，笑著回：「當然！我可沒有理由拒絕我的愛人，我下周就要搬過去！」

在海潮與Luca帶著鼻音的笑聲中，Shu跟著笑起來。

他們一起站在沙灘上眺望大海，雖然不曉得能一起看多久，但往後的數十年他們都能像這樣，直到白髮蒼蒼。

Shu牽著他的手，往前走了幾步。

儘管海水掩過他們陷進細沙中的足跡，卻沒能蓋過他們不斷踩出來的新腳印。

最後那些印記自沙灘一直延伸到他們來時的那個小小路口，從高二那場沒有結果的告白，延伸到眼下他們即將一起開拓的一望無際的未來。

——直到他們的故事被劃上句點為止。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