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uxiem｜Shuca】《HEAVEN》(完)+

一隻野狗穿越人行道，鑽進馬路對邊的巷口，交錯在頂空的屋簷陰影落在牠瘦巴巴的身體上，牠嘴裡叼著一塊大骨頭，搖著尾巴獨自走在潮濕腐臭的小巷中，拐了幾個彎後停在某塊閃爍的招牌前。

牠抬頭，白閃閃的招牌燈映進眼底，下秒一團火紅的塵灰掉在牠眼角，痛得哀嚎幾聲。

「媽的，快滾吧你！」在門口看守的壯漢，指間捏著沒熄滅的菸，對徘徊在店門的野狗揮揮手，「別擋了我們店的財路，老子我還想在退休前賺一筆大的……」

「看來你們店的待遇不怎麼好。」

被打斷話的壯漢一頓望向聲音源頭，只見一個戴著黑粗框眼鏡的男子站在不遠處，他穿著連衣帽T和牛仔褲，就像那些生活在認可地區的學生族群，跟這裡格格不入。

「哪兒來的就回哪去，小朋友。」壯漢咧嘴一笑，「你媽難道沒告訴你，這裡不是你們這種優良市民該來的地方，趁人不多趕緊走吧。」

「Your mom.」

男子莫名地笑了一下，在壯漢投射過來的異樣目光裡越笑越大聲，最後在對方不太爽快地開口前，兩步併作一步，眨眼之間人就站定到壯漢跟前。

比自己矮了好幾個頭的男子，微微一笑。

「我媽的確沒跟我說過，但看起來你媽也沒教過你。」

男子微抬鏡框，頂頭的招牌燈在他動作之後撒進眸底，白光在他深紫的眼眸中流轉，儘管嘴角帶笑，眼裡卻一點笑意也沒有。

——他認得這雙眼睛。

「在『這裡』外表是最不可靠的東西。」他說。

壯漢打了個冷顫，他立刻往後退一步，恭謹地為青年開門。

「如果對薪水有疑問就去找你們店長，我可沒想讓他當個只會算錢的花瓶。」青年經過他時，笑笑地拍了下他粗壯的手臂，「你也是，回家記得跟你媽懺悔，自己在這裡白活了十幾年。」

聽見這話的壯漢，冷汗從額頭滑落，他一改方才的態度，低頭連連稱是。

男子擺擺手，頭也不回地說：「喔，麻煩你嘴巴閉牢點，可別跟其他人說我來這裡玩。」

壯漢看著他往地下走，直到那人打開鐵門走進店裡，才鬆了口氣。

這間店以一扇厚重的鐵門隔絕內外，從外看過來就像一間小小的深夜酒吧，但打開那扇門，就能瞧見像是舞台一般的拳擊場坐落在正中央。

場外拉了幾條警戒線，線外滿是拿著賭票的人。

他們手裡夾著一根根沒熄滅的菸，火紅的菸頭在白霧中閃閃滅滅，他們的視線沒有因為他的到來而轉移，反倒專注地追逐場上那些能為自己帶來財富的拳擊手。

緊握在手中的那張賭票，對他們來說是距離自己最近的夢想，也是能脫離腳下泥沼通往天堂的，一條最短的捷徑。

不同於認可地區的優良市民，生活在這個沒有開化，不被社會接納的未認可地帶，不僅無法得到政府配發的市民ID，也沒辦法擅自越過橫跨在兩區間的那座大橋，前往那個既華麗又舒適的地區。

他們就像被扔在外頭的野狗，身上沾滿骯髒的汙泥，臭得讓人不想靠近。

他拉低衣服帽簷遮住自己的面容，擠進一群吐著罵娘髒話的人群，找了個離拳擊場不遠也不近，卻足以看清場上對戰狀況的位置後東張西望，確認工作人員沒有注意到自己的存在，才稍微把帽子往後拉。

一個拿著賭票的少年，在人海中叫喊著下一場的預測賠率，少年所到之處沒有人不掏出幾枚錢幣，買個幾張倚靠運氣就能實現夢想的票。

少年經過Shu身側，毫無意外地也問了他一聲：「先生，今晚準備賭誰呢？」

「我剛到不久，沒跟到第一局。」Shu望向矮了自己一個跟頭的孩子，「如果是你的話會賭誰？」

「我應該賭約翰吧？」少年笑了笑，「您剛剛才來，沒瞧見上一場Wuca被揍得有多慘……哪，就是坐在對面低頭的那個。」

Shu順著少年的視線望去，只見名為Wuca的男人坐在拳擊場上的另一側角落，他滿身大汗地垂首，毛巾蓋住他的後腦勺，卻沒能完全遮住他那頭燦金的頭髮，水珠順著他的髮絲滴落在場上。

指導他的教練站在旁邊，像是在交代什麼似地，同樣的口型重複了好幾次。

Shu目不轉睛地盯著那邊，直到那男人把頭上的毛巾一把扯開，淡淡地望向他的指導教練，不知道向對方說了什麼，那教練愣了一下後氣得火冒三丈，一句「FUCK YOU」從對面清楚地傳來。

他笑了一下，掏錢給少年：「你說他叫Wuca對吧，給我一張他的賭票。」

「欸？您確定？」

Shu點點頭，把錢塞進他手中後接過少年遞來的賭票，沒打算跟對方解釋。少年不解地看著他，心裡暗道今晚這個地下拳擊場，又會多出一個哀號聲後嘆了口氣，往別處走去。

視線重新聚焦在拳擊場上的Shu，這才發現新的賭局已經開始倒數。

但Shu沒想到，他會跟拳擊場上的金髮男人對上眼。

那人在與自己的目光相觸時似乎頓了一下，在聚光燈之下的淺紫眼瞳微微瞪大，他看著Shu這裡的方向，嘴巴張張合合地做了個口型，但沒人知道他在跟誰說話。

或許不是在看我。Shu心想，倒數的聲音來到最後三十秒時，他瞧見Wuca拔掉耳機，往場外一扔。

對面的教練見狀愣了好一下才回神，朝男人大喊。

Wuca沒有理會那個大吼大叫的教練，摘下耳機後的他與方才坐在角落時的神情明顯不同。Shu看見他嘴角微微一勾，在賭局開始的那一刻，沒有任何猶豫地往對手衝過去，他側手閃開擦過自己右臉的拳頭，隨即以左手揮向那人下巴。

這場賭局，開局不到一分鐘就宣告結束。

四周鴉雀無聲，所有人對突來的勝敗瞠目結舌，那張能夠通往財富之路的門票，被Wuca痛擊約翰下巴的那一拳，徹底毀壞。

贏了這場賭局的Wuca，理都沒理那些衝著他憤怒叫囂的觀眾和教練，逕自走過還趴在場上爬不起來的約翰身側，越過護網後翻過警戒線，直直地往Shu的方向走去。

原以為對方在找其他人的Shu Yamino，卻發現那人的視線從頭到尾都釘在他身上，就在他希望全是誤會一場時，Wuca直接站定在面前。

「賭我吧。」

被上一場賭局的拳擊手揍得鼻青臉腫的青年，粲然一笑：「我保證能為你帶來勝利，老闆。」

「你是看我有錢才過來的嗎？」Shu挑眉，他覺得這人有點眼熟卻沒能想起是誰，「你恐怕找錯人了，我很窮。」

「我的直覺一向沒出錯，你手裡肯定有不少賭資。」Wuca笑得更歡，自信地挺起胸膛，「我是穩賺不賠的潛力股，賭我就對了！」

Shu不曉得為何這傢伙會突然過來，但Wuca那張笑臉卻讓他想起小時候參加過的某場派對裡，那個發現自己異狀而奔來的男孩，即便那孩子的面容在他的記憶裡已經模糊成一團，笑容卻是一樣的燦爛。

Shu饒有興趣地笑了下：「Ok，如果你能給我三場勝利，我就把手上的賭資全壓你身上，得到的報酬我們可以五五分。」

「交易成立，My Boss。」Luca笑著伸出拳頭。

Shu笑笑地握拳，跟他輕輕地撞了下。

賭局一開，Shu就先掏了幾枚銀幣，在賣票的少年驚訝的目光下，比在場所有人更早地買下Wuca後兩局的勝利。

「您眼光真好，誰都沒想到他能獲勝。」少年笑著遞出賭票，「畢竟那人在這附近蠻出名的，只要碰到有Wuca的賭局，只要賭另一邊基本上都能贏……沒想到今晚卻來了個翻轉，那些買了約翰賭票的大叔們待會肯定哀鴻遍野。」

少年見眼前男子笑了一下，趁勝追擊地多問一句：「您要不把第三局也買了？看他那樣子，想必第三局也能贏。」

Shu收起賭票後搖搖頭，把視線轉回拳擊場上，少年沒有纏著對方買票，識趣地聳聳肩，往別處繼續叫賣下一局的賭票。

重新爬回場上的Wuca，一邊被裁判臭罵一邊站回剛剛的位置，他把瀏海往後一撥，露出額頭和那雙泛著光芒的眼眸。

「老兄你到底在幹嘛！還沒搞清楚狀況嗎！」

Wuca轉頭看向對他咆嘯的「教練」，他的肥肚子頂在擂台側面的襯墊，臉上肌肉因為憤怒全皺成一團，他瞧見金髮的拳擊手終於把視線移過來後，才在喧囂間做了個口型。

他很清楚那是什麼指示，但他已經決定從今天開始不打假拳了。

「怎麼能在新老闆面前被打得落花流水呢。」Wuca深吸了口氣，喃喃，「我會在所有人面前擊倒你，大塊頭。」

前兩場賭局，Wuca以令人訝異的速度擊敗對方，將賭資改押到他身上的群眾也跟著歡呼起來，觀眾席間的Shu嘴角一勾，在他看過來時對青年揮揮手。

「先生，您下一局準備買誰呢？」

Shu看著走過來的賣票少年笑了一下，脫口而出的名字卻讓少年微微一愣，但他還是按著客人的話，給了對方下一場的賭票。

走遠的少年疑惑地望向脫下連衣帽的男子背影，直到他瞥見準備上場的另一個拳擊手的身影，才恍然大悟。

前兩場Wuca不出預料地大獲全勝，勢如破竹的他卻在第三場華麗地慘敗。

原本自信滿滿能贏的Wuca，沒能在裁判結束倒數前爬起來，他吸吸鼻子，卻發現沒能止住流出鼻腔的血液，一滴一滴地落到場上開出血花。

Wuca在唾棄和咒罵聲中緩慢地撐起自己的身體，拉他起身的是剛剛擊敗自己的銀髮男子。

赤紅的輕型鋼甲手臂拉起Wuca，銀髮男對他微微頷首後，面無表情地越過拳擊場的欄杆，追在他後頭的是想把人拉回場上接受喝采的裁判，和一個跑過去想遞給他毛巾的紫髮男。

他用手背擦掉鼻血，沮喪地低頭走下拳擊場，直到視線中出現一雙黑白鞋才猛地抬頭，Shu沒有理會四周蒸騰而上的怒罵聲，拿出一條乾淨的手帕給他。

Wuca道了聲謝，接過那條手帕：「……香香的。」

「趕緊擦掉吧，掛著鼻血走在街上可不好看。」

「Thank you, Boss. You tskr me.」

「擦好了就一起走吧。」Shu笑了笑，眼神卻瞄向圍在他們周遭的群眾，「待太久的話，那些賠錢的客人可能會想把你殺了。」

「那可不好！」

Wuca應聲，想也沒想就拉住Shu的手往拳擊場的出口走去，一個輸了錢想過去找碴的男人本想攔住他們，卻在踏出步伐的瞬間被後頭的人摀住嘴，他開口想喊人時發覺有某種東西頂在自己腰間。

「閉嘴，然後他媽的給我識相點。」那人說，冰冷的槍口使勁按在他腰際，「你沒看到Boss的眼神？感謝我救了你一命吧混帳。」

他因為這番話一怔，抬頭望向兩個走出拳擊場的身影，只見被拉著走的連衣帽男子回首，在鏡片後頭的深紫色眼眸在人海中，像是一把沉入海底的純黑匕首，而他正面無表情地盯著自己看。

他惡狠狠地打了個顫，那眼神比現在頂住腰間的槍口可怕許多。

把人帶出拳擊場的Wuca，這才想起自己輸了第三場比賽。

「我、我沒能全贏。」他說著，像是想起什麼突然一陣臉紅，「喔！我的老天，我剛剛還那麼信誓旦旦地說自己能贏，現在卻……抱歉讓你輸了賭金，Boss。」

「我沒輸喔，我可是三場連贏，還沒賭輸過。」

「WDYM？」

「第三場你碰上的那個是我……是這家拳擊場的招牌，你就算再怎麼厲害也贏不過一個裝了輕型機甲手臂的人類，所以第三場我改押他了。」Shu輕輕一笑，「你介意我失約嗎，Wuca？」

「不介意啊，我本來就是想讓你贏，才要你賭我的。」

「Huh？」

「喔，我好像忘記自我介紹了。」他沒擦乾淨的血跡還留在鼻翼旁，但他還是揚起掛著一小塊瘀青的嘴角，「Wuca是假名，我的本名是……」

Luca Kaneshiro.

Shu瞪大雙眼，塵封在記憶角落的那些片段被青年的這番話拂開一角，那張模糊的男孩面容倏地清晰起來。

他幼時因為身體孱弱，被Yamino家當成女兒養大，試圖以此除去附在他身上的病魔，印象裡自己身上的裙裝和同年齡層的孩子們的嘲笑，佔據了他八歲前大部分的記憶。

而Luca是拉下他女裝童年帷幕的重要之人。

他還記得，那時自己換上白色的小禮裙，跟姊姊去參加一場結婚派對。

在那裡，他發現了陽光。

那是Shu頭一次看見光芒化作金色砂粒灑落在眼前，帶著輕盈悅耳的笑聲，像風似地拂過耳畔。

當時他因為受不了炎熱的夏日和派對裡那些頻頻跟自己搭話的各種賓客，於是悄悄地躲開人群的目光，跑到派對會場外的某棵櫻樹下坐著休息，Shu抬頭仰望萬里無雲的晴朗天空，試圖無視小腿的痠痛和腳踝的刺痛感。

沒有人發現他離開了會場。Shu原本是這麼認為的，沒想到遠處某個模糊的人影在發現自己的蹤影後，蹦蹦跳跳地跑過來。

『Hey, who is the pretty boi』

一雙沾了泥巴的皮鞋踩進視線範圍內，他順著那雙腿往上移動目光，只見梳了個大背頭的金髮男孩疑惑地偏頭看著他，Shu知道男孩是誰，但不是很想理他，於是淡淡地回。

『I’m not a boy.』

『Oh, pretty girl.』金城家的小少爺隨意地回了句，似乎不太相信他這話，『你一個人躲在這裡是在跟誰玩捉迷藏嗎？POG！』

Shu以為金城家的小少爺會和他的父親一樣，像頭粗暴的倨傲獅子吞掉蹲在角落的自己，或是和那些知道他真實性別的人一樣，嘲諷他的穿著。

但Luca只是笑笑地扔下自己家舉辦的派對，和一個陌生孩子蹲在角落。

『你不回去嗎？』他問。

『今天來了好多我不認識的人，我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Luca笑了一下，『看見你一個人在這裡就過來了。』

『但我們也是第一次見，對你來說一樣也是陌生人。』

『你說的對，但感覺就是不一樣。』Luca抱著膝蓋，側臉看著擁有漂亮臉孔的男孩，微微一笑，『我更喜歡待在這裡……喔天！我忘記問你的名字了！』

他一頓：『我是Shu Yamino.』

金城家的結婚派對在下午舉辦，在難得晴朗無雲的藍天下，賓客們相談甚歡，而距離會場之外的不遠處，躲在樹叢旁的兩個孩子也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起天。

只是這樣的時光並沒有維持多久，一聲刺耳的槍聲打斷了講得正起勁的Luca。

他沒有任何猶豫，攔下起身想過去察看的Shu，抓著他的手朝遠離會場方向的小樹林奔去。

『Run！Shu！』

『What』

後頭的槍聲被拋在遠處，Shu轉頭想去看看家人的狀況卻沒能掙脫男孩的手，只能被拉著帶到樹林深處。第一次來金城家參加派對的Shu，完全不曉得自己身在何處。

他只知道剛剛那麼一跑，原本被磨腫的腳踝肌膚被蹭出了水泡，痛得不行。

但Shu沒有出聲指責對方，因為眼前這間小小的木屋吸走他所有目光。

『這是我搭的秘密基地喔。』Luca壓低聲音，『只有你知道它在這裡，在那群人來之前，趕緊進去吧。』

Shu不自覺地發出驚嘆：『你自己一個人搭的？你的夢想該不會是建築師？』

『有建築師執照的黑手黨？POG！』Luca笑笑地打開門，讓他進屋，『要是被父親發現，我可能會被揍死吧哈哈。』

『我覺得你蓋得很棒。』Shu看著屋內的結構，雖然裡頭昏暗，但縱橫在頂頭的屋樑走勢讓他的紫色眼眸閃爍著光芒，『你完全有資格去當一個建築師，Luca。』

沒預料到會收到稱讚的男孩，開心地嘿嘿一笑，但他的笑聲卻在瞥見Shu腳踝上的傷口時驀地一停。

Luca說了聲抱歉，想也沒想就蹲下去用自己的衣服幫他包紮。

明明沒必要這麼做的。壓著自己純白裙擺的Shu，被輕輕地處理傷口時心想。

花了一些時間終於包紮好的Luca，這才起身打算去把Shu還在會場的家人們一起帶過來，卻在轉身時被Shu抓住手腕。

他沉默半晌才開口：『你會平安回來嗎？』

『Of course！』Luca粲然一笑：『I swear to God.』

躲在秘密基地的Shu不知道待了多久，直到遠處的槍聲終於停歇，昏昏欲睡的他才聽到屋外傳來一陣腳步聲。

他抬起頭：『Luca？』

但打開門的不是那個笑容有點傻的男孩，而是他滿身血的親姊姊。

在那場結婚派對上，金城家的頭領被人暗殺後，握有整座城區最多權力的黑手黨家族猶如墜進大氣層的隕石，瞬間不留一點殘渣地全化為烏有，緊接著，金城家一夕間沒落的消息，就像衝上岸邊的洪水，灌滿城區的大街小巷。

在那之中，沒有任何有關Luca的消息或謠言。

沒有任何人脈的Shu就算想幫忙，也無從幫起，他只能被動地從姊姊口中，獲取他想要的資訊，但這樣焦慮的日子，卻停在姊姊把他喊去辦公室的那一天。

『我必須告訴你真相。』她說。

『Luca Kaneshiro在那場謀殺中，因為保護一個孩子而死去，他是個勇敢的男孩，我知道你很難過，只是眼下的局勢不容任何人提起金城一家，所以你也……Shu？』

Shu沒有預料中那般悲傷，他只是在姊姊說完話，沉默地離開辦公室後把自己關在房間思考了整整三天而已。

他沒有因為失去一個剛認識的朋友而大哭，更沒有因此絕食，他就只是靜靜地坐在房間裡，看著窗外來來去去的家人們，覺得心裡有點空蕩蕩。

最後也是他自己打開那扇緊閉的房門，只是他說什麼也不想再穿上自己那一整個衣櫃的小禮裙。Shu不再提起沒落的金城一家，那個燦笑的金髮男孩也漸漸地變成那場派對中亮起的第一聲槍響，既遙遠又虛幻。

就這樣一直持續到此刻。

但現在，這個站在他眼前的Luca Kaneshiro卻露出和當年一樣的燦爛笑顏，像是從沒發生過那些事似地，對自己說嗨。

雖然有很多想問的事，但Shu知道原本生活在認可地區的小少爺，不得不躲到這裡，在 他沒有參與的那幾年，對當時還是個孩子的金城家小小的後繼人來說有多難受，更別提Luca有著一張漂亮的臉。

還裸著上半身的Luca，沒有等Shu回應就率先劃開沉默，只見他摸摸鼻子，笑了笑。

「我覺得你應該認得我的，那個……Shubert Yamitoes.」

Shu猛地一愣，腦中糾結成一團的思緒因為Luca這話而散開。他噗哧地笑出來，不過幾秒，溢出嘴角的笑漸漸地越湧越多，像沒有關緊的水龍頭，嘩啦啦地傾洩而出。

「你、你根本完全沒記得我的名字吧！沒有一個是對的，OMG！哈哈哈哈哈！」

看著他笑，Luca忍不住跟著笑起來。

「重新自我介紹一下吧。」終於止住笑的Shu伸出手，「我是Shu Yamino，好久不見，Kaneshiro家的小少爺。」

Luca回握，乾笑道：「已經不是了，我現在連市民ID都沒有。」

Shu沒打算追問，只是淺淺地笑了下：「你居然還記得那時候的事，我有點驚訝。」

「WDYM！那是我珍貴的回憶，當然記得！」

「我沒記錯的話，某人剛剛似乎喊錯了我的名字。」

Luca一噎，趕緊轉移話題：「話說回來，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裡？我記得你們家不是在認可地區嗎？那間很酷的玩具廠怎麼了？」

「喔，『玩具』我們還有在做，只是姊姊要我休息一陣子。」Shu滿臉無奈地聳聳肩，「所以我給自己放了個長假，但又不知道要做什麼，就決定到處巡……到處玩了。」

「那怎麼會跑來這種地方？這裡可沒什麼POG景點……You are kind of sussy. Shu.」

「別看我這樣，我也算是常客。」Shu笑著捶了他一下，「要不是如此，我剛剛可能就真的連輸好幾場了。」

「POG！你說得對，要不是……」

「在那邊！」

被打斷話的Luca皺眉，只見幾個從賭場跑出來的男人，一瞧見他們倆的身影後轉頭叫囂，吼著其他夥伴們一起衝過來。駐守在門口的壯漢想攔下那些人，卻在瞥見Shu的眼神後驀地閉嘴，當作沒看到。

而一旁的Luca，正在腦中編織幾條能讓他們安全逃脫的路線，就在他選出最近最快最安全的小路時，卻被人拉住手。

「這裡。」Shu帶著他鑽進旁邊的小巷，「Run, Luca！Run！」

Luca回神，跟上前頭那人的步伐。

他對Shu的記憶還停留在，那個在派對上獨自躲在樹叢旁的瘦小身影，那個面色蒼白又虛弱的男孩，現在卻能拉著自己奔進陰暗巷道，熟門熟路地鑽過各種小路，而這條是連在這裡生活多年的Luca也不太清楚的捷徑。

在他被迫來這裡生活的那幾年，非常地適應不良，但為了掙一口飯吃，哪怕工作再骯髒，也只能硬著頭皮去淌那些渾水。

起初，他以為比起認可區域來說相對自由許多的未認可區，能讓他做更多擅長或更感興趣的事，像是Shu曾誇過他的建築才能，他可以做個令人稱羨的建築師。當然，或許他也能當一個在藍天裡，用機翼劃破白雲的飛行員。

這些都是Luca還在金城家時，無法想像自己能做的事。

但砸在眼前的現實，硬生生地掰碎他曾嚮往的未來，養活他的終究不是虛無飄渺的願景，而是那些年，Luca還在金城家時極度排斥的對人拳擊訓練。

只有站在拳擊場上，打歪其他人的鼻樑或是被人揍得下巴脫臼，他才能繼續在這裡，活著。

一想到這，Luca瞅著多年未見的朋友背影，忽然意識到當年那個不知為何穿著裙子的小男孩，在這幾年間變得比自己印象中，高大許多。

「Luca？」

Luca一愣：「抱歉，我有點恍神了……這是你的祕密基地嗎？POG！」

「算是吧？」Shu轉開已經變得很鬆的喇叭鎖，推開門後踏進滿是灰塵的屋內，「這是我偶然發現的，已經被廢棄很久了……小心腳下。」

在陰暗的屋內，Luca跨過一張破爛的木椅，好奇地端詳四周。

Shu坐到屋裡還算乾淨的階梯上：「他們走遠前就先在這裡避一下吧。」

Luca跟著過去，他坐在比Shu還低幾階的階梯，還裸著上半身的他在屁股剛落地的同時，打了個噴嚏。

手邊沒有外套的Shu，只能先脫掉自己的上衣，扔給打了個冷顫的Luca。

「穿上吧，走之前還我就行了。」

「你呢？」

「我身體已經好很多了，不像小時候那麼容易感冒。」

Luca一怔，或許是Shu盯著自己看的視線太過灼人，讓他沒有猶豫太久就把頭套進帽T領口，但頭才剛穿過衣領，衣服就卡在了胸口的部位。

他無助地回頭，只見坐在後頭的Shu摀嘴低笑。

見對方沒打算掩飾笑聲，Luca委屈地說：「Shu，幫幫我。」

Shu笑著起身坐到高他一階的階梯上，試圖幫Luca拉下剛好卡在胸口的衣服，他的食指拉住衣襬往下移動時，帽T仍舊一動也不動地卡在原處。

他忍不住低喃：「太大了。」

「什麼東西太大？」

Shu看著被對方穿得扭曲變形的帽T想坦然地告訴對方時，拉住衣襬的手不小心勾到裡頭的縫線，他想把手指從縫線之間抽出來，沒想到讓他意外抽動衣服，驀地往下一拉。

「——啊！」

棉柔的衣料蹭過Luca敏感的某處，讓他驚得往後一縮。

被拔尖喊聲嚇得一愣的Shu，茫然地抬頭望向眼前臉頰微紅的前黑手黨之子。

「你……」他嘴巴張張合合，最後只擠出一句，「你還好嗎？」

Luca趕緊把衣服拉下來，臉紅紅地似乎想解釋清楚，但滾出喉頭的語句卻黏在一起，怎麼也說不清。

「我、我沒有那麼敏感！真的！」

Shu看著慌張想解釋的Luca，突然想起方才在拳擊場上見到的金髮青年，有那麼一瞬間，他沒能將那兩個身影重疊在一塊。

極大的反應差讓Shu沒能憋住，在靜默的屋裡輕笑起來。

「我知道那只是個意外，Luca。」Shu臉上笑容不減，但還是自覺地往後退一步，「雖然有人天生就敏感，但大部分的人其實不會那麼有感覺的，當然你……」

「我只是被冷到而已！」Luca拉著他的手，想也沒想就放到自己的胸口上，「不信的話，你可以摸摸看！」

WHAT THE HECK？

Shu瞪大雙眼，儘管他想吐嘈Luca不經大腦的舉動，但比起那個，眼下從掌心傳來的觸感，率先奪走他所有偏向理智的思緒。

他知道健身過的男性，胸口的部位有些會比其他人來得豐滿，但眼前挺胸讓自己確認的金髮青年，胸部的尺寸完全不能稱之為「普通」。

Shu沒有等Luca懊悔自己詭異的舉動，得到碰觸允許的他小心地順著衣料縫線，以指尖輕戳微微凸起的乳首，Luca再度發出低低的悶哼，被撫摸的部位讓他往後一縮，但為了證明自己並不敏感，還是逞強地讓身前人繼續動作。

這個反應在預料之內，所以Shu沒有太過驚訝，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自己居然會對一個男人起反應。

遠處的幾聲悶雷打醒恍神的Shu，外頭不知何時暗了下來，原本昏暗的屋內因此變得更黑，雨水啪噠啪噠地敲在屋頂，屋外那些喧嘩和打鬧被大雨掩去，在這破爛的屋裡，只有他們倆的呼吸聲在彼此間打轉。

Shu坐得比Luca高一階，俯首就能瞧見那順著頸線往上攀爬的火焰紋身，和他因為緊張而滾動的喉結。

只要身體再往前傾一些，就能——

意識到自己想做什麼的Shu炸紅臉，他趕緊收回手，裝作什麼也沒發生，小心地掩住腿間的部位。但就在他在意對方的反應時，Shu發現身前的Luca也跟自己一樣，試圖遮掩著什麼。

Shu想把視線向下移，卻被一雙大手摀住雙目。

「Lu、Luca？」

「我我我我看到一隻很大的蒼蠅！超可怕！UNPOG！」

「不可能。」Shu不客氣地戳破他的謊言，「雖然這裡很髒，但我從沒看過任何蒼蠅。」

他說完這話後，Luca沉默好幾分鐘才出聲。

「Shu，我老實說，你不要笑我。」他鬆手，彆扭地夾住雙腿，「你剛剛那樣摸讓我有、有點反應，所以才……我現在好尷尬，老天！」

Shu聞言，沒能馬上回應這話，某種無法言喻的情感從心底的角落爬出來，直到纏緊他劇烈跳動的心臟，讓呼吸停滯在Luca微微垂首的那一刻，他才猛地回神。

Shu抿緊唇：「那要做……」

——啪嚓。

他們望向發出奇怪聲響的源頭，只見套在Luca身上的那件緊繃的帽T，胸口的部位啪地裂開來。這件事發生得太過突然太過荒唐，讓他們齊齊一愣，抬頭互看了一眼後，大笑出聲。

Shu的衣服基本上已經不能穿了，但Luca還是把它披在身上。

「要嗎？」Shu嘴裡叼著菸，從口袋掏出另一根遞給他，「我們都稍微冷靜一下吧。」

「沒想到你會抽菸。」

「不會抽也得學著抽。」Shu笑了笑，給自己點上火，「有時候一根菸就能解決的事，何樂而不為？我倒是有點訝異你不排斥。」

「我只抽過幾次，但我很好奇是什麼讓你必須學會這種事？」

接過菸的Luca說著，抬頭想跟Shu借火，等來的卻不是他想要的答覆，而是一張湊過來的大臉，外頭從燈罩撒下的黃光被雨水打散，落進眼前越來越近的這雙紫色眼眸，閃爍著細碎光芒的眼底映出了Luca呆愣的面孔。

緊接著，他微張的嘴唇被堵得塞不進任何空氣。

Luca忘了自己從哪聽說，初吻就像帶著酸甜香氣的檸檬蘇打，但Shu給他的第一個吻，卻是帶著一點點苦澀又嗆鼻的煙味。

這是一個很輕很輕的吻，直到Shu離開唇瓣對他微笑，Luca才想起自己剛剛那副窘樣。

他看著事不關己，一語不發地把菸塞回嘴裡的Shu，莫名覺得有點火大。

Luca把菸銜在嘴裡，按住Shu的肩膀把人轉了個方向後湊上前，讓自己沒有點燃的菸，輕輕地碰上眼前的火紅菸頭，屋外傾洩的雨幕遮住所有光源，他們倆的距離又近了許多。

一簇火光倏地在黑暗中燃起，照亮Shu愕然的臉龐。

看見他那副表情，Luca才徹底消氣。

Shu低笑幾聲，沒有特別解釋自己跟他接吻的理由，只是看著窗外的雨幕，靜靜地抽著菸。

Shu敲掉菸灰：「還打算繼續待在這裡嗎？」

「嗯，不然我也不曉得自己能去哪。」

「你這幾年過得……」Shu一頓，換了個話題，「你工作還順利嗎？我沒誤會的話，你應該是拳擊手吧？專打地下賭局的。」

「我的確是靠打拳擊維生，雖然打的是假拳。」Luca垂下眼簾，「我一開始是想認真地當個職業拳擊手，但你知道嗎？他們說我太強了，要是每場都認真打，他們幾乎開不起賭局。」

「有換過工作試試嗎？像是建築師之類的。」

Luca淡淡地笑了下：「這裡只需要一個會打假拳的拳擊手，不需要建築師。」

Shu聽見這話一愣，他看著旁邊跟自己同樣吞雲吐霧的Luca，突然不曉得該用什麼樣的話題接上才合適，他思考了一下，把目光又移到窗外開始變薄的雨幕。

Shu清清喉嚨，用最平緩的語氣把方才在腦中組織好的字句，一個個串起來後，緩慢地連同煙霧和自己也摸不清的情愫，一起傾吐而出。

「Yamino家最近預計在認可地區的近郊，弄一間更大的『玩具』工廠，到時候會在附近建幾間員工專用的公寓大樓。」

「因為得照著那些煩人的規定走，所以會有小公園和遊樂器材，雖然那邊還什麼都沒有，但他們也已經開始在規劃把捷運線延伸過去，未來會慢慢發達起來，到時候我打算把住處移到那裡。」

「聽起來很棒。」Luca似笑非笑地把手撐在下巴，嘴裡銜著沒熄滅的菸，「但為什麼跟我說這麼多？Shu？」

Shu朝Luca看了一眼，低頭吸完最後一口菸後，將夾在手指的半截菸扔在地上，踩熄火紅的菸頭。

他深吸了口氣，接著很慢很慢地吐出一句：「我的意思是，我需要你，Luca。」

「你這是在邀請我去Yamino家嗎？以建築師的身分？」

雖然有這個層面上的意思，但Shu也還沒搞清楚自己那番話的所有含義，只能暫時回以對方一個點頭。

Luca見狀苦笑了下：「雖然很想幫上你的忙，但我既沒有市民ID也沒有建築師執照，恐怕幫不上任何忙。」

「Yamino家有特殊管道，我能幫你取得市民ID！」Shu搶在對方打斷自己前把話說完，「建築師執照的話，我相信你能在期限內考到，比起在這裡打假拳，那對你來說應該不是難事……我相信你，Luca。」

Luca摘下嘴裡的菸，在昏暗的階梯間想伸手抓Shu的手，沒想到一個眼花居然捉了個空。

過了好一陣自，沒能得到回覆的Shu抬眼，這才發現那隻揮空的手。

他笑出聲：「You wanna touch hands？」

「Yeah？」Luca頓了一秒才回，「Oh, Of course.」

雖然有些尷尬，但這次他確實抓住Shu伸過來的那隻手，Luca將對方白皙但指腹有著不少繭的手，牢牢地握在掌心。

「我會努力的，Shu。」Luca低聲說，「希望到時候你能為我驕傲。」

右手被緊握在對方手裡的Shu，回以一笑。

「我會的。」




Luca糊里糊塗地跟著Shu回到Yamino家，從豪華的黑車後座下車後，茫然地看著在門口迎接他們的兩排黑衣人。

「WOW！他們在迎接哪個大人物嗎？酷！」

「也不是什麼大人物。」Shu撓撓臉，「我的休假結束了，所以他們其實是在等我回來。」

「什麼意思？」

Shu不太好意思地指著自己：「Yamino家的現任家主是我，那間地下拳擊場的老闆，也是我。」

Luca一頓，興奮地大笑：「POOOOOG YOU！SHU！」

他莫名地興奮起來，拉著Shu在兩排黑衣人投射而來的目光中，邁步往自己不熟稔的世界前進，儘管他的家鄉早已變得陌生，但這裡還有知道自己存在的Shu，所以沒關係。

在未認可地區生活的人們，不同於那些安全地在認可地區活著的群眾，對死後人們所去的天堂有著美好的想像，在佈滿罪惡的那座區域，大家一致認為死亡會將他們帶向更深更黑，更令人作嘔的地方。

在Shu出現之前，Luca也是這麼認為的。

Luca沒想到會在那間地下拳擊場與Shu重逢，更沒想過對方願意帶著替金城家背負著惡名的他離開這裡。

只有Shu存在於此的這個世界，才讓他覺得自己還能活得像個正常的人類，而不是跟一條狗似地，聽著耳機裡傳來的指示用拳頭痛擊另一個人，只為了讓自己在這裡活著。

Luca想過，如果那天沒有發現Shu，而自己也照著那樣的生活模式繼續下去的話，或許他真的會像路邊的野狗，默默地死在無人知曉的地方。

但Shu回握了Luca伸出去的那隻手，終結了他本該迎來的荒謬死亡。

就算是騙他的也無所謂。Luca心想。

若真的當不成建築師，他也很樂意成為Shu手中上膛的槍械，隨時為可能發生在這個Mafia boss周遭的任何意外，獻出自己重要的性命，即使等在終點的，可能是一場屬於Luca Kaneshiro的華麗死亡。

但那對Luca來說，已經是在腦海裡勾勒出來的，最美好的天堂。

Shu見他不說話，扯了一下他的衣袖：「Luca？」

Luca笑笑地扯回去，跟著不知何時走到前頭的Shu背後，往他嚮往已久的世界，邁開步伐。

他已經開始期待接下來的生活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