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因为想到了那个问题，所以我问他：死亡是怎样的？斑坐在桌子上，阳光透过他的周身洒过来，我有些担心他会变得透明，消失不见。
斑说，他忘记了那是怎样的感觉。他皱着眉头，摆出一副努力思考的架势：
死了之后是虚无的，我飘在一片虚空里，有个声音对我说我不应该来这，再次拥有意识的时候我就在一条马路上躺着，变成了鬼。
我觉得有些无聊，便转过头去。

连自己生前是什么人都不知道的鬼，也未免太糊涂了。我这么告诉斑，他嗤之以鼻：没人能要求鬼做什么，况且我早就死了！像是发泄一般，斑想将我的杯子推倒，那东西只是晃了晃，并没有倒下；我抓住他的手就如同我经常做的那样：

斑，停下，你是小孩子吗？我问他。他挣开我的手，赌气似的从桌子上离开，化作半透明的虚影。望着斑，一个疯狂的想法在我心里产生：或许斑根本就没有死，一切都只是他编造的谎言；我站在原地将手贴在脸上，贪恋地感受斑低体温所带来的冰冷，它们吞噬着我手掌的温度；我描摹着斑手指的形状，既然我可以千百次地牵起斑的手，握紧它们，或许他根本就没死，或许。

或许斑在骗我，我想。

我再一次地来到那片荒凉的公墓，夕阳像垂死的病人般在灰蓝的天空上苟延残喘，墓石前已长出了细嫩的绿草，与积灰的大理石对比着显得格外突兀。泥土的气味带着墓地特有的幽凉沁入我的衣服，我发狠地掘着坟前那片土地，铲子一铲一铲与泥土相撞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汗珠顺着我的额头滴下，滴到被翻起的新土里，染出一片深色。
黑漆的棺木被我翻出，我喘着气，吐息在冬日的傍晚化作白雾，我得意地看着仍然光亮的棺木，铲子再一次地插进土里——

停下。

我血管里的血冻结了。
出于对死亡最深处的恐惧，在哪怕是自称死亡的斑面前我最坚定的发誓也变成了齑粉。“你要干什么？”我将铲子往背后藏了藏，不敢去看斑。
“停下，不要再干了。”斑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我将那一铲土掀起，斑坐在刻有他姓名的破旧大理石碑上，冷漠地看着我。“停下，琥珀，停下，不要再挖了，那里面什么都不会有——”“是害怕我知道你还活着吗？”我带着满面脏污与汗水，直起身子看他，“还是说，你只是害怕让我知道你是个骗子呢？”斑的绿眼睛被笼在阴影里，他又开口，声音染上乞求：“别挖了，你除了我已经腐朽的尸体什么都看不到，我很害怕，琥珀，你知道吗，我很害怕让你看到那样的我，没有生命，恶心又可怕，况且你只是个孩子……”“那倒是教我，教我怎么成长啊？”我大喊起来，声音在空无一人的墓地里回荡，“连自己生死都能捏造的骗子，才是真正的呆瓜幼稚鬼吧？！”斑终于肯抬头，他苍白的脸上露出些许悲哀的笑：“琥珀。”

棺木完整地躺在我面前，斑令人讨厌的态度使我迫切地想要一探究竟；我用尽全力将棺盖推开，在那一刻我甚至做好了看见一具恶心腐尸的准备，我会嘲笑斑的记性，再和他一起回家，抱着这样的心理，棺材被我打开：空的。

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干净得连灰尘都没有。

世界突然寂静了，连我心跳的声音都听不见；我徒劳地吞吐着空气，只听见那些气体在我肺里进进出出，与胸腔共鸣发出呼呼的声音，就像风吹过原野。
我听见自己的嘴里吐出哈哈的气音，然后我听见我开始大笑：骗子。

从头到尾都是骗子，混蛋，大骗子。

我疯狂地笑着，转向斑，指着他的棺木，仿佛这样就能使他承认一样；我说，斑，你真是个骗子。
我向他扑去，试图握住他的手，它们近在咫尺——我的手掌贴上了墓碑。

“三毛缟 斑”的名字被我的手遮挡着，早已风化的碑文像在嘲笑我。
斑的脸上有着平静又悲伤的表情，又好像是在嘲弄着可悲的我：“琥珀。”他的声音混在风声里变得模糊不清，我扑上去，但是我抓不住他的手——
没有，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眼前的世界像一台快要坏掉的录像机所记录下的画面一样布满了噪点，我什么都看不到，恐惧与愤怒使我迫切地需要一个解释，我开始奔跑，追随斑的方向；他的身影变得透明，我声嘶力竭地呼喊他的名字：“斑！三毛缟斑！回来！至少让我抓住你的衣角吧！”

大骗子。

太阳终于挣扎着落下，将我笼在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