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荒【红与青】（3） 卓也不讨厌一鬥这个唐突出现的“弟弟”。
怎么会讨厌呢。喜欢，非常喜欢，喜欢的不得了。
对更小的时候的记忆，已经模糊，记不大清了。但是卓也从小就知道，自己生在一个不平凡又艰难的家族里。他极其模糊的记忆里记得一大片漫天的血红，记得哭声和喊叫，记得刀光和剑影。老旧的宅子里透出夹杂死亡气息的沉闷，一群又一群赤鬼族人身着黑衣低头快走。身为家主的父亲，牵着他的手。他和父亲一起看着面前的景象，面无表情。
“……卓也，要听话。要早点懂事。要成为一个能干的大人。要努力振兴鬼家。”“知道了，家主。”
也许夹杂死亡气息的沉闷从来都没有从这间宅子里消散过。让人难受，窒息，想逃离。他是这座宅子里唯一的小孩，被寄托了最多的希望。
赤鬼家的小少爷，是个聪明听话到让人毛骨悚然的孩子。这是很多人对卓也的第一印象。甚至于卓也的生母，都会产生担忧，这个孩子太不像个小孩了。“卓也呀，至少对妈妈，你可以更任性一点。撒撒娇什么的，都是可以的。”“……好的，家母。”
卓也不是很能明白母亲看向他时眼中的担忧。他觉得自己的一切都在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分毫不差，没有任何需要担心的地方。他在按照大家的期望长大，不是吗？可是母亲还是担忧中带着悲伤的表情，还是皱着好看的眉头。
“……好像个机器人……”他无意听到过周围的小孩对他的评价。他们躲着他，像躲着怪物，也时不时偷偷打量他，像打量怪物。“……可能是因为我头上的鬼角吧。他们怕我。”当父母问他为何没有朋友时，卓也这样回答。当然，这是随便找的一个说辞。“没有别的事我就回房间学习了。”他转身回房间去，但是清楚的感觉到父母的视线。希翼，得意，失望，担忧，存在感那样强烈，压得他喘不过气。他知道这是自己的命，他要在这样的目光的注视下成为下一个鬼家家主，下一个父亲。
但是，一鬥来了。宅子里多了一双漂亮的晶蓝色眼睛。怯生生的，不过更多的是小狼崽子的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挑衅。
很有意思。如果一鬥能更小一点就好了，就可以抱着他……嗯，在宅子里长大万一变成自己这样枯燥无味的人了怎么办？那还是现在这样就好。他想着，想了很多跟一鬥有关的设想，给一鬥分出自己房间的一半。
多好的事。他有了可以“分出一半”的对象。这种分享让他感受到一种快乐——像是自己和一鬥被绑定在一起了一样。没错，就是绑定在一起了。左边是他，右边是一鬥。桌子，床，点心，一切。他喜欢观察和思考人的行为。一鬥是最让他着迷的观察对象。是特殊的，那就想知道关于一鬥的一切，这再正常不过了。
一鬥是不一样的。他说不出是哪里不一样，但是是不一样的。他从老仆那里听到过父亲刚找到一鬥时他的样子——混在一群流浪儿里，像占据垃圾场的野猫一样跟别的小孩在垃圾桶里夺食，瘦的皮包骨头，粗俗没有礼貌，尖牙利爪的，对家主一行人又是抓咬又是喊叫，好像这不是他的恩人而是他的仇人。他看着一鬥像仓鼠一样啃着自己分他的一半小面包，想到这个。他还不知道流浪时的一鬥是什么样的。“一鬥，你能告诉我你以前翻垃圾桶找吃的的样子吗？”一鬥鼓动的腮帮子停下来。“你问这个干嘛？”“我很好奇——我很想知道。要是能看见就更好了。”“你脑子有病吧！想打架吗！”一鬥狠狠推了他一把，气呼呼的走掉了。
又让一鬥生气了。被推倒在地上的卓也望着他的背影发愣。
他自知自己并不懂得如何跟人交往。自己在这方面的愚笨让一鬥很讨厌。一鬥讨厌自己吗？——好像并不是这样。卓也是知道的——因为虽然一鬥置气晚上背对着他睡，但是深夜睡熟了就转过来钻他怀里。一鬥太瘦了，骨头能把他硌醒。他就看着一鬥的脸发呆，青鬼的鬼纹在月光下会反射出极其微弱的荧光，很漂亮。其实一鬥也很漂亮。如果不是太瘦而显得大眼睛不协调，会更漂亮的。……明天再向母亲要些点心吧，正好自己主动提出请求，也会让母亲很高兴。一鬥应该要多吃一点，要多长点肉。他看着一鬥的眼睫毛微微抖动，均匀的、热热的鼻息打在他胸口，一鬥抱着他像抱着个大娃娃，小腿搭在他身上，手臂环住他，安稳的睡颜一反平日里闹腾又动不动发怒的样子，相当可爱。
卓也没有告诉父亲母亲，也没有在一鬥面前说过——一鬥是会说梦话的。白天对他大发脾气，夜里的呓语又都是嘟哝他的名字，含含糊糊地问他能不能陪自己。一鬥刚来主宅时经常会做噩梦，蜷起来发出呜呜的似哭非哭的声音，使劲儿地往他怀里钻，好像是梦到有人在打他，他拼命找可以蔽身的地方。卓也没有办法去梦里保护他，也不敢把一鬥惊醒，只能轻轻顺他的后背。
他知道的。一鬥很关注他。一鬥也把自己当做不一样的那个。一鬥对他的依赖——是下意识的，是不知不觉、自然而然的，一鬥自己没有意识到。
“没事的。我会保护一鬥的。”
他想回应他的依赖。
不过现在……怎样跟一鬥好好相处——或者说让自己学会怎样跟别人好好相处，都是个难题。

鬼家的两个少爷没那么亲——逐渐成了大家的共识。不过也因为这样，家主一直都让他们两住一块儿，估摸是想让他俩慢慢磨合出感情。于是，读高中了，他们也住同一个出租屋，读同一所学校。不过两人的发展轨迹完全是两个不同的方向了——卓也在每一门功课上都取得了可以称之为完美的成绩，他本人严苛如机器的行事作风愈发极端；一鬥在学业上一塌糊涂，但已经在道上摸出点名堂，年纪轻轻就已经熟稔了各种道上手段，很快家主就让他当了个小头目，放心地开始历练他。
“一鬥，起床了。”每天早上，一鬥都会被卓也毫无感情的冷淡声线叫醒，一睁眼，床边站着已经穿戴收拾整齐了的卓也，早餐的香味飘进卧室。学校离主宅很远，家母又要主持主宅的诸多事宜，自然不便来照顾他俩的生活起居。母亲提出过派仆人来照顾他俩的提议，被卓也拒绝了。理由是他的确照顾好自己顺带照顾好一鬥也毫不费力，另外身为主家少爷，要隐瞒身份，不能太过张扬，在学校里，他们两个只需要是普普通通的一起求学的兄弟就可以了。——于是自然而然的，卓也成了“保姆”。
“再睡……”“已经让你多睡三分钟了。起来吧，早饭已经做好了。今天是塔里三明治。”是放了两片芝士的。一鬥喜欢。卓也心想。他转身离开卧室，他知道他就是奔着早餐也会起来，不用多说。
饮食偏好。生活习惯。思维方式。办事手段。大大小小，事无巨细，一鬥的一切都被自己记在脑子里，“分毫不差”地画一幅名叫“荒泷一鬥”的地图。这让自己安心，自己足够“了解”他——这样一定就能跟一鬥好好地相处了吧。卓也自认找到了与人交往的诀窍，毕竟同样的方法让他应对了与许多人的关系。不同于小时候，现在的他已经能与旁人自得地交流相处，没有意料之外的争执，争吵，不和谐事件。只是跟一鬥的关系……似乎毫无进展。
就是放了两片芝士的塔里三明治，也不能让一鬥笑着跟自己说声早安。一鬥打着呵欠，拖拉着鞋子从卧室里走出来，看到他后皱了下眉。“早。木头。”“……？”
好像还是没有找到问题所在。自己身上，到底是哪一处让一鬥不喜欢？真要说有什么能让卓也一直想不明白的问题，也就只有这个了。
不过一切都还算得上过得顺利。顺利的话，按照卓也的设想，自己会去读大学，暂时远离帮派生活，一鬥在此期间会牢固他在鬼家的地位。他会去选一个“最合适的专业”，顺理成章“脱离”黑道进入正常社会，在社会上搭建能帮到一鬥的关系网，最后一鬥会成为鬼家家主。
当然，少年的想法是天真幼稚到让人发笑的。不可能一直这样“顺利”下去。变故的苗头早已出现，最后变故发生，改变了很多东西。——包括他俩的关系。
一切的开始可能是一段对话。
“喂卓也——你会去考大学的对吧？”某次晚餐，一鬥突然说起来这个话题。
“嗯。怎么了？”
“……没怎么。那你要好好备考啊，你能考上很好的大学吧。”
“嗯。”他对一鬥随意客气的关心也很受用，笑了一笑。
“啊……还有就是……本大爷，谈了个妹子。很可爱的一个女孩子，你应该还没见过。”一鬥很不自然地移开目光，手指轻轻挠了下嘴角，倒像是做了什么错事现在来招供一样。
“……啊？”一记闷锤重重砸在卓也胸口。他耳边响起怪叫一般的耳鸣。
“你反应好怪啊卓也，第一次见……”一鬥看着他笑出来，但是他的声音在自己耳里却变弱了许多许多。
一鬥，荒泷一鬥……恋爱了？不对……自己怎么……没有注意到一鬥跟以前有什么变化啊？恋爱？什么时候开始的？有存在可能跟一鬥谈恋爱的这样一个人吗？不对啊，不管是在学校的朋友圈还是在道上的关系网里，没有这号人存在……哦对，一鬥说自己没见过……怎么可能？一鬥认识的人自己一定都摸清楚了，就是街上哪些小吃摊的摊主跟他熟他都一清二楚……不知道，有关这个的一切他都不知道，怎么会有跟一鬥有关的他不知道的东西——
不过在巨大的动摇过后，一个想法，从一堆疑惑不解里爬上来，酸涩一瞬间就溢满整个喉头。
有一个人，让一鬥“爱”上了。
有一个人，让，一鬥，“爱”，上了。
好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