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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酒夜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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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酒夜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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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sagi单性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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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凛洁/凪洁】姐姐(下) 03.

    “诶?”

    同班的女生睁大眼睛,指着手腕上亮晶晶的银手镯:“是问这个吗?”

    我努力控制着自己的面部肌肉,想让表情显得友善一点,维持维基百科“如何看起来礼貌”词条下的搜索推荐点了点头。那个女生大概没想到我看起来如此虚心,一副受宠若惊神情,忽然明白了什么般抬手捂住嘴:“凛君,是有喜欢的女孩子了吗?”

    话音落下时我听到身后升起窸窸窣窣的悄声议论,好多双眼睛从课本里抬起来粘到我后背上,青春期的男生女生往往这样,翻来覆去不明缘由最喜欢听人谈爱情八卦。反驳的话堵在喉口,我默默移开眼睛,鬼使神差问:“你们女生……都喜欢这种东西吗?”

    那女生听完“噗哧”笑出来:“喜欢的人送的东西,当然都会喜欢的呀!”

    喜欢,喜欢的人,洁世一喜欢的人。听到自己说“谢谢”的声音,可是心已经飞到好远好远之外了,想到洁世一温柔对我笑起来的样子,昨天晚上抱住我的柔软手臂。出租屋放不下第二张床,她又舍不得我睡沙发,总按小时候的习惯抱住我,可是到了夏天——热死了!我这样对她埋怨。东京的夏天像化了一半的冰淇淋,有种令人反胃的黏稠,我们像嵌在里面的两颗巧克力糖球,湿漉漉滑腻腻。她缩回手臂对我吐了吐舌头,雪白齿间露出一线嫩红,说对不起嘛,姐姐攒够钱就带你搬家。我更生气了,不要你的钱。于是我控制不住意识到或许她和凪诚士郎正是在这张床上做爱,下腹翻江倒海的恶心,又因为她贴过来的腿感到皮肤寸寸烧痛。纤细的骨,蜜一般腿根被底裤挤出奶油的勒痕,睡眠时脱干净就浮现两圈漂亮的红,教人想把唇齿贴上去的红。

    话说出口很久没应答,一点点回音和着偶尔的蝉鸣,在静寂的夜里如漂流游丝,最后慢慢掉到地上。其实我总是辞不达意,其实我没有一秒钟怨过她,其实我已经后悔,眼前又飘出洁世一垂泪的脸,她连难过都是安静的,在夜色下脆弱如玻璃工艺品。我想我该试图学着服软,学着为她改变,声音很轻,如一个藏在喉咙里的叹息:

    “……你还是抱着我吧。”

    窗外那只该死的蝉又叫起来,紧随其后的是邻居家婴儿的哭声,突兀截断我的话语。我忐忑等了好久没反应,探头一看,洁世一正闭着眼睛睡得香甜,睫毛乖乖合住,原来徒留我在原地胡思乱想苦恼半晌,瞬间怒火滔天,伸手掐了一把她的脸。她很可爱地微微皱眉,嘴里轻轻咕哝什么,听不清,幸好没有醒。这时我头昏脑胀已经记不起顾忌,强拉过她来把我严严实实圈住,听到她小声讲梦话:“凛……”

    然后又说:“最喜欢凛……”

    好吧,我抹了一把汗湿的刘海,把她熟睡的脸看得更清晰,想要亲吻的冲动骤然席卷我,来势汹汹毛骨悚然,我想,原谅你了。

    而现在,因为不知道怎么接话所以落荒而逃离开教室,我站在珠宝店的橱窗前慢慢数着标价,捏紧手心被汗浸软的钞票,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恰好得像一个暗示、一种冲动。销售员小姐看出我窘迫,声音温和地说,这一款很适合送女孩子哦,价格也不为难高中生,自有一种长者的慈爱,我这样的人她想来见过不少,可在爱里迷茫复杂到如此地步的人又能有多少?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你所说的喜欢究竟是什么意思,洁世一?我们又到底算什么?贪恋原状且害怕改变,不想靠近也不想远离,如果这世界上只有我和洁世一该多好,一切问题将不成问题,一切痛苦必荡然无存。然而——太糟糕了,这根本就是个无解的命题,我在销售小姐的眼睛里觉得自己慢慢坍缩变小一无所知,最终化作一粒尘埃,把纸钞递出去,换来一颗包装精美的真心,可惜真心是不可量化,我守着它,却说不出话。

    今天的交通费被我花光,还好离家不算太远,我在心里慢慢盘算,回学校也来不及,索性翘掉晚修。天色早早阴下来,潮热闷湿像在酝酿下雨,安全起见我还是一路狂奔,霓虹灯错综闪烁的街道在视线里晕成一团光怪陆离,心脏跳得很快,我认不清这是喜悦还是难过,只是用力攥着掌心的红丝绒盒子,就像握住整个世界。奔跑起来的时候很多东西好像不复存在了,只有路两侧的灯在某个瞬间忽然亮起来,那么整齐划一的温暖的橙黄无忧无虑浇在我脸上,下半边天被映得亮如白昼,切割出一地影幢幢的碎玻璃流光。这种场景会给人过分美好的错觉,好像这座城市变成巨大的明亮幕布,一切黑暗从未存在,没有痛苦没有欺骗没有迫不得已。

    第一滴雨掉进眼睛里的时候我想,有些冲动的时刻一次就够了,这一生有这样一次为爱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不顾一切的时刻,就够了。我从未如此迫切地想告诉洁世一我爱她,哪怕得不到想要的回答,那些我不懂却渴望懂的蜿蜒心路原来是这样:你的名字本身就是爱的咒语,飞蛾扑火的火,我心甘情愿自取灭亡。窗在风里招摇关不严的纱帘,发光广告牌湿漉漉睁开五光十色的眼睛,飞驰的轿车溅起高高水花我连忙躲避,不忘掀开手机翻盖给洁世一按出短信,我快到家了。


    可惜——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与此同时那间小小的出租屋里究竟正在发生什么。





    凪诚士郎点起一支烟的时候洁世一正静静伏在他大腿上。衣服半褪不褪盖住白皙身体,微丰胸乳堆起来肉欲浪花,眼皮半阖,鲜红唇肉上分明凸起一个咬痕。一团烟雾落下来,雾里看美人,同隔纱观花异曲同工,越是如梦幻泡影朦胧不清,越是眉梢眼角自带一段风情。未散尽的情欲如咬掉一口的青苹果,愈酸涩愈好奇下一口味道,她奶油色肌肤上蜿蜒晶亮液体,汗液精液蜜液,引诱人用牙关再次品尝。凪诚士郎忽然把烟递过去,洁世一温顺地用嘴唇接住,吸一口,抬起眼睛时蓝色瞳仁圆而亮,分明是懵懂无知天真可爱,然后吐出完整漂亮烟圈,餍足眯起眼睛笑起来。迷途的小鹿,青苹果被催熟散发甜蜜味道,用脸颊轻轻蹭人的时候就分不清想要接过的是钞票还是真心。

    凪诚士郎问:“你抽烟吗?”

    洁世一摇摇头:“烟瘾太难戒了,”披上件皱巴巴外衣坐起身来,两条光裸小腿百无聊赖晃荡,“好烟不便宜,便宜烟不好——”拉长声音的样子有点孩子气,原本清亮的嗓子隐约沙哑,最后一句话倒是短促且直切要害,“买不起。”

    凪诚士郎盯着她的脸很久。远处小摊老板开始大声吆喝“新鲜的鱼便宜卖”,刀在案板上劈劈啪啪凿刻横竖纹理,然后不知道又和谁聊起天来,声音慢慢低下去。一辆单车疯狂按起车铃,叮叮咚咚有点刺耳,哗啦啦的水声,楼道里穿过的脚步声,邻居家花瓶——或是什么其他瓷器摔碎的声音,最后卖鱼的老板突然提起嗓子,恢复能穿过半个街区的洪亮音色,分明是要让谁听见:“我看她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天天往家里带男人,那个捡来的弟弟阴沉着脸不会好好说话,上来就砸了我的摊,一家婊子和神经病!”

    洁世一轻微动了动身体,表情没有一点改变,凪诚士郎忽然揽过她薄而窄的肩,她温顺地偏头靠过去,两个人的影子映在玻璃上,好像一对亲密爱侣。

    这时凪诚士郎开口叫她名字,用一种正式而如释重负的语气,洁世一的心脏忽然很重很重地皱缩起来,“砰”一声,血液飞速流动入四肢百骸,似一个说不清好坏的预感。世界安静了,好像某一刻,所有淋过的骤雨、纷纷扬扬的雪、无穷无尽皮肤粘渍汗液的夏天,都在等待那一句宿命的扶摇而上与急转直下,而那瞬间,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知道,自己是站在怎样一个决定性的分岔道路里,抬头望着瓷色灰蒙蒙的天。

    他说:“嫁给我吧,洁。”






    04.

    家里出现一台电视机——它当然不是凭空出现的,我的意思是——有人给洁世一买了台电视机。我猜是凪诚士郎,但他妈的,无论是谁都和我没关系,放学回家的时候洁世一正看得起劲,我瞟过去一眼,体育频道。大概实在新奇,饭吃过一半她的眼睛还黏在液晶屏上,我终于忍不住拿筷子敲了一下她的碗:“吃饭怎么还分心?要不然你又闹胃痛。”

    这是真的,洁世一是个固执且倔强的人,一做起什么事来就忘掉吃饭,半夜痛到在被窝里蜷缩,常备药总是不知道丢在哪里,水壶倒出来冰凉刺骨。我穿过坑洼泥泞没有路灯的街道去找24小时药房,小小一板锡箔,雪白药片用温水送进嘴里,她面色同样雪白,额上冷汗细密,眼睛嘴巴却笑起来,说,凛原来不是小孩子了,学会照顾人了。我很想对她生气,气她照顾不好自己,最后却只把灌好的热水袋丢过去。她躺在我胸膛上,声音听着有点傻气:“凛的心跳声好大哦。”我不轻不重敲了一下她脑袋,说,闭嘴,其实脸烫过那热水袋,真要命,贴得太近所以没办法遮掩,可惜我又不愿推开,轻轻捧住她冰凉的手为她取暖。有那么一瞬间我感到幸福,好像只有我们两个人,寒夜里彼此依偎的两个人,永永远远的两个人。

    洁世一温吞吞应了一声,伸出筷子往我碗里夹玉子烧,我咬了一口,盐果然又加多了。那一秒我心头骤然掠过一阵惊悸,然而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都是个很平常的夜晚,一切按部就班,窗外星星不慌不忙升到半空里,在云层中忽闪忽闪晶莹的光,就像洁世一晶莹的眼睛,手镯不小心碰到桌沿,发出清脆的声音。记得我把那盒子递给她时她亮起的眼睛,尽管我终究还是没说出“我爱你”,套住她手腕,就好像做出一个令人安心的决断:她是我的所有物。

    然而变故就是在这时发生的:洁世一不知看到什么东西,触电般重重颤了一下,筷子“啪”一声挣脱开手指投入地心引力怀抱,随后是面前的瓷碗骨碌碌欢欢快快滚开,我伸手挡住才免于粉身碎骨。她唇瓣微微张开似乎要说什么,却因为难以承受的惶恐只能止不住地颤抖,眼睛瞪圆了在整张脸上占比更大,那羔羊般纯洁而不知所措的面容,因为无助而显出触目惊心的美丽。好像四面八方都是裂谷,站在命运的裂缝正中就会发现无论向哪里迈出一步都是一样,“选择”并不重要,当全宇宙合力推着我们向悲剧的方向走,其实什么都会荡然无存。

    二十六岁那年我才再次回到东京,在新干线上望向窗外时终于意识到这个比喻的精当,原来当初是这样的死局,我心存幻想苦苦支持,支持又如何,无论如何也回不到从前,当一些事情命中注定会发生,早在我一无所知的那天就写好伏笔,我和洁世一,都在被那些伏笔推着走,一步也停留不得。十六岁,背对着电视机的我终于回过头,看到屏幕上一张与我一般无二的脸,边上的小字介绍写道,糸师冴。

    糸师。

    洁世一把我捡回家时襁褓上的字,糸师。

    我从来都是个幸运的人,随手拿的饮料会开出“再来一瓶”,帮同学报的彩票号码会中奖,比赛的时候对手忽然受伤生病参加不了,考试随手写的答案一直都猜对。直到那天我才明白,命运的馈赠从来不慷慨,恰恰相反,明明只是不痛不痒的恩惠,却要收取千倍百倍的代价来偿还。

    “不准看!”

    一阵表现为暴怒的恐慌淹没了我;我不记得我们究竟是怎么到了床上,我死死捂住她的眼睛,她在我怀里疯狂挣扎如一尾金鱼,一切都乱了,一切都完了。扒开她衣服的时候她尖叫了一声,抓住我的手腕,我终于松开手,在她盈满泪水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影子,我几乎不敢相信那是我,扭曲的面容,原来爱和恨是这样相似,情天恨海,我爱她的表情像是面对这世上最大的仇敌。洁世一的语气几乎是哀求,神情还是柔软的,傻傻以为我还会听她的话:“凛,不要……你不能这样……”

    我不合时宜地想起凪诚士郎在便利店里对我说的话,最后那丝怜惜也消失了,手掌轻轻捏住那截细细的脖颈,指缝间是她颈动脉在死亡警告下试图反抗的强劲跳动。

    我问:


    “是不是全世界和你都可以,只有我不可以?”


    当然等不到答案了。


    从她身体里离开的时候那种难以排解的孤独同样扼住了我的咽喉,眼泪一颗一颗从眼眶里跳出来,我感到眼皮变成积雨云,开始在洁世一身体上降雨,恍惚发现这是我有记忆以来第一次流泪。原本濒临昏死的她被这阵雨淋醒了,徒劳地发出一阵低低的泣音。什么都看不清,鼻尖酸涩难以呼吸,我埋在她怀里,几乎是哀求,一遍一遍麻木重复同样的话,姐姐,姐姐,别丢下我。


    姐姐,我只要你啊。


    姐姐,我爱你。


    她艰难睁开眼睛,把我抱在怀里。


    别哭,姐姐在呢。




    心理医生抬起怜悯的眼睛,问:“那你当初为什么会选择离开?”

    很难理解吗?

    他摇了摇头,双手在胸前比划了一下:“我以为你是那种很固执的人,嗯,怎么说呢……会死死抓着自己的东西不放手。”

    我其实不想再说一个字了,然而面前的计时表才过去一半,我并不希望后半场谈话都被他控制,那么——只好继续说下去。




    “洁去买东西了。”

    凪诚士郎对我说,他坐在沙发上,看起来兴致缺缺没精打采,只不过这次翘着腿,端着手机打游戏,俨然一副后来居上者的模样。我毫不客气说,滚,我家不欢迎你,他嗤笑一声,表情平淡毫无变化,我现在是她男朋友。

    我说,试试看好了,你马上就不会是了。

    他手指在屏幕上点了几下,一声轻微的爆破音,画面闪了闪变成“victory”,我没来由地恨他人生如此简单,游戏胜利,得到洁世一,都是好容易的事。抬起头,他毫无波澜的语气像是闲聊:“有件事情洁不想让你知道,但我觉得——”

    漆黑的瞳孔把我钉在原地,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都叫嚷着逃离,人类与生俱来的直觉真是神奇,原来在某些瞬间我早已触碰到真相,一切暴露在面前时来不及惊讶、来不及愧疚、来不及地裂天崩,只是我曾经宁愿相信那是幻觉也不愿面对告别。一动也不能动,身体僵硬像石膏像,连反驳的机会都没有了,只能任凭他说下去:

    “我觉得你应该知道。”



    糸师凛六岁那年,同龄的孩子背着满当当书包,校服崭新推开小学的门,洁世一找了最近也最便宜的公立小学,在或怪异或怜悯眼光里忍着羞耻问清费用,晚上回家掰着手指算:学费、课本费、餐费、校服费……加起来都变成天价,对她的天价。那时她也不过是个少女,人生刚展开雪白干净一页,除了惴惴不安的美丽一无所有,身上莫名添一笔累赘,怎么办?向一切能求助的人求助,得到的结果通通是爱莫能助,含着泪水的眼睛见过的人都谈漂亮可怜,换不来一枚硬币,只有劝说,把他送到福利院好啦!苦口婆心,当然都是为了你,邻居家小夫妻那时还没搬来,慈祥的老婆婆见惯各样世事,空前认真对洁世一说,当然都是为了你。

    她掖好被角望着小男孩安静睡颜一整夜,终于下定某种决心。装满一整罐糖果,把柠檬的挑出来——凛不爱吃酸,还有买好的衣服,童话书,儿童绘本,都装进小包裹里,鼓鼓囊囊再塞不下一根针,收拾完浑身酸痛像关节生锈,整个人如木偶立在夜风中,最后找到福利院联系电话,十一位数字,手机握在掌心发烫。

    然而不巧,后半夜糸师凛忽然发起高烧来,洁世一急得哗哗掉泪,喂了药洗了冷毛巾,糸师凛迷迷糊糊说“想吃玉子烧”,于是翻箱倒柜找到本满目疮痍的食谱,稀里糊涂下锅,白皙手指烫出油点。小心吹温之后喂进糸师凛嘴里,问,有没有好受一点?糸师凛声音虚弱,好像没味道。

    洁世一不知道发烧的人味蕾往往不灵,只以为自己厨艺不合胃口,紧急回锅加了好多好多盐,糸师凛终于吃得香了,很快下肚一大盘,洁世一贴了一下他的额头,温度也在渐渐回落,长长舒一口气。糸师凛躺在她柔软馨香怀抱,温暖如回归母亲子宫,呼吸慢慢匀长,洁世一忍不住想,睡得好香,这最后一夜的月色如此凄凉,心里没来由痛一下。这时糸师凛忽然翻了个身,攥住洁世一的手指,不知做了个什么梦,很没安全感的样子。洁世一忍不住把头凑过去,听到他小声说:“姐姐……我不要离开你……”

    她的手慢慢垂了下去,听到心脏掉在地上的声音,又是一阵风吹进来,她只觉得天旋地转浑身冰冷,空气浑浊如泥水。糸师凛依旧紧紧攥着那根手指,对令她痛苦的一切无知无觉,甚至——他就是洁世一的痛苦本身。

    钟表慢慢走着,时针,分针,秒针,不知道过了多久,天快亮了,枝头的鸟清清嗓子发出第一声啼鸣,那声音简直像婴儿的啼哭。

    她忽然抬起手,拿过手机,毫不犹豫将那串数字左滑丢进黑名单。



    凪诚士郎将纸条推到我面前,语气终于有点缓和有点客气,说,我替洁打听过了,这是糸师冴的联系方式。

    她本可以过更好的生活,如果不曾心软不曾遇见我。啊,幸运,我又想到这个词,因为我是个幸运的人,所以洁世一是个不幸运的人,她的快乐被我吃空了,我是她的附庸她的拖累她的蛀虫。先前我有过许多幻想,等我高中毕业,等我成年,我要带她离开五十平没有空调的出租屋,离开充斥着鱼腥气与争吵声的菜场街,我们两个可以过正常人的生活,等到那时我或许可以堂堂正正说爱,我们可以名正言顺在一起,毕竟,她是我毫无血缘的姐姐。

    他说:“我知道你喜欢洁,那你应该明白怎么选。”

    纸条下面压着凌晨的机票。




    再次回到出租屋的时候那里已经没有人了。街道拆迁,老住户纷纷搬出,旧城在一阵尘土飞扬里变成新时代的地基,头顶纵横交错的洗衣杆被电线取代。当然洁世一早在那之前就已经离开,我曾经觉得十年长得像一生,后来才明白它的转瞬即逝,那年我离开家北上,在通宵航班上与一双双熬出红血丝眼睛面面相觑,现在回忆才惊觉恍如隔世,东京,十六岁,洁世一,都在一片漆黑里变成远去的光点。

    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爱究竟是什么?那个深夜我们都做出了属于自己的选择,最优解和唯一解是不告而别,其实我对所有人都说了谎——我根本没去找糸师冴。不过这不重要,姐姐,既然你骗了我一次,那么我也骗你一次,我们扯平了,谁也不欠谁。

    其实我更希望互相亏欠,至少你会记得我久一点——你会记得我吗,洁世一?后来我离开日本漂泊异国,十年光阴里好多阴差阳错我不愿回忆也不愿赘述,落地巴黎机场的那天开始下雪,洋洋洒洒的洁白是关于气流的谎言,我恍惚站在原地,好想看到雪落在我们各自孤单、交叉又平行的命运里。红色的邮筒塞满与雪片同色的信封,道路通向远处,几乎是时间之外的地方,尽头没有一个人。

    这么多年我从没联系过一次洁世一。因为太爱你了,所以有时候我恍惚觉得我恨你,怕你忘掉我更怕你记住我,怕你还在乎我又怕你怨我。不过现在——我或许明白爱是什么了,即使我无言以对,原来自始至终我只希望你幸福,哪怕你身边不再有我,哪怕你不再呼唤我名字。

    冬日的夜晚,外面飞雪漫天,我已快忘记这是第多少个没有洁世一的冬天,每年我写给她一封不会寄出的信,最后压在箱底变软发黄,岁月从来不是无痕的,我曾觉得它残忍,后来却和解了,其实它不曾偏爱我也不曾针对我,它只是我生命的过客,正如我也只是它无限洪流里的一粒尘埃。

    打火机冒出蓝色火焰,我看到自己在玻璃上的倒影,竟然露出一点若有若无笑意,连我自己也常常不明白,我究竟在想什么?

    不过,不重要了。

    我劈手把它抛出去,旧屋堆满纸箱杂货易燃物,迅速快快乐乐烧成一连片惊心,那一瞬间我似乎看到,火光照亮了我们共同度过的岁月,如雪国如金阁寺,原来美丽的东西总是这样脆弱,一燎之下就无影无踪。我找到我的影子,青春的影子,盐加多的玉子烧,亮晶晶的手镯,依偎的身影,洁世一的香气,然而此刻我也再清晰不过地明白:我没有一刻不爱她,天空中银河流过,雪亮星光被染得鲜红,坠落下来就变成焰火般酷刑,我呼吸冰冷身体滚烫,身体好像也被火苗填满。

    最后飞进火光里的是一封封信,边缘迅速焦黑蜷曲蔓延开来,在火舌温柔舔舐下无影无踪化作灰烬,连同那些痛苦的激烈的平静的文字,全部消失掉再无踪迹。

    世界的最后一秒钟,我向火光走去,如风雪中的旅人奔向太阳,飞蛾扑向灯芯,人类生命本能是寻找热与光,我的热与光。睁大眼睛时好像又看到她甜蜜的笑脸,看到洁世一对我伸出手,白色裙摆水波般摇曳,眼睛里流动着蔚蓝柔光。她永远那样爱笑,眼睛弯起来的模样照亮了我的前半生,在一片迷茫的漆黑里,像永恒圣洁缪斯飘扬雪色羽翼。

    往事像电影一帧帧在我脑海里重映,多么幸运:我突然想起来了,在那个发高烧的夜晚,在那个曾决定我与洁世一命运的夜晚,凪诚士郎的转述其实漏掉了一句话。

    当我在高热里挣扎,大脑滚烫混乱滋滋作响,洁世一试图用拥抱传导于事无补的体温,发丝千丝万缕暗香盈盈垂下来,我连抓住她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徒劳把脸颊靠在她柔软掌心。她吻了吻我的额头,声音浓缩这个世界的所有温柔:“我最最喜欢凛了。”窗外一片温暖的黄光,蜜色的月亮淅淅沥沥洒在我们身上,她俏皮地眨眨眼,做出了那个冥冥中为后续一切写下注脚的承诺:

    “所以,我永远不会丢下凛哦,除非你先离开。”

    在所有羁绊所有挂牵之外,真正的爱是祝你自由。

    所以,姐姐,我希望你自由。

    我慢慢找到呼吸的咽喉,在扑面而来的热浪里又哭又笑,最后泣不成声。你自愿套上枷锁,我却不忍心看你挣扎疼痛,所以这一次,就让更爱的人先放开手,就让我把幸福的权利重新交给你,就让我看着你走向属于你的人生。姐姐,我对你最美好的祝愿,就是希望你再也不要想起我。

    毕竟——我早说过了,洁世一,是这个天底下最笨的人。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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