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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惊鹧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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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惊鹧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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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纯日和,人类x人鱼的人鱼童话paro,3w+字

    #ジュンひよ
    juneSun

    分海者C h a p t e r 1

    打 开 书 本 之 前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子民被国家驱逐的感受了。他每向上游一寸,浮力就叫他往后退三尺,不断生长爆炸再次生长的泡沫受到召唤聚集在他面前,怨恨着、痛苦着、不解着的泡沫凝聚成一团捏出头与鱼尾的影子,缺少眼珠和舌头的面孔冲着他大叫:人鱼,退回去!看在你是我的血脉的份上,立刻回到你家人和朋友的身边,回到乐园之中,我可以既往不咎,当做你从未试图打破禁忌。

    ​他没有退缩,静静地注视着这怨恨的集合体,而后开口问:“您能告诉我您这么做的原因吗?”

    ​整个人鱼王国无人不知这些泡沫的生前的姓名。她拥有强大的魔力,掌管人鱼国度三百年,留下鱼尾上的十二只牡蛎,它们在她死后化为巨大的石雕守卫,至今仍然站在王宫外镇守古老的海洋。

    ​讽刺的是,并非是她的强大让她出名。她原本有六个孙女,死前却只有五个守护在床前,这凄凉的晚景让她心中的凄恸染黑了身下的海葵枕头。她喊来儿子,下了统治期间的最后一道命令,宫廷记录师寄居蟹忠实地写下当时的情况:“我们长寿的女王,她紧紧攥住国王的手,断断续续地说:‘听着,所有海洋帝国的子民不得离开海底前往陆地。我死后将会化作泡沫,如有违规者,将接受我钻心蚀骨的惩罚……’说到这里,女王不住地咳嗽两声,在场的所有子民都看见她嘴里吐出更多的气泡,她的时间快到了。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倘若有人鱼遭受惩罚仍不知悔改,那么他将会被大海永远地,驱逐!驱逐出去!’她缓缓地闭上眼睛。正当所有人静静地等待着终焉时,女王猛地从床上挣脱而起,张大嘴巴望向前方,伸出另一只手在空中胡乱地抓着水流,‘我的孩子——!我短命的、不被记住的孩子啊——!’说罢,她的身躯化作了大大小小的泡沫,四散开来。王宫外围的珊瑚在她离去后瞬间白化。

    ​没有一条人鱼会忘记她在位期间的功勋,也没有一条人鱼会忘记她遭受过的痛苦,那抵得过被剑鱼刺穿胸膛、被白鲨吃掉尾巴的痛苦流淌在每一个人鱼的心里。国王下令,年长的人鱼必须把关于他六女儿的故事录进海螺里,他们把它当做一种警示的寓言,放在刚出生的幼儿耳边,一代又一代地传播下去。”

    ​这是深海乐园的唯一规定,三百多年来没有人试图打破诅咒。只有王国的二王子不喜欢这个故事。他有一头绿色的长发,一双聪慧的眼睛,一条朝霞般靓丽的鱼尾。他对故事的讨厌并不能说明他缺少对纯洁的恻隐之心,恰恰相反,没有任何人能比他更与那永生的灵魂惺惺相惜了,他深爱着这份纯粹,正是这份情感才推动他做出无畏的行为。为什么大家要固守过去呢?他梳着自己的头发。并不是说六祖母不值得纪念,只是一定要拿所有人的未来祭奠过去吗?可已行的事情哪里有真正的解法?我爱着这王国里的一切,所以我必须站出来,为所有人拿回本应属于我们的权利。

    ​他把这份想法悄悄地藏在心里,装点皇宫的时候想着,修剪花园的时候思考着,与同伴跳舞的时候仍然在计划着,等到他十九岁的时候,这份决心变得越来越坚硬、越来越无法忽视。于是他去找自己的好友,白发红眼的人鱼,他是整个王国里最博学的人鱼,彼时正坐在自己的家中读一本晦涩的书。朋友十分高兴于见到他,搬走了一摞书籍,为他腾出一把贝壳椅,示意他坐在自己身边。王子怕友人担心,不敢将自己的计划全盘托出,只是问:“凪砂君,你知道一些关于人类的事情吗?”

    ​友人沉思了一会,而后回答道:“说到这个,最近我在礁石洞中发现了一样东西。”他转身向屋子的另一侧游去,那里摆着一个长宽各二十只珊瑚骨骼、高十只的巨大书柜,里面塞满了各色用海草制成的书。他挪开第三层的书,拿出一个塞在最深处的木质箱子。“你看,这个。”他向友人展示这只与众不同的箱子。“这个是什么,像人类的东西。”王子端详着这只箱子,褐色的箱体,四周描着黄色的轮廓,正中央装着一把丢了三个螺丝的插销,一把生锈的锁搭在锁眼上,锁面刻着一个圆形的图案,中心是一朵玫瑰。

    ​友人轻轻拧了一下插销,最后一个螺丝自然脱落了,他把锁解下来放进王子的手中,然后打开了箱子。箱子里装了三件用丝绸和细纱做成的裙子,一条项链。“看上去和人类丢下的船只里的东西差不多。”王子说。友人把衣服和首饰倒进水里,让王子摸一摸箱子的底部。王子依言把手放进去,粗糙的划痕在他指尖留下痕迹,“嗯?这是什么?”他收回手端详着内里,只见整个箱底刻着满满当当的图案。“我想,应该是人类的文字吧。”友人说,他把东西收好,放回原处。“但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人类不是用那种黄.色的东西记录他们的语言吗?”“也有可能就是人类留给我们的吧。”友人拉着王子坐回原位,娓娓道来他的分析:“我是在靠近海岸的礁石洞中发现它的,当时它被卡在了石头缝中。我想如果顺利搭上水流的话,最终应该会来到王宫这边吧?”

    ​王子摸了摸金锁上玫瑰的轮廓,“但是人类为什么会想给我们传递消息呢?”“也可能和六公主有关吧?”友人翻开手边的一本书,上面有他用墨鱼汁写下的批注,他指着那些黑字说:“我尝试着翻译了一下人类的语言……‘怀念’、‘我们’、‘碑’、‘后代’、‘长青’。大概是这样,其他的没办法翻译了,女王销毁了绝大部分与人类有关的书籍。”

    ​“不过我想,这条消息或许与日和君心里想的事情有关系。找到这个碑,说不定就能解答你的烦恼了。”

    ​他道谢了友人,转头碰上归家的另一位人鱼,他眨了眨蓝色的眼睛问道:“殿下?您这是要去哪里?”还没等他说完,一条鱼尾已消失在水花的尽头。他转过身来游进家门,看着背对他翻找着柜子的人鱼,费解地问:“大人,您又是在做什么呢?”

    ​人鱼潜进王宫的最深处,那里有一间储物室,收存着海国建国以来的所有奇珍异宝,也包括威力强大的毒药和禁物。他来到储物室门口,两只牡蛎立刻凑近人鱼张开血盆大口,王子甚至可以看清它们身体边缘凸起的硬块,其中一只牡蛎阴沉地问他是谁?

    ​“我是王国的二王子,”他从容地回答,“兄长派我来寻找解决珊瑚生病的方子。”

    ​另一只牡蛎摇了摇身体,哼哧哼哧地说,那你进去吧,记住,不允许带任何其他东西出来。说罢慢慢地合上了自己的壳。他钻进储物室里,翻找着在牢里度过余生的巫婆封存在这里的各种药方。如何驱使章鱼的魔药,斩杀鲸鱼的锋利宝剑,玳瑁的外壳……人鱼如何变成.人类,找到了!王子抽出那张纸片,快速地记下内容,然后把它原封不动地放回原处,游了出去。他一直游,游到皇宫的光芒照不到的深处,再往前走就是海底森林了,那里是紫色的珊瑚虫生活的地方,魔药的制作材料只生长在那里。他望着漆黑的森林,深吸了一口气,其实他没有见过陆地和人类长什么样子,也说不准自己到底会不会喜欢他们,但他想去看看不同的世界,而这从来就不应该成为一件坏事,不如说每一只人鱼都应该拥有接受新事物再做判断的权利。怎么可以对不了解的事物妄下判断呢?太祖母的说法就一定是用于每一只人鱼吗?世上没有这样不公平的事情。他吐出一只大大的泡泡,准备游进去。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阻止了他的行动,“请你不要那么做,我的挚友。”他转身看去,远处游来一白一红的两道身影。白色的学者拿出一串由十五颗珍珠串成的项链,放进王子的手里。“这是由七颗珍珠串成的项链,”他解释道,“一颗珍珠代表一轮月亮,戴上它,从上弦月到满月的七天里你都可以在陆地上正常地行走、说话。”说罢,红发的友人游上前,为他递来一把铜色刀柄的匕首和一只硕大的扇贝,壳尾挂着一根细长的水草作为包带,“这把匕首您拿着防身用,还有这个,”他敲了敲淡黄色的壳,两扇贝门乖乖地张开,露出一座小山似的金币,“这是最近的沉船上的东西,它们被锁在大箱子里,我想这样珍贵的东西您应该用得上。”

    ​“很抱歉,日和君,我们没办法为你提供更多的帮助了。”王子伸手抱住了两位友人。“但您不用担心,当您需要的时候,呼喊我们的名字,鲸鱼就会前去接您回家。”
    王子带着友人的承诺和赠礼,在月牙落到海中的时候离开了海底王国。

    “您能告诉我您这么做的原因吗?”

    ​“这还用问吗?人类抛弃了我的孙女,让她化为泡沫。如果你只是为了这种失礼的问题而来,那我不得不给予你冒犯祖先的惩罚了,还是说,你不惜背叛自己的国.家也要为可憎的人类辩解吗?”

    ​愤怒的水流在他周身的水流高速旋转着,不停地鞭打着他裸.露的胳膊和尾巴,企图用皮肉之苦叫他悔改,然而他不为所动,直视着曾祖母哀怨的眼眶。他的眼睛叫所有的贝壳自惭形秽,它们是空心的苗床,无法孕育出这样饱满高傲的火焰来。

    ​“如果我能够证明人类并没有抛弃她呢?”他大声地说,“如果我能够证明你对人类的看法是错误的,你是否愿意解除诅咒?”他面前的泡沫突然消散了,他彻底激怒了它们,转眼之间一场更大的灾难向他袭来:他身边的水流全部改变了自身的流向。先是一缕,两缕,三缕,像是被吸入黑洞一般朝着泡沫的空壳站过的地方旋转着流动着,它们被怨恨吞吃下去,化为身体的一部分,再去捕食更多更大的水流,更远处的海水都被吸引而来参加这场恐怖的宴会,它们不停地扭曲、交织,摇摆着自己无形的身体,一个足以让海平面下降一米的狂暴的旋涡诞生了。它不费吹灰之力就把极力想挣脱眩晕感的王子拉进牢笼中,尖叫声、耻笑声和咆哮声混杂在一起,嘲笑着人鱼在海洋的威严面前是多么的弱小无助:“好,好啊,没想到我的国度之中还有这样不自量力的子民。如果你能逃脱我的漩涡,我就答应你的赌注。但你现在还有说话的力气吗?”

    ​王子痛苦地咳嗽了两声,他从没想过有一天生养自己的海洋会成为套在他脖子上的绳索,这绳索越收越紧,勒得他快要喘不上气了。漩涡磨尖了它的刀刃,绞断了王子翠绿的长发,刮花了他靓丽的鳞片,在他的脸上割下大大小小的血丝,血味飘散出去,惊动了在海底浅眠的捕食者。混乱中王子下意识地攥紧颈间的珍珠项链,一道刺眼的白光冲破手指的束缚,四散开来,把王子围在其中,形成一个温暖的蚕茧,同时斥退了肆意妄为的水流。

    ​王子破开水面,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海面上的空气,他环视着整个陆地世界。他的头顶是一轮朔月,几颗或明或暗的星星簇拥着它,没有了海水的遮挡,连月上灰白色的斑点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他的左边是一望无际的海洋,海水缓慢地呼吸着,换气声搅乱了白色的倒影;右边是一座山峦,比海底山脉更巍峨高耸,他从未尝试过仰视一座山的感觉,云层在幽暗的山间投下移动的阴影。万盏橘色的火焰散落在山中,谨慎地串联起人类世界,不落下一处。他透过水面向下看去,发现自己的鱼尾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两条修长笔直的腿,他好奇地伸手掐了一把大腿的肉,好疼,不是假的。见到陆地的喜悦很快被冲散了,他意识到海水在他的感官里不再是温暖的巢穴,而是冰冷到令人想要昏厥的陷阱,于是他立刻开始向橘色的对岸游去。

    ​“我答应你的赌约,前提是你真的能够向我证明我的孙女,她没有被人类遗忘,”逝去的女王在他身侧阴沉地说,“但如果不行,只要你胆敢踏入大海一步,浪潮将会把你撕成碎片。”

    ​王子游上岸边,他柔软的脚掌被嶙峋的石子磨破了,但他已经没力气去在意了,他倒在沙滩上,晕了过去。




    C h a p t e r 2

    叹 息 的 银 色 庭 院



    上弦月的夜晚,他梦见了父亲。这是一次奇妙的感受,他的父亲,在他小时候与母亲大吵一架之后出了门,未曾想过那竟是生死的最后一面,他消失在海平线的对面。其他渔民都说,他是受到大海的诅咒,因为那天出海的船只都平安归来,只有他父亲失踪了。自那之后,他的睡梦中再也找不到父亲。

    ​他好奇地看着年幼的自己,依旧是需要父母拉着走路的年纪。父亲握住他的手,走在高高的石阶上,他问还要多久呀,却被父亲呵斥:“这是神圣的路程,不可以大声说话。”他们走了很长时间,久到石阶缝里长出了草,石头也变得更陡峭。踏上最后一格台阶时,他的眼前出现了一望无际的蔚蓝色海洋。这是一个人造的观景平台,他的脚下是由一块块大理石拼接成的圆形广场,石块之间严密地契合,不似出于民间之手。父亲把他拽至广场的边缘,这里没有围栏,向下看去只有葬送海浪的岩石群。父亲让他对着广场上唯一一块树立起来的大石块跪下,“这就是我们要守护的东西,纯。”远处海天一色,一时间万籁俱寂,只有涛声在梦中升腾又飘散。

    ​他的人生中没出现过白色的广场,他的父亲也没带他出过远门,潮湿的味道困扰着他的神经,那究竟是什么地方?他无声地问着不远处跪拜的父子二人。

    ​他醒来,把梦搁置在脑后,翻身下床开始洗漱。今天依旧是平淡的一天,出海,捕鱼,拉到集市上去卖给城市里的居民。本应如此,但意外向来无法以精妙枯燥的钟衡量,他无法料到世界正预谋一场悄无声息地旋转,他平淡而苦涩的人生将会受到巨大的外部冲击而整个颠倒过来。

    ​实际上,整个事情本应该像精巧的螺帽与螺丝:他在出海之前看到了倒在沙滩上的人,海浪不断拍打着遇难者的小腿和脚踝,于是他走过去,打算把对方拖到岸上。就是这等契合的因果,不该有任何意外,毕竟凶猛的海浪拍晕游客的事故数不胜数。他两只手勾住对方的胳膊,奋力地把他抬离水面,眼睛顺势向下看去,发现对方脖子上有一条珍珠项链,其中一颗已经变成暗沉的灰色;身上没有一件蔽体的物件,在海水与沙滩的相互映衬下他看见流畅的肌肉线条与白皙的皮肤,但奇怪的地方吸引了他的注意,海难者的脸、胳膊和大腿,都有深浅不一的血痕,有的甚至已经结痂。他的头发也像是被某种动物啃咬过一样,截断处像一团杂草。这一带有凶猛的食人鱼出现吗?他有些迷茫。而这还不是最令他震惊的,他向下看去,没能看到想象中的常人的双腿,反倒是一条颜色绚丽到花了人眼的鱼尾,飘飘然地浮在水里。眼下他的吃惊已经不是随便一股浪潮能够拍醒的,他机械地重复拖拽的动作,再看去,鳞片和鱼尾都消失了,一圈淡红色的水绕在脚裸周围。他有些怀疑是自己被晒晕了头、产生幻觉。

    ​喂喂,他摇了摇昏迷者的肩膀,又伸手探了探鼻息。啊……太好了,还活着。他四下张望,找寻能够证明落难者身份的物品,不远处的海浪不停地冲刷着闪光的东西。他把外衣脱下,盖在昏迷者的身上,向沙滩的另一侧走去,发现那是一把匕首,旁边还有一只紧闭嘴巴的活扇贝。他把两样遗失的物品捡起来,又在沙石间寻找了一番,再三确认没有其他遗漏的物品,折回来在昏迷者的身旁蹲下,把他连同衣服一块打横抱起,好轻,他想,匆匆忙忙地往船边走去。

    王子感觉自己的喉咙好痛,像是被火焰烧灼了一样,大概是昏迷之间喊了几句,他察觉到有人走到他的身边,但他的眼皮重到无法睁开,只能感觉有一只手轻柔地搭在他的后脑勺上,慢慢托起他,向他嘴里灌了些清凉的液体。好甜,但不太像是海水的味道,他嘟囔了两句,再次陷入昏迷中。

    ​等他再次睁开眼睛,已是傍晚。王子揉了揉干涩的眼睛,发现自己手掌上缠着白色的布条,他紧张地摸了摸脖颈,呼,项链还在。但总觉得身体被什么束缚住了,他想,于是掀开盖在身上的东西,发现腿上的伤口处也缠着相同的东西,摸上去是粗糙的质感,但伤口没有那么疼了。他记得自己最后看到的场景是沙滩,那么这里是人类的屋子吗?他迷茫地张望四周的环境,这个房间比王宫的瞭望台还小,整个房间除了他身下铺着浆白色布的床,只剩一个床头柜和离天花板只差五公分的衣橱,前者安在床头,上面摆着陶瓷水壶和杯子;后者摆在厚实的木门旁。床的左侧倚着砖块和石头砌成的墙面,墙上开了一扇框格窗,剩余部分被漆了一层薄薄的浅色油漆。

    ​他听见门外传来“咚咚”的脚步声,接着房间门被推开,“啊,你醒了吗?”他看见了熟悉的蓝色,但一定不是白日的青色,更像是月光丢开了多余的散射,透过透明的浪潮到达海中,留存在整宿摇曳的水母伞状体上的靛蓝。来人还有一双金黄的眼睛,此时被西沉的火球烫成滚热的琥铂色,掺杂了零星暗沉的杂质。这让他想起了海底的太阳花,只在夜晚生长的鲜艳珊瑚。

    ​人类端着内盛陶瓷碗和勺子的餐盘向他走来,“太好了,我还在想你今天一天没吃东西会不会饿坏身体。”他把餐盘放在床头柜上,王子看了一眼碗,一碗浓稠的淡黄色汤水上飘着一些绿色的叶根碎片,边缘放着两块焦黄色、好似把蜂巢珊瑚切成块状的物体,一半浸泡在汤里,散发出香甜的味道。人类环视一圈发现没有多余的椅子,盘腿坐在了地上。“你的伤口还好吗?不用担心,都是些浅显的皮肉伤,我想马上就可以结痂愈合了。”他仰着头看着王子。

    ​“是你,咳咳……”王子刚开口,发现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十分厉害,人类立刻起身,从陶瓷壶里倒了些液体递到他的嘴边。“你在海里呆的时间太久,可能有些缺水了。”王子半信半疑地看着杯子,原来人类是这么脆弱的生物吗?还会缺水?他接过杯子咕嘟咕嘟猛灌了两口。“对了,”人类拉开柜子的第二层抽屉,拿出金色的匕首和扇贝,捧到他面前,“这个是你的吧?还有其他弄丢的东西吗?”王子接过来(同时他手中的杯子被人类收走放回床头:“如果还想喝的话,这里都有哦。”)轻敲了一下扇贝,它晃动了两下身子表示金币没有被人拿走。他又抽出匕首,发现刀身也是完好无损的。

    ​“咳,”王子坐直了身体,“是你救了我吗?”坐在他面前的人类乖顺地点了点头,“那么,你的名字是什么呢?”王子俯下身凑近他,被子从他胸口滑落,露出光滑的皮肤。人类本能地后仰,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规避看见同性的身体:“涟纯。”

    ​“涟、纯?”王子歪了歪脑袋,人类下意识地解释:“很难念的名字对吧?镇子里的人都直接叫我涟的,你也可以……”

    ​王子打断了他的话:“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呢?”哎?这次轮到人类困惑地侧了下头,没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父亲在世时人们喊他“涟”,父亲死后他便继承了这个习惯性的称谓,没人在意过他的名字,好似他是父辈不甘的幽灵。“我想,大概是‘纯净的涟漪’一类的意思吧?就是一圈一圈扩散开来的东西。”他误以为王子是城里出来旅游的贵公子,比划着。

    ​“嗯嗯,我明白了,那就是大海嘛。只有我们的大海才会诞生出纯粹的灵魂。”啊?不,什么纯粹的灵魂呀……人类小声地反驳道。

    ​“我在夸奖你哦,纯君!你应该心怀感激地收下这份赞美才是,为什么要自我否定呢?”王子抓住他的手,说了一串人类听不明白的话,又在他手心里写了一堆符号,“这就是我的名字哦,纯君要好好地记住了。”人类努力辨别其中的几个单音,o……hi……yo……li?

    ​“啊,果然还是听不懂吗?”王子观察着他的反应,低低地叹了口气。“抱,抱歉……你是从很远的地方过来吧?语言和我们不太一样呢。”“是哦,”王子在他手心上缓慢地画着螺旋式的图案,“虽然说这样子也可以和你交流,但我觉得必须要用‘真正的语言’告诉纯君我的名字呢。”说着他又在最外层的圆周围画了一圈竖线。这次涟纯分辨出来了,这是太阳吗?他问。“嗯嗯,我的名字是‘太阳’的意思。”王子点了点头。

    ​“啊……那就是‘sun’呢。”“不行不行,一点情感都体会不到。纯君重新想一个。”“哎,但是名字这种东西可以随意改的吗?”当然可以,王子戳了一下他的额头,为什么要拘泥在形式之中呢,比起形式更重要的是该传达的心意吧?“但是我觉得‘sun’很好听啊……”好麻烦,这个人真的很像贵族,他腹诽着,但还是很努力地进行联想,他回忆了一下刚刚听到的几个稍微清晰一点的发音,“那就折中一下,ohii……san?”“不错,我允许了!”“不,所以说你根本不在乎称呼问题吧……”

    ​那么,那一碗是纯君给我的吗?王子指着床头的陶瓷碗说,“是,不过我平时都是一个人吃饭,”涟纯解释道,“这还是我第一次给别人做,不知道合不合你的胃口。”他把碗和勺子递给对方。王子拎起勺子,捞起来两块正方体,“这是什么?”他问。涟纯看着他小口小口地抿着汤水,“就是很普通的芝士浓汤配面包呀,里面加了一些小块的面包糠。看来你的家乡真的离得很远呢,所以是遇上海难才来到这里的吗?”王子咽下一块面包糠,蓬松软烂的口感带着柔和的香气,稍微有一些咸味,但比起常年饮食海水的人鱼来说,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不是海难,”他搅拌着浓汤轻轻说,“我是特地来到这里的,为了找一个人。”王子捞干净汤里所有的干食,开始对面包切片下手,“这个是直接拿着吃吗?”他问。“你也可以沾着汤料吃。”人类说。硬面包又是另一种脆沙沙的口感,真奇妙,王子想。人类有些好奇是什么样重要的人需要让眼前这个漂亮的贵族孤身一人跨越海洋来到这里,会是未婚妻吗?不知怎么,他的心情稍微有些低沉。但他没有催促王子快些开口,直到对方吃完一整块面包。“唔,我也说不准,可能他已经死了吧,毕竟人类,不,我是说,毕竟这算是我上一辈的恩怨了。所以找到他的后代、或者相关的人也可以帮我解决问题。”

    ​“听上去好困难,你知道对方的名字吗?或者地址?”不,不知道,王子挖掉最后一勺浓汤,“我既不知道他的长相,也没听过他的声音,我只有一个线索。”他示意人类伸出手,用汤勺的尖端在对方的掌心上画了一朵花,“你见过吗?这样的标识?”“嗯……看上去像一朵玫瑰。”涟纯努力思考着,“对不起,但我没见过。”是吗,王子平静地说,把空碗放回床头。“你好像一点都不失望?”“为什么要失望?我已经预料到这一趟旅程会很困难,也可能最终我会无功而返遭到惩罚。但如果我不开始做的话,那就真的什么都没办法得到了。”

    ​涟纯沉默了,他感觉自己心中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于是他说:“那么,我能帮到你什么呢?”

    ​月亮来到窗边,为人鱼的头发染上银色的霜,他躺在床上,扭头看了看闭着眼睛躺在地上的人类。对方答应了他借住一段时间的请求,但不肯收下作为报酬的金币,他说只要你不嫌弃这里太小太破就好。也不愿意和他睡在一张床上,坚持要在地上打地铺,振振有词地搬出一套理论说ohiisan需要休息,不方便。人类可真奇怪,王子发出感慨,明明凪砂君和茨都很乐意和我挤在一处呢。他尝试活动一下腿脚,已经没有那么疼了,纯君给他换药的时候告诉他已经开始结痂,明天大约就能下床了。




    C h a p t e r 3

    巡 游 庆 典



    早上起床的时候,他们发现了比找人更急需解决的问题:王子比人类高将近两英寸,对方的马裤和衬衫完全遮不住他的手腕和脚腕,靴子更是挤脚。所以他们决定去城里看看,顺便让王子认识周边的环境。

    ​王子在暂居的领地内视察了一番,出了卧室便是一个略显狭小的起居室,正中间摆了一张红色的栎木桌子,上摆了一盏煤油灯。左侧的小门后是厨房,十分简陋,一张灶台占满了大部分地方,灶台中间挖了个孔搁着烧了一半的木柴,上方悬着一口锅,旁边加了两个铁钩,勺子从中垂下。墙上钉了木质的长架,罗列满了瓶瓶罐罐的粉末。整个房间只有一扇小窗户,窗户下摆了白色的柜子,放着几个陶罐和盛着鸡蛋的碗。王子刚走进去,就看见挂在厨房架子上的腌鱼,吓得惊恐地往后退了两步,说什么也不肯再靠近一步。所以他们的早餐由预定的鱼变成了鸡蛋和吐司,因为王子也拒绝吃培根以及其他肉类。

    ​从小屋里出来,王子发现原来居住的屋子是两层结构,上面一层是矮小的阁楼。“我可以去看看吗?”他问,“可以是可以,但上面好多年没打扫过了,都是灰尘。而且只有我老爸留下的一些杂物啦……”他们走在路上,视野中时不时会出现零星的房子,和涟纯的房子结构十分类似,但见不到人的身影,烟囱里也没有青烟升起。“因为有大型船配着专业水手来到这里抢生意,再加上许多工厂都在招人,他们就举家搬走了。”人类为王子解释道,“我是在这里呆习惯了,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也不太想去城里了,总觉得不知道去那里干什么好。”“那纯君的家人呢?”“都死了,我爸在我小时候就出海失踪了,妈妈好几年前就病死了。”

    ​王子转过身倒着走在路上,他看着在树林后渐渐远去的房屋,轻轻地说:“那他们一定会获得不朽的灵魂。”“不朽的灵魂?谢谢你的安慰。”“才不是安慰呢,我说的是真的。因为人类的生命太短暂了,所以在死后会获得不朽的灵魂,去往生者看不见的国度。”王子收回目光,看着他,“所以有朝一日你们还是能见面的。”

    王子小心地跨过铺在船尾的渔网坐下,看着站在船头的人类把锚收起来,解开了绳结,蹬了一脚木桩,船自然而然地晃离了码头。人类坐回王子对面,他穿一件白色的外套,搭了一年棕色背心,双手握紧船桨奋力地划着,胳膊的肌肉随着他的动作收放自如。他扬了扬下巴,告诉王子他们现在在运河上,若要出海打渔,就往反方向去。

    ​随着航行的深入,愈来愈多的船只出现在河道上,一旁一艘并驾齐驱的船上有人冲他们喊:“嘿,涟,你今天怎么没出海去?这位又是谁啊?”人类大声地回答,是我的表哥,我带他去城里转转。船上的渔夫摘下帽子冲王子行了个礼,欢迎你来到这里,先生。希望你喜欢这座城市。接着他又对涟纯说:“我们打算今天去集市上碰碰运气,看看能卖出多少鱼。”说着他调转船头,往另一条水道开去。

    ​他们顺着水流驶入城市内河,涟纯摇桨速度慢了下来,给王子足够的时间欣赏这座水上城市。河道两旁的建筑密集地连接在一起,代替了半边天空成为新的屏障,它们与海边镇子有很大的不同,每一幢都有四五层,宽度足够开两扇门,五个窗户,颜色有黄有白有蓝,它们是伫立在陆地上的巨大珊瑚丛。有妇人抱着一桶衣服走到没入水中的台阶前,后面跟着两个穿着皮靴带着帽子的小孩,也有骏马拉着车厢吧嗒吧嗒地走在路上,车夫坐在高高的位置上,窗里精致的脸庞一闪而过。更多的是头尾比他们的船更尖的游船,上面坐着三三两两摇着扇子的小姐与身着高领衬衫的先生,船夫站在船头慢慢地摇着橹。

    ​一群白鸥从下榻的屋顶起飞,略过圆形的拱桥和他们的船。涟纯把船停在拱桥下的小码头旁,示意人鱼先上岸,一旁立刻有专业的看船人走来接过绳结拴着柱子上,并要扶人鱼上岸,但人鱼没有伸出手。他看着人鱼,人鱼看着涟纯,后者心领神会地叹了口气,先一步跨上岸付了几枚银币,然后伸出手。

    ​他们穿过堤坝般的小巷,绕过运货的木板车,转了好几个墙角,来到一处繁华的街道上:蔬果店旁挨着卖咖啡和茶叶的杂货铺,最新款的谢拉顿家具摆在橱窗里,对角线上是一家大型的乐器店,店主正在往墙上挂一把有三个活塞的小号,学徒给他扶着脚下的梯子。胳膊上搭着一打报纸和挎花篮的孩子在街上吆喝着。远处,高耸的烟囱不断地吞吐着黑烟。

    ​“嗯嗯,这件看起来很不错,那件也好看。”王子在裁缝的推荐下选中了用金线在衣角缝制图案的黑色外衣,一件打着蕾丝领结的高领衬衫,裤脚钉满三排扣子的马裤,“先生,您穿这套十分好看。”年老的裁缝推了推眼镜说,“请您转一个身,我好给您量一下尺寸再做衣服。”“等一下,你还打算做定制吗?”涟纯忍不住开口制止,可惜还是晚了,裁缝已经把卷尺重新挂回脖子上了。“当然了,我在家乡也经常更换装饰物呢。听好了哦纯君,”王子仔细观察了裁缝的手法,聪明地学会了如何系高领,正对着镜子练习各种花样的系领带,“衣服穿得漂亮的话,人的心情也会变好,所以打扮自己是很重要的事情。”那边的裁缝把单据交给王子,告诉他五天之后再来拿。后者不明显地笑了一下,接过单子,让涟纯把口袋里的金币拿出来。

    ​之后王子又逛了三家服装店和一家糖果店,名叫“巧克力”的东西让他体会到区别于那一碗芝士浓汤的快乐。王子看着橱窗里自己的倒影,恍惚间看到的是长发鱼尾的自己在玻璃中轻快地游动着,一眨眼,幻觉如水痕般淡淡地散去,只剩下被绞去大半发尾的自己。他扭过头问抱着几大盒礼品盒追上来的人类,哪里可以修剪头发?二十分钟后,从街角理发店走出来的青年与面容姣好的贵族并无二致。

    ​日头渐渐升到中午,王子顺着太阳照射的方向看去,只一眼他便被那高出周围不少的建筑群吸引住。那是六座尖顶的塔楼,每座塔檐都装饰着形态各异的天使浮雕,下面的部分藏在层层叠叠的楼房之下,但王子有一股奇异的直觉,他想塔楼一定围住了辉煌的正殿,圆形的屋顶中镶嵌着彩色的壁画,描绘的是人鱼王国如何繁衍生息的历史。下设六扇门可以进出,其中最大的那扇用青铜打造,用海星和蚌装饰门框。不对,他清楚地知道这些东西不可能出现在这里,那么为什么,他快步朝那幢建筑的方向走去,为什么人类会建造与海底王宫类似的建筑?

    ​宫殿立在一个平坦而巨大的广场后,事实正如王子所预料的那般,只不过雕像和十字形替换了海底生物,人类历史替换了壁画内容,整体规模不如皇宫那般雄伟。“这个,好像是新修的博物馆吧?”人类站在他旁边说,“你要进去看看吗?”

    ​他们走进馆内。图案精巧的瓷器和丝绸,一整套中世纪的银色铠甲,色彩鲜艳的画作,丝毫无法吸引王子的注意力,他专心致志地寻找着他想要的东西。直到一个人烟稀少的展示柜前,他停了下来。

    ​“怎么样,这条项链很漂亮吧?”一位陌生人拄着拐杖站在王子身边,同样注视着面前的藏品。“你看,这些珍珠如此饱满,像不像透光的月亮?这样的技术,我猜一定是某位宫廷工匠的杰作吧。而且最重要的是,”他从内衬的口袋里掏出一枚小小的放大镜,示意王子放在右眼上,而后指着正中央的珍珠说:“你看这里,这颗珍珠底部,是不是刻了一个小小的图案。”在放大镜的帮助下王子认出了那个图案,他接着说:“一朵玫瑰。”他感觉陌生人的身体微微地怔了一下。

    ​王子直起身来退后两步,他把放大镜还给对方,同时行礼向他致谢,“谢谢您的介绍,先生,我是sun,还不知该如何称呼您?”他面不改色地打量着这位好心人,几乎灰白的头发下藏着一双细而长的眼睛,也正溜溜地观察他的面貌,垮着的下巴上蓄满了胡须,陌生人摸了一把自己的胡子,而后微笑道:“叫我葛乐提就好。”

    ​“葛乐提先生也对这条项链感兴趣吗?”“哈哈,不,怎么说呢,这条项链是我捐赠给皇家博物馆的。对我来说它就像孩子一样,所以经常会来这里看看。”他上前一步凑近王子,直视他:“年轻人,你刚刚说这是一朵玫瑰?”“是啊,”王子睁大了眼睛说,装作很诧异地说:“难道不像吗?”葛乐提往后退了一步,回到了正常的社交距离内,“不,我以为你和我一样,对几百年前的王朝感兴趣呢。毕竟你知道,现在的年轻人已经不关心历史了。”

    ​“您的意思是这个王朝已经消失了?”王子追问道。这时有眉目顺从的男仆走来,伏在葛乐提的耳边说了些什么,“是的,短命的王朝,”后者接过仆人递来的帽子和大衣,戴上手套,“年轻人,很抱歉我无法为你做更多的解答了。如你所见,我现在有些急事要处理。不过欢迎你明天光临蔽舍,与我共进下午茶。届时我们可以继续探讨这个问题。”他抬了抬帽子,“再见。”随后转身离去。男仆则上前递给王子一张名片。

    ​“ohiisan!”涟纯一路小跑着来到王子身边,他压低声音说:“你走的也太快了吧。发生了什么吗?”不远处的葛乐提听见声音,回头看了他一眼。

    ​王子则把名片递给涟纯,他看不懂人类的文字,需要对方为他翻译。“抱歉,我看不懂。我是没资格学习的啦……最多会写自己的名字。”涟纯挠了挠头,“但我们可以去问下博物馆的管理员。”他们走到门口的咨询中心,管理员先生从窗口里接过名片,他扶了一下眼镜:“哦,原来是葛乐提先生,这座博物馆的大部分藏品都是他捐赠的呢。”涟纯在一旁回应道,就是“葛乐提捕鱼公司”的那个葛乐提吗?“是啊,说起来他还参与了这座建筑的设计哦。”

    ​王子抬头仰望拱形的穹顶,他看见赤身裸体的男性人类侧躺在穹顶左侧的山坡上,左臂搭在膝盖上向右伸出;他指向的位置则是一位身穿白衣的老者,他有着如同云朵般灰白的头发和胡子。老者在众人的簇拥下伸出指尖,像是要与人类触碰。




    C h a p t e r 4

    谁 于 雾 中 起 舞



    王子啜了一口茶,和纯君家里的茶叶味道完全不一样,他想,这里的茶叶明显有更浓郁的香气,还有这些碗碟、摆饰,整个阳光房,都要比那件小渔屋漂亮好几倍。今天他是独自前来赴约的,人类清晨就出海去了,对方为自己不能及时陪同而感到内疚,问他是否需要自己接送,“能找到地方吗?就在博物馆往深处走两个街道,右拐,穿过一片草坪,就到了。”他坐在桌前,边说边画下一张简易的地图,递给人鱼。“如果实在找不到的话,就问问路人吧,大家应该都清楚。”

    ​他放下杯子,训练娴熟的女仆立刻走上前为他续满新的茶水。“可以了,蒂尼,你下去吧,让我和客人好好说话。”屋子的主人摆了摆手,专心查找手中书的目录,同时嘴里喃喃念着页码,接着他把手放在嘴边,用口水沾了一下指尖,快速地揉搓了几页纸,“一百,一百二十五页,找到了,在这里。”主人把书调了个头,摊平放在王子面前。他指着玫瑰插画说:“你看,就在这里。”王子捏着那页纸装模作样地看了两遍,而后问道,只有这么点信息吗?

    ​王子沉默地看着主人喝了口茶,又用手帕擦了擦嘴,才开口说:“这个国家本就是城邦出身,也没什么特别值得人关注的历史,两百年前被纳入现在的共和国里。也算是善终吧。所以那串项链才更值得珍藏啊!”他拿起搁在玻璃烟灰缸里的雪茄,深深地吸上一口。王子忍住难闻的烟味,笑着回应:“确实如此。”

    ​主人喷出一片呛人的烟雾来,往烟灰缸里掸了掸灰,而后往椅子上一靠,真皮立刻压出一道印子来。“咦,我看那天和你走在一起的年轻人穿的很像个水手,难道他没和你说过吗?”王子用手搭着下巴,捏着银夹取了一块方糖,“不瞒您说,我也是最近才来到此投奔弟弟的,所以您看,我对本地的历史不是很了解。”

    ​“不不,”主人又吸了一口烟,勘误道:“不是本地的历史,是‘大海’的历史。”他站起身来,走到落地窗前,背对王子看着庭院里修剪花枝的女工,“原来我手底下有个大副,我们都叫他老乔治。那时候我的事业才刚起步,有一回和伙计们在船上喝酒,老乔治喝多了,浑浑噩噩地说他家世世代代都在这里捕鱼,他某一个祖先,他嘴巴当时含糊地像塞了面团,没听清他说的是谁。总之在老早之前,见过海里的生物。一船的人听到这都哄堂大笑,谁还没见过个海洋生物呢!我们还依赖它们吃饭呢。谁想到老乔治听到嬉笑声涨红了脸,发了通火,说不对,你们懂个屁,那是个人头鱼身的怪物,是海怪。

    ​“我们都不敢说话了,谁不知道出海之前要先向海怪祈祷?老乔治看我们吓得惨白的脸,哼唧唧地说你们这帮完蛋货,这就不行了啊。他仰头闷了剩下的酒,摇头晃脑地说那天晚上云层厚,他的祖先举了盏灯准备赶潮,东西是没找着,倒是看见不远处有团黑黢黢的东西正从海里往陆地上爬。他虽然给吓了一大跳,到底是年轻气盛,胆子大,吹灭了灯,躲在一块大礁石后面想看这怪物究竟是什么。黑影爬到一块扁平的大石头上坐着,把手里捏着的什么东西系在了脖子上。刚巧这时候月亮出来了,照在他脸上,祖先发现,这怪物竟然变成了个人!”

    ​“会不会那个影子本来就是遇难者呢?”王子拧着眉头问道。

    ​“当时有个新来的水手也这么问,结果老乔治唾沫星子一顿乱喷,说他祖先绝对没看错,那个家伙先前是鱼尾巴,上岸后变成了人的双腿。他还说他祖先意识到或许不止这一只、还有多少家伙就这么混迹在人群之中了?他拔腿就跑,回家后发了好几天的高烧。”
    他转过身来,面容藏在灰白的烟雾后面。他像是询问王子,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是啊,那到底是什么呢?”

    ​王子拒绝了主人共进晚餐的邀请,他推脱说出门前没和弟弟打招呼,再不回去弟弟要着急的。主人点了点头表示理解,紧接着又说,那让管家送你一程吧。如鬼魅般沉默的管家出现在他的身后,王子见对方是打定主意要跟着自己了,伸出手与主人相握,“很高兴能认识你,先生。”“我也很高兴能认识你,年轻人,欢迎你随时再来。”

    ​管家为他唤来一辆马车,王子刚准备跨上台阶,一只脏兮兮的手抓住了他。他扭头看去,抓住他的是个骨瘦如柴的孩子,把一只破碗递到他面前:“好心的先生,求你,多少施舍一点吧。”还未等王子开口,一旁的管家上前去推了孩子一把,呵斥道:“到别的地方去,别在这里要饭!”

    ​王子拍了拍管家的肩膀,走上前去,从内衬口袋里掏出一枚金币,放到孩子的碗里。“你帮我去街角的糖果店买些巧克力来,我在这里等你,剩下的钱就是你的跑腿费。”他眨了眨眼睛。孩子点了点头,提拉着一双大码的皮靴,往街角跑去。管家看着瘦小的背影,低声对王子说:“您不知道,这样的小孩都狡诈地很,他们会把您的钱全部私吞掉的。”

    ​孩子脚步很快,不一会就从店里跑出来,奔向街对面的马车,风把他打着补丁的外套吹胀,因营养不.良而瘦削的脸让他的眼睛显得格外的大且有神。他喘着粗气,把一大板巧克力放进王子的手中,“先生,这是您要的……巧克力……”王子弯下身来拍了拍孩子的脑袋。“真是个好孩子!”他赞扬道。

    ​傍晚时分,点灯人把梯子抵在灯杆上,一格一格爬上去点亮路灯。王子坐在马车上,他掀开车帘,发现涟纯向他隐瞒了许多事,许多关于这座城市不堪的一面。马车驶入另一片与白天见到的地方完全不同的区域,车窗里挤满了砖楼,它们没有窗户,仅设立一扇狭长的窄门,供一人经过。每栋房子都是一样的宽度和高度,一样的灰色水泥把人的灵魂压得严严实实。全部都是毫无灵魂可言的量产石头,风都厌恶从这经过。甚至有人从地下走上来,连像样的房间都没有,只能住在地下室。

    ​路上的行人个个身材矮小、瘦弱,他们的五官仿佛都是被刻在脸上一般,只能摆出情绪最基本的影子:麻木。马车经过,大部分人熟视无睹,剩下几个稍微有点反应会寻找动静来源的人,抬眼正好对上从车里探视的王子,要么厌恶地往地上吐了口痰,要么把他精致的脸庞当做贵族小姐,冲他吹了段流氓的口哨。他们穿的也是如出一辙的衣服:一套粗棉包揽了全身的衣物。

    ​他看见有赤身裸体的孩子站在街上,面前的妇人穿着印花布做成的裙子,正把一盆水从他头顶浇下去。他还看到一群酒鬼唱着不成调的歌在路上游荡,混乱中一个人不小心猜到另一个人的脚,后者立刻嚷嚷大叫,两人没说三句话就开始互相推搡,后者把对方一拳砸倒在地,而后骑到他身上准备再揍他两拳,却被躺在地上的人用酒瓶砸破了头,绿色碎片和血滴一块飞溅出去。其他人见到这残忍的场景,竟无人上前阻止。酗酒者的脑子已经被酒精泡软泡烂了,现在正是寻求直接强烈的刺激的时候,他们把二人团团围住,举着酒瓶一个劲地欢呼。

    ​王子放下窗帘,他在摇晃的车厢中突然想起了一则往事。

    那是兄长刚学着帮父母打理政务时候的事情。那天宫殿上空总有阴霾的影子在游荡,来来去去地绕着王宫打转。他拉着兄长的手说不能去,外面有危险,两旁的侍卫没人敢拽这位任性的小王子。兄长叹了口气说,我不去,那该谁去?他嘟起嘴说,那我也要去,我可以保护哥哥。兄长端详他良久,叹了口气,说也好,这件事情你早晚会知道的。那个时候他尚不知晓兄长流露出的情绪该如何命名,只是一心想要帮助自己的家人。现在回想起来,那个眼神大概叫无可奈何吧。

    ​兄长拉着他的手,穿过刻有人鱼历史的壁画走廊,来到正殿前,那里已经聚集了许多人鱼,正翘首以盼兄长的到来。他看到其中有位给自己梳过头发的老仆人,于是松开兄长的手,冲那位老人鱼游去。“哎呦,我的小王子,您怎么会在这里。”老人鱼一把把他揽在怀里。“嬷嬷,你们在这里干什么呀?”“我们……”

    ​这时站在他后面的兄长冲镇守的牡蛎说:“打开大门吧。”几只灰蓝色的鲨鱼游了进来,几条身形较小的游在两侧,簇拥着中心最大块头的首领。他的兄长游上前去,“欢迎各位。”他说。鲨鱼首领摇了摇尾巴,不领他的情:“免了这些虚礼吧,直接开门见山不好吗?”他圆圆的鱼眼滚了一圈,“嗯,这些就是这次的全部吗?”他身边的跟班游来将人鱼队伍包裹在里面,这时一只鲨鱼看到被老人鱼搂在怀里的他,笑嘻嘻地说:“怎么这次这么大方,给了只小的?”另一条鲨鱼也游来盯着他说:“这么点,怎么够啊?”

    ​他的兄长向首领行了个礼,从容地说:“抱歉,幼弟管教无方,大概是偷偷跑进去的,实际上他并不在此次的名录里。”“什么,这可不行,来了就不能走了。”“就是就是,他跑进去就说明想跟我们走嘛!”看守人鱼群的鲨鱼炸开了锅,七嘴八舌地议论着。首领没有过多的反应,默许了老人鱼把他一把推出包围圈的举动。“您可以现在检查,人鱼数目是对得上号的。”他的兄长及时补充道。“不必了,我相信贵.国的诚意。”首领带着鲨鱼们扭头游走,后面跟了一大群人鱼。王子这才发现,这些人鱼全都是将要化成泡沫的年老体弱者。老仆人看了他最后一眼,也跟着游走了。

    ​“等一等,哥哥,”一时间正殿里空旷地只剩兄弟两人。他突然意识到什么,急迫地向兄长求证,“他们要被鲨鱼带去哪里?”兄长重新牵紧他的手,往寝宫游去。他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隐晦地说:“大海丰裕的大门不是专为于我们打开的。想要将人鱼的历史继续书写下去,我们别无他法,每一只人鱼都有为王国舍弃自身的觉悟。”“但是!我们不可以用兵器、用火焰去保护他们吗?难道没有皆大欢喜的方法吗?”

    ​兄长停止游动,转过身来看着他年幼的弟弟,“你觉得我们可以毫发无损地保护所有人吗?你觉得仇恨又能够换来什么?”他不紧不慢地说,“日和,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了一件叫你十分不耐又必须忍受的事情,你会怎么做?”

    ​哥哥,他站在陆地上代替十几年前的自己回答这个问题:我原来以为,六公主不惜抛弃生命也要成全的人类,说不定是因为人类会有更好的方法解决这一切。但当我来到陆地上,发现那样的世界终究只能是幻想。如果说我们富裕平和的王国是建立在甘于奉献的其他子民的尸骨之上;那么人类,大概是谁也不肯成为低等者而互相蚕食着往上攀爬吧。没错,世界从本质上来说是不平衡的,我们没办法做到让所有人都前往乐园。但如果说凪砂君制作的那串项链不是巧合,如果说人鱼真的可以融入人类社.会,追求完全不一样的生活的话——虽然上岸后是否真的可以安稳地活下来呢?我不知道,这是一条无人知晓的荆棘之路。

    ​啊啊,但是,如果有一丝可能性,不,如果是我的话一定可以找到的,所以我要为了拼尽全力守护王国的子民试上一试。更何况,这是我身为“上位者”的义务。

    ​如果你失败了呢?远方正焦急寻找他的兄长化为一团水雾来到他面前,不安地质问道,如果你也得到相同的结局、化为泡沫了呢?那也没办法,我已经做好准备了,为了追求想要的一切,必须要有玉石俱焚的果断吧?只是,他喊停了马车,打发走了坚持要将他送回家的管家,独自走到海边。

    ​他望着月下的大海,想象着深海下的故乡如今也该燃起驱敌的火焰,奏响歌曲开始晚宴了。如果可以的话,还是希望凪砂君和茨不要太难过。

    ​“回去。”嗯?一个声音想起,王子猛地回头,然而没有任何人类的身影。错觉吗?他想。又在原地等了一会,那个声音并没有再次出现,只有海风声环绕着他。

    ​“不会存在那样的事情,”孩子打断兄长的教诲,“我不会忍受任何叫我不快乐的事情。”他气势汹汹地反驳,没想到却换来对方的笑声。“哥哥,真是的!我说了什么引人发笑的笑话吗?”他不满道。

    ​“不,我没有要嘲笑你的意思,”年长的人鱼解释道,“我只是在想,说不定某一天,我们的日和会成为带来改变的人,就像为生命送去转机的太阳一样。”





    C h a p t e r 5

    你 将 溢 杯 的 岩 浆 一 口 饮 下



    涟纯点上灯,今天家里一片漆黑。自从ohiisan在他家住下还从未有过这样的情况,哪怕他跑到海边散步去了,也会留一盏灯供晚归的渔民。其实从母亲离世那一年开始,这样无光的夜景才是正常的。父亲死了,母亲不得不承担起生活的重任,白天捕鱼夜晚做些针线活,很快因操劳过度而病倒了。弥留之际她只来得及对他说:“绝对不可以忤逆大海,不要重蹈覆辙!”便撒手人寰。于是,虽然越来越多的渔民搬进城市里,城中的资.产者带来的先进渔船抢走了更多的鱼,他还是留在这里,重复着单调枯燥的生活,等察觉到自己从未离开过海边时,已经无法脱离泥沼了。如果在哪里都是孤身一人的话,不如呆在自己最熟悉的地方。

    ​他架上锅,开始给自己做饭。很奇怪,虽然ohiisan非常抗拒吃鱼,却从来没指责过他依靠捕鱼而生的行径。他一边想着一边切菜,可能今晚他也不会回来吃饭了吧,他决定把剩下的腌鱼吃掉。

    ​当他把餐盘放到桌子上的时候,人鱼回来了。他在屋子里转了一圈, 简短地和人类打了声招呼,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径直往房间里走去。唔,应该是去放东西了吧,涟纯想。他们在城里的时候,涟纯特地给他买了个行李箱,叫他拿来放自己的东西,如果打算走了,可以直接拎着箱子出门。到时候他会和我告别吗?他漫无边际地想着,咽下鱼肉。

    ​“为什么纯君总是一副阴郁的表情呢?” 人鱼从房间里走出来,根本不给他反应时间地说:“好糟糕,纯君的臭脸把整个屋子的气氛都带坏了!”“我只是单纯地吃个饭而已哎……”他无力地辩解道。“哼哼,像纯君这样的人,想什么都在脸上写得清清楚楚的。既然如此,我们来唱歌吧!”

    ​“不,等等,这也太突然了吧?为什么要唱歌?”人类一时没跟上这极具跳跃性地思维,不确定地问。“因为唱歌会让人心情愉快啊。家乡的人举办快乐的舞会时都会唱歌,你们难道不会吗?”“我怎么知道,我都没参加过舞会啊……”

    ​“好,抱怨就此打住。”人鱼拍了下手,靠在桌子边上。“真没办法,就让我来给纯君开开眼界吧!”他轻轻叩了两下桌子,对仍有不满的人类下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开始唱一支独属于海洋的歌。

    ​没有人类能听懂这自崩裂的深渊中而兴起的古老语言,但涟纯能联想到许多足以尽兴欣赏的场景。旋律是一只海鸟,从云上横来,掠过银波荡漾的海面,它此番前来与满足口腹无关,仅仅是享受御风而行的感觉。它时而上旋时而下俯,观看与自己进行比赛的太阳是如何在海面上投出杆杆长枪。突然,它发现了一朵浪花,它衔起这朵由泡沫浇灌的绣球,要把它带回巢穴,用羽毛扎成的丝带装点它。

    ​然而花还没意识到这件事——他手中的餐盘和勺子被抽走了,飞鸟轻巧地转了个圈,把半冷的剩菜放回桌上。随后拽了一把他,迫使他离开观众席。

    ​人鱼把攥在手里的指尖放在自己的喉咙上,让手听见了海洋的震颤。这一举动让涟纯恍然大悟:他在邀请自己加入他,与他分享快乐。“语言不通也没关系,一起来吧。”那双紫色的眼睛如此说道。

    ​首先从模仿开始。他模仿记忆中对方唱的第一个小节,试探性地把音符推出去。人鱼立刻停下,又唱回第一小节给他做示范,于是他又尝试了一边,从低音过渡到高音再转个圈。人鱼赞许地捏了捏他的手,音符跃动至下一小节,勾勒出海岛上空转腾的冰轮。他立刻跟上步伐,用没有歌词的音调铺开天空所需的深色地毯。人鱼松开他的手,走到屋子的另一头,音乐召集来海底无数换好新骨骼的微生物;他随即让薄雾降临在远东的竹林中,在那儿鲜艳的菌菇刚破了土。海的子民开始回忆在海洋中的日子,想起在他身边打转的海豚、缓慢行走在沙地上的玳瑁,还有躲在岩洞里的海蛇。于是他又走回人类的身边,牵起他的手转了个圈,期待对方带给自己更多的惊喜。

    ​于是人类闭上了眼睛,在幻想的黑夜里寻找照耀穹顶的一切:傍晚归港时见到的厚云,它们摇曳,毫不在意被火光燃成玫瑰色的结局;晚上躺在海滩上仰而可见的银河之画,那些离他过于遥远的石头,每天晚上都在挥洒自己的历史;还有他赖以生存的老伙计,和沙滩一起休息的木船……他想象着他见过、摸过、听过、闻过的事物在乐声中运动的模样,直到为他伴奏的人鱼的歌声再不可闻。

    ​他睁开眼睛,面前的人鱼正一脸凝重地看着他。他不由得心里发慌,仔细观察对方的表情。房间里只剩下不懂看眼色的石英表滴滴答答地走着。直到一丝微弱的气声划开了严肃紧张的氛围——人鱼实在忍不住了,大笑起来,爽利的笑声感染了他,他也跟着笑起来。人鱼跳到他身上,搂住他,他回以拥抱。没人理睬没洗的盘子和屋外的潮汐声,也没人在乎悬而未决的命运的钟声。他们紧紧地相拥着,意识到纵使这座房子渺小而软弱,他们也是共享宇宙的国王。

    ​人鱼伏在他耳边说:“我快要找到那个人了,谢谢你,过两天我就可以离开了。”王子在路上想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专为他捏造一个善意的谎言。

    ​是的,我应该为他感到开心,涟纯想,即使等一切结束后他也会离开,即使我又将回到一个人的世界。他努力地压低自己的遗憾,却不小心把这份苦楚扎进最深处的梦里。他又见到了父亲。还是相同的地点,相同的交流,唯一不同的是,这次他把手放在了那块石碑上,他摸到了凹凸不平的触感,他移开手想看清那究竟是什么——他惊醒了。他想起上一次梦见父亲的第二天ohiisan就出现了,这次是想着ohiisan的事情入睡,便又在梦里见到了父亲。两者间难道有什么关系吗?他翻了个身,看着躺在床上的对方突然睁开眼睛。
    “睡不着吗?”王子问他。“我打扰到你了吗?”“没有,我从没听过他人的呼吸声,这很有意思,柔软的床铺也很有意思,所以我想多感受一些,等回去就见不到了。”他伸出了手,“来吧,到我这来。”他握住了那只手,爬进了被窝里,嘶,好凉,他以为是被子不够厚的问题,所以问道:“为什么要在我这住下呢,城里明明有更好的房间可以租住吧?况且你的财力也能够负担得起。”

    ​人鱼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问他,纯君明明知道打开扇贝的方法却从来没用过金币,这又是为什么呢?如果你把我一个人丢下去享受新生活,也未尝不可吧?他说,那些不是我的东西。那么我的答案也一样,那些不是我的东西。我的东西从第一眼看见的时候,就已经完全属于我了,王子把他稍长的刘海撩上去,看着露出的金色眼睛说:“我知道哦,纯君一直很温柔。”所以在我走后也可以认真地活下去,对吧?

    ​ohiisan,你究竟从哪里来呢?你回去之后,难道不会觉得寂寞吗?王子笑了起来,为什么会这么想?因为那里没有漂亮的衣服,也没有你喜欢吃的糕点,连一块芝士都没有,唔,他的眼皮开始打架,我很担心……但我知道你一定要回去……我没办法挽留住你……他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人鱼愣住了。他知道自己的身体里有一团从出生起就在沉睡的火焰,每个祈求不朽灵魂的人鱼都渴望将它唤醒。那位十五岁的公主,忍受着舌头被割掉、鱼尾被夺去的痛苦,孤注一掷地来到此处,依然没能得到的——人类真挚的爱——如今苏醒了。月光下人鱼的眼睛泛起幽幽的紫火,这是他得到了人类完整的思念、不舍和忠诚的证明。火焰越烧越旺,凶猛地发誓要将一切断壁残垣烧个干净,补完人鱼残缺的灵魂。

    ​王子听见自己有力的心跳声,他意识到面前这个人就是他这艘不系之舟的唯一锚点。“人类,你已经做到了,”他轻吻着对方的额头,不敢打扰睡者的好眠,“对自己多一点自信吧,拯救他人的力量,可不是谁都有的。”

    ​第二天涟纯把地铺收起来了。

    ​“您好,葛乐提先生拜访亲戚去了,他让我给您带话,请您四天后再来。”王子敲开学者的门,应门的女仆如此说道。王子隐约觉得事情有些蹊跷,他脖子上的珍珠只剩最后三颗尚未变色,是绝对撑不到四天的,这是巧合吗?他暗自思索着,与女仆道别。

    ​晃神间他又走到博物馆门口。他走进去,找到从第一天就在指引他的展柜前。古老的祖先,他闭上眼,越过嘈杂的闹市,试图抓住一丝来自大海的气息,请您帮助迷茫的子孙吧。“回去,回到起始之地去。”有个声音穿破迷雾,在他的脑中响起,不是错觉,和昨晚他在海边听到的声音完全一致。王子冲出博物馆,拦下一辆马车。

    “说起来,最近有人在打听你的表哥哎。”涟纯放下手中装满土豆的箱子,拎起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脸,“打听我的表哥?”“嗯嗯是啊,”如果王子在场,立刻就能认出来说话的人正是他们第一天碰到的渔夫。“一个蓄着白胡子的人,哦,还带了块眼镜片。就在几个大集市间转悠,那天正好问到我的摊前,说有没有见过一个绿发紫眼的瘦高青年。我一听,呀,这不是小涟家的那位先生嘛。”他挺着啤酒肚一屁股坐倒在土豆箱子上,看着路上来来回回的车马,整条街道都在准备即将开始的晚市。“那你怎么说的?”“那我肯定是说不认识啊。哎,涟,你表哥不会是因为得罪了什么城里的大人物才躲到我们这的吧?”

    ​涟纯正欲找个理由搪塞过去,突然听到一阵骚乱。一个小孩抱着比他高出半个头的箱子被路上的石子绊了一跤,手中的箱子随之摔了出去,大颗大颗的柠檬洒在了地上,这时正好有马车经过,马匹受到惊吓,高高扬起前蹄,孩子看着冲自己越来越近的半圆形马掌,一时间连哭泣都忘了,呆在原地无望地抬起胳膊肘,试图抵挡哪怕一点点的缓冲。一双手突然从一旁勾住他的腰,把他拽出马的身下,抱着他在地上滚了两圈。“没事吧!”孩子睁开紧闭的双眼,发现自己毫发无损,反倒是面前人身上蹭的都是灰。

    ​自责的小孩坐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涟纯坐在他旁边摸了摸他的头,小声地说:“没事的,你看哥哥也没事哦。下次我们小心点就好。” 一块圆形的项链从他炸线的领子处滑了出来,涟纯看见那块圆牌,他感觉自己的脑子里好像闪过什么画面。

    ​这是?在哪里?我在哪里见过这块项链?不对,它不应该呆在小孩的脖子上,也不是这个图案,应该是更粗壮的脖子才会佩戴的,脖子的颜色是常年受海边日照晒成的深色。而且他被那块金色的硬盘膈到过,他当时还好奇地攥住了链子,发现许多地方都锈成古铜色。那是哪里,他究竟是在哪里见到的?一旁赶来的渔夫和孩子的母亲焦急地呼喊着这个呆坐在地上的年轻人,连小孩的哭声都消失了。

    ​“纯。”

    ​“纯君。”

    ​“这是我们要守护的东西。”

    ​“你见过这个图案吗?”

    这是孩子第一次出远门,父亲带着他骑马,一直走到荒无人烟的悬崖处。马鞍很颠簸,他觉得头有点晕。父亲把他抱下马,往山石间的小路走去,他的面前出现了无尽的石阶。他被拉着踏上漫长的朝圣之路。走到一半的时候,他实在觉得难受,于是父亲弯下身来把他抱起,他的脸蹭到了父亲脖颈上的项链,硬得疼。在终点他看见了一座大理石雕成的碑,岩石被海风冲刷得已经丧失了建造时的模样,他读不懂碑上的刻字。但他觉得这一切都很新鲜,白色的碑、盘旋在空中的飞鸟、淹没地平线的海。他把手放在石碑上,摸到了一个圆形的图案。

    ​他移开手,看见了一朵绽开的玫瑰。

    涟纯一股脑从地上站起来,送走了道谢不止的妇人和孩子,急冲冲地对渔夫说:“您能借我一匹马吗?”“当然可以,就当是我对你帮忙搬东西的谢礼吧。”他点了点头,牵出拴在一旁的马,靴子在马镫上蹬了一下,使了个巧劲翻身坐上马背。“虽然不知道你要去干什么,但祝你得偿所愿,孩子。”渔夫仰头注视着他。他行了个虚空的脱帽礼,“谢谢您。”他身披夕阳制成的金色盔甲,双脚夹住马肚,拉紧缰绳,骏马带着他高高地仰起头颅,一如中世纪壁画里描绘的骑士,朝着故事的结尾疾驰而去。





    C h a p t e r 6

    不 以 奇 迹 著 称



    骏马带着涟纯在林间的小路上狂奔,他从未觉得自己的身体如此轻盈,眼睛如此透亮,连他那在树荫间忽明忽暗的发丝都是自由的。他怀疑这匹马可以带着他驰骋至天际。他猜测自己的父亲,或者是整个家族都与这个秘密有关,但他一点都不清楚其中的弯弯绕绕,不明白那是一份怎样的决心才能支撑祖先一代又一代地驻扎在海边。对他来说仅仅是因为他知道自己与这个秘密有关,说不定能帮上对方的忙,所以才做出行动。他深深地爱慕着那颗高傲的灵魂,而这是ohiisan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求得的真相,那么他应该奉陪到底。如果残缺的记忆没办法帮上他怎么办呢?他不知道,但总要先去试试。只要和对方站在一起,未来这棵巨树就会抽出崭新的枝杈,供他们选择。

    ​他惊讶地发现自己不再患得患失地考虑结局了。他感觉自己已经被太阳感化,心中充满了无底的勇气,这份勇气不仅仅是由他一人孕育出的,有人在他心中播撒了一片麦粒的火种,风卷着大火把一切阴暗都逼仄至最深的角落。这团火一旦燃烧起来,就不会再熄灭了——对此他坚信不疑。

    ​他在家门口勒住缰绳,示意身下的马停下。这时他看到不远处走来一个人,他淡色的卷发被海风吹得不断飘动,红日用最后的余晖赠与他巨大到需要森林遮蔽的影子,好像他便是尤弥尔的后裔,天生就是要开拓一切、建设所有的,充满力量的存在。

    ​涟纯翻身下马,注视着一步步走来的对方,他有满腔难凉的肺腑之言要说。错落的房屋遮住了光线,巨人又变回了站定在他面前的借宿者。他开口道:“我终于找到你了。”涟纯看着他,他不太明白这话里蕴含的所有困境、感慨和释然,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必须认真地回应,于是他点了点头。“是的,我也等到你了。”

    “你说有人在找我?”王子坐在马上,硬面的皮革坐得他很不舒服,于是他往后靠了靠,企图让自己更舒服一些,负责掌绳的人型靠背在他身后嗯了一声。“这样啊,我大概知道了。今天去城里找他,结果扑了个空,我就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所以真的是上次那个主动和你搭话的人?”“差不多吧,不过现在没工夫在意那种人了。必须要先给摸不着头脑的纯君补补课呢!”

    ​他开始叙述分别的这段时间内发生的一切。“先从哪里开始说明呢?唔,我在博物馆里听到了一个声音招我回来,所以我就在家里转了一圈。然后我发现通往二楼储物仓的门是开着的……纯君,你的胳膊上为什么会泛起一阵小疙瘩?这不是重点?好吧。总之我顺着梯子爬上去了,多亏了纯君经常打扫,我才能找到我想要的东西。那是一只箱子。看到它我就可以理解为什么生活在这里十几年的纯君从来都没有注意到它的奇怪之处,不如说所有人类都没办法明白呢。”

    ​“所有……人类?果然ohiisan不是人类,对吧?”

    ​“为什么反应这么平淡啊!”人鱼扭过头来,“在你面前可是海底王国的二王子!我们的历史可是与海洋同等长寿。”“好的陛下,”被呵斥的人类顺从地改口,“可否请您先坐坐好?这副马鞍本就是仅供一人使用的,现在强行加上了两个人的重量,如果不坐好的话很容易摔下去。”不过,他接着补充,“比起说早就知道,不如说是一种直觉?总觉得ohiisan你不太像‘这个世界’的人。好了,请你继续说下去吧。”

    ​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这只箱子是根据我们人鱼的习惯制成的。就像我带来的那只扇贝,打开它的方式是敲两下外壳——所以我敲了敲它,打开了真正的隔层,很不幸,里面的东西全部被掏空啦,说不定那里面放的是一串珍珠项链呢?不过箱子本身还是留下了线索,木头上刻着一朵玫瑰。

    ​马在山脚下停住,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王子扶住那只请他下马的手,跳下马背,盖棺定论道:“也就是说,纯君,你就是那位王子的血脉。”

    ​王子继续讲述人鱼的故事,王子、诅咒、无法延续的生命,涟纯牵着他的手走在石梯上认真地听着。“我就是为此而来的。”王子用这句话结束了讲解。

    ​我明白了。人类点点头,他没有回头看对方,只是慢慢地组织语言:“ohiisan,你知道吗……我小时候经常等妈妈回家。我知道除去捕鱼的生活,她还去城里找了一份纺织的工作,我不能给她增添更多的麻烦,我知道她已经很累了。于是我学会了如何生火、如何烧饭、如何洗衣服。但我不敢自己一个人睡觉,海风大起来的时候会把窗户吹得咔吱咔吱作响。所以我经常抱着腿坐在椅子上等她回家。她回来的时候我会紧紧地抱住她,她以为我在冲她撒娇,不是的,我在测量她的体重,因为我发现她在一点点地变轻。我很害怕,是否她某天也会被风吹到海里我看不见的地方?

    ​“可是有一天我怎么都等不到她了。”王子感觉对方用力攥紧了自己。“我倒在桌子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敲门。一个带高礼帽的陌生男人,他说我的母亲在工厂昏倒了。

    ​“那是我第一次坐马车,但我一点都高兴不起来。我记得我当时抖得很厉害,但明明是夏天啊,为什么我会如坠入冰窖一般冷?

    ​“我下车狂奔,我看见妈妈躺在简陋的床铺上。那也不是什么正规的诊所,房间很小,一只油灯在低矮的屋顶上乱晃。我叫她名字,她干裂的嘴唇连话都说不清楚。我哭着求站在一旁的医生救救她,我又求那个陌生男人,他们说我还小,我不懂,治病是要钱的。”

    ​“我那一刻好希望突然有人能冲开那间屋子的门,大声地宣布我是某个王室的后代,或者是某个富商,都可以,只要能拿出钱救下母亲……”他说不下去了。泪水滴在台阶里长出的杂草上。“没想到,这个愿望竟然会以这种方式实现。”王子吸了吸鼻子,轻轻晃了晃他的手。

    ​他用半边衣袖抹去眼泪,转过身来笑着对王子说:“但是,我现在觉得那种事情一点都不重要了。虽然能弄清过去总比游魂似的活着好太多,但无论是谁,是王子还是公爵,是家财万贯还是权倾朝野,都无所谓了。毕竟站在这里的人是我啊。

    ​“谢谢你,ohiisan。能够等到你真是太好了。”

    ​王子正准备说话,突然感到脚底传来一阵刺痛,叫他几乎站不稳脚。对方眼疾手快地扶住他,紧张地问:“怎么了?”“不,没事,”他试图站定,又被疼痛刺了一下脚心,“大概是今天走了太多路,伤口又裂开了吧。”

    ​涟纯立刻在他面前蹲下,上来吧,我背你过去。他看着对方厚实的肩膀,明明体型比他小一圈,肌肉却意外得很发达,那是长期劳作的证明。王子覆上他的身体,双手紧紧地勾住对方的脖子,把全身心的重量交付与另一个人。“坐稳了吗?”涟纯半侧着头问他。“嗯。”王子把脸颊贴到他的脖子上。

    ​“纯君,你听我说哦。”他闭上眼睛,侧耳倾听对方充满活力的心跳声。“我们,海洋的子民,一直无法想象像人类这么短命的生物,究竟是怎么生活的,真的不会因自己的渺小而绝望地痛哭吗?毕竟我们平时能见到的人类,只有少数死去的尸体,而它们看上去都是一样的脆弱可怜。

    ​“但是,你们丢弃的船只是一艘比一艘巨大,里面装的箱箧首饰是一箱比一箱多。这是如何做到的呢?你们在大海面前多么得弱不禁风,母亲随便挥手甩来的一个浪头就能卷走你们的生命。然而你们却能打造出比自身宽阔数倍的船只,征服比自己广阔千万里的土地。

    ​“虽然我来到这片陆地只有短短几天时间,但是认识了许多以前从未认识过的事物。人类是如此矛盾,贪婪且宽容,高尚且恶毒,贫穷与富裕,疾病与生育,能在这种种灾厄和祝福交叉的荆棘路上开辟出自己的道路,只有渴求前进的心才能孕育出这样辉煌的产物。我可以理解为何你们能成为陆地的主宰了,为何只有你们才能得到不朽的灵魂。我才应该谢谢你,纯君。如果这不可知的一切没有经由你手,那么这份经历也不值得被我铭记了。

    ​“我向你保证,这是来自海洋不可逆转的承诺:你将是我三百年生命中每一次游上水面能看见的最亮的那颗星星。”

    中天的月亮缺了最后一点芯,他们决定把它补完。王子单膝跪在石碑前,轻抚刻刀划下的文字。“嗯,没错,这是我们的文字。”“那你能翻译下这上面说的内容吗?”人类在他身旁蹲下。“唔,我看看……”



    我与我的妻子在此刻下石碑,用以纪念我们最真挚的朋友、家人。

    ​我们不知道她的名字,但王国里的所有人都记着她如玫瑰般无瑕的脸庞,她秀丽的长发,和她曼妙的舞姿;

    ​然而佳人已逝,我们才从伟大的巫师那里得知,她来自海洋;

    ​我们赞叹她高洁的品质,我们惋惜她逝去的音容;

    ​巫师赐予我们一串海民所有的珍珠项链,

    ​最高贵的血脉之一将手持信物驻守在海边,世世代代守望大海,守候海的贵客再次到来,以期望作为补偿。

    ​她那颗纯洁的心灵令我们永生难忘。愿她与海洋同在。



    “我能提一个问题吗?”涟纯把王子拉起来,“王子是对她有一丝真情在,还是畏惧海洋才设碑守护的啊?”后者摇了摇头,反问道:“谁知道呢?不管他究竟是愧疚还是后怕,木已成舟,也无力改变什么了。而且他本人早已死去。这种事情没有刨根问题的必要,随各人去解读吧 。”他抬头看着波光粼粼的海面,“当然,如果你想问一问另一位当事人,也不是不行。”“啊?”人类顺着他眼神的方向看去。

    ​远处刮来一阵微风,吹皱了海面上清辉的倒影。一道月光笔直地射入海面,被那光线照射到的地方突然涌起咕嘟作响的泡沫。有一位身穿白裙的精灵自云端飘下,踏上光织成的梯子,一步一步往海面走去。她的面容安静祥和,每走一步,身下的涟漪便泛起一圈更大的波浪,大海像是察觉到了她的存在。她站定在海平面上的最后一格台阶前,对着海面呼唤道:“祖母,我来接您了。”

    ​一双泡沫捏成的手从海中探出,它们的力量十分微弱,无论如何繁衍更多的泡沫来,都总是在抓住那光芒四射的云梯前炸开。精灵弯下腰,拉住那两只逐渐下沉的手,从海中拉起一位老妇人身形的泡沫。老人模糊的脸上有水珠不断洒下,她举起自己泡沫的手,爱抚地摸了摸精灵的长发。她们紧紧地相拥,在夜空中不断升腾。她们走到第一朵云底时,无法获得永生的泡沫四散开来,从精灵的臂膀间坠落,变成了一场局部的小雨,重新回归大海的坟墓。

    ​尘归尘,土归土。

    ​王子闭上眼睛,在脑海中描补过去发生的故事。他想象一双无形的手是如何推下一本尘封已久的书、好让碰巧来皇家借阅室读书的友人捡到的;他想象一张无形的嘴是如何在他耳边说出警示的语言;他想象一双无形的眼睛是如何看见阁楼中那个不起眼的小箱子。“公主殿下,晚上好。”他颔首向风平浪静的夜晚致意。

    ​“谢谢你,孩子,”悬崖间回荡着来自天国的声音,“是你的勇敢让我有了可以修正曾经的错误的机会,请允许我报答你的无畏吧。”随后她又补充道:“不过,看来你已经拿到最珍贵的东西了,那么请让我把本应属于你的东西还给你。”

    ​海面上所有的星星开始移动,它们聚在一起,组成一只闪光的鳐鱼,它翻腾跳跃,自由自在地与波涛嬉戏着,而后轻盈地跃出水面,朝王子飞来。一股温热的力量把王子包围住,鳐鱼细长的尾巴亲密地扫了扫他的脸颊,又带着星钻的小鱼飞到人类的头顶,拿柔软如翅膀的胸鳍拍了拍他;最后化为银河的花瓣,将细密的光芒洒在两人身上。那光让人不自觉地闭上眼,等王子再次睁开眼时,鳐鱼已经离开。他听见身旁人类的轻呼:“ohiisan,你的头发……”

    ​他的长发回来了,绿宝石般的颜色,微卷的发梢,在黑夜这块绸布的映衬下浓密的发丝比女工纺成的丝绸还要顺滑。他正准备好好地向对方炫耀一番,身后却传来咔嚓咔嚓的声音,这是人鱼没听过的声音,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身边的人类却警觉地走上前一步,把王子护在自己的身后。

    ​有人从台阶上走来,他举起火.枪瞄准二人,笑着说:“别动。”他茂密的胡子垂在胸前。


    C h a p t e r 7

    摩 西 分 海

    “我们又见面了,年轻人。”葛乐提语调轻快地说,同时不忘记给枪膛里补充弹药,“如果你不叫你弟弟让开的话,我很有可能就对他开枪了哦。”

    ​“你要干什么?”挡在王子身前的涟纯抢先一步回答。

    ​“嘘,小兄弟,火气别那么大,”他做了一个手指放在嘴前的手势,山下传来一阵急速的脚步声。“你听,这是你们带来的马吗?”二人往山下看去,一个小黑点正在越奔越远。

    ​“下次可要把马栓好,不然就会找不到的。” 他举着枪慢慢地将两人逼近悬崖边,“喂,我要找的人不是你,识相的话就闪边去。”

    ​“我不会让你碰他的。”

    ​“哦?这么硬气?那行吧,我给你三个数的时间,再不让开我就要开枪了哦。”

    ​“三……”涟纯瞪着黑漆漆的枪口,他感觉自己浑身上下的细胞都炸开了,没有一处不在提醒他危险、警惕、离开,他无法控制大脑在一秒间构思四五种逃跑路线。

    ​“二……”不行,不可以退缩,他咬破自己的舌尖,铁锈的味道弥漫在口腔里,疼痛的力量得以叫他成功压低肩膀颤抖的幅度,拜托了,最起码别让对方看出自己的害怕。

    ​“砰。”不守信用的暴力者,提前开枪。他盯着向自己胸口飞来的子弹,他能看清弹道、摩擦产生的火花和硝烟,但他怎么也想象不出身后的身影,好似对方不再具有实体,而是抽象成一个概念,死死地钉在他空白的脑海中。

    ​快跑,ohiisan。最后一句话没来得及说出口,卡在喉咙里,随他一起倒在地上。

    ​“纯君!”王子睁大眼睛,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情,对方却比他俯下身查看人类的动作快一步,枪口一晃对准了王子:“别乱动,人鱼。我们来做笔生意吧。”猎人颠了颠枪,枪口指了指倒在地上的人类,又瞄准回王子身上。

    ​“你想做什么交易?”

    ​“很简单,带我去你家做做客。”

    ​“王宫可不是随便什么臭鱼烂虾都可以进的。”

    ​“是吗?”葛乐提踢了踢脚下的尸体,跨过他慢慢地逼近人鱼, “如果现在把这个人送到医生那里,说不定还能捡回一条命哦。”

    ​王子垂眼看了看躺在地上的人类,他一动不动,凌乱的刘海遮住亮色的眼睛,像是睡着一般安详。

    ​“你也不用和我绕弯子,我知道你们人类被击中心脏是活不下来的。算了,像这种下等奴仆,丢掉一个还有更多个。

    ​“如果放在平时悠闲的时候,说不定我还会大发善心救一救好让他对我感激涕零呢。不过,现在比起他已经结束的人生,还是我的生命更高贵一些。我猜如果我不答应你的交易,你也不会把那把东西放下来吧?”

    ​“不错,识时务者为俊杰,那我也不需要费更多口舌安慰你了。”

    ​“好吧,我答应你的条件,只要你能保证我会活下来。不过在那之前,我还有一件事想问清楚。”

    ​“你说吧,我一向对合作对象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个人父亲的死,和你脱不了关系吧。”

    ​“哦,这样啊。我说怎么看着这位蓝发小哥这么眼熟呢,原来如此。我想想看……大约是十几年前,好像是有个和他长得差不多的人来找我,说他家孩子正在发高烧,他愿意用家族的秘密从我这里换回一笔钱,还承诺会出海带我去寻找人鱼的国度……还有什么,对,他还说什么知道祖先设立衣冠冢的地方,可以带我去看。

    ​“哈哈,我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他蠢得令人发笑,竟然把海底王国的地图和项链一件件摊开放在我面前就为了向我证明他句句属实。我说,敢背离祖训把这些传家宝拿出来也算是病急乱投医了吧。”他扼腕地叹了口气,好像在为这位父亲惋惜,“不过我们做生意都是讲诚信的,我收下了东西,给了他一笔钱让他拿回家。但是,我可没杀他。”

    ​“只要和他约定一个出海具体的时间,用你的船碾过小小渔舟也是轻轻松松的事情。”

    ​“嘛,确实会有这种意外事故。不过也只是事故而已,你没有证据。”

    ​“这样啊。”王子点头表示赞同,“老乔治的故事你也隐藏了很重要的信息吧,比如说他的祖先其实看清了那个人鱼脖子上带的东西,所以你从纯君的父亲那看到这样物件的时候,才会笃定他说的都是真的。”

    ​葛乐提看着他,笑而不答。

    “好了,我的问题问完了,该你了,纯君。”

    ​被他点到名的“尸体”猛地从地上坐起,他抓住对方的小腿,狠狠地往自己这边一拉,对方没反应过来便被巨大的力量摔到地上,他慌乱地下意识用手肘撑住地面,手中的枪摔了出去。他正欲起身,一记重拳砸到他的脸上,把他砸得眼眶发黑,又倒了下去。

    ​涟纯直起身来,邪恶的怒火把理智烧成灰烬,为什么世界上会有这样草芥人命的冷血杀手!他瞥见那把掉在一旁的枪,想起看不清模样的父亲、想起枯瘦如柴的母亲,想起每一个独自度过的黑夜——我要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我要惩罚他——

    ​“嘘,不要看,”王子从背后抱住他,伸手遮住他的眼睛,“你的眼睛会把一切烧成灰的。”他紧紧地抓住覆在眼睛上的手,指甲扣进对方的皮肤里,想要甩开碍事的手,想要推开阻止他复仇的人。“好孩子,不要这么做,”王子循循地诱导,“不要变成和他一样的人,复仇不会让你快乐的。”他大口地喘着粗气,最终还是没移开王子的手。他变回躲在温暖巢穴里的小兽,小声地呜咽着。

    ​“对不起,弄疼你了吗?”恢复冷静的人类愧疚地搓着王子通红的手,想要让那个印子消散得更快一点。

    王子摸了摸他的头,宽慰道:“没事,不疼。你做的已经很好了。”他扭头看着在地上痛苦呻吟的罪人,下垂的眼睛里不带一丝情绪。

    人鱼做出审判:”不洁之人,你应当受到大海的惩罚。”

    ​葛乐提从地上爬起来,他的视力尚未完全恢复,只能摸着在地上找枪,找到了!硬质的枪杆重又回到他手中。他赶忙举枪站起来,看见——

    ​金色的、宛如野兽一般的瞳孔,还有来自深渊的魅色,在他们身后是青色的天空、不,那压根就不是天空,他举枪的手大幅度地颤抖着,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动作。他已经许多年没出过海了,然而那股刻在海民灵魂里对发怒的大海最本能的畏惧此时被翻了出来。那是大海,是把天幕吞噬的海水!它们从深处一路翻滚着狂奔至此,在悬崖下凶猛地撞击着山体,发出地崩山摇的轰鸣,而后一路向上攀着崖石来到这里,却能够在逆流而上之后保持极强的活力,细小的水珠不断溅落在他昂贵的定制衣服上、枪管上,成股的海浪紧随其后,用压倒性的身形朝锁定的目标袭来。

    不,不,他丢掉火枪,发狂似的往山下跑去,然而海洋比他的速度更快,它冷漠地忽略人类濒临死亡的惨叫声,无情地用身体把他卷走。无知者的眼球记录下的最后一格画面是来自绿发的神明:他小幅度地挥了挥手,用口型说了一声再见。

    ​王子看着自己头顶的海水慢慢收回了神罚的手,退回至山脚下。“对不起,我把这个不小心弄坏了。”涟纯走到他身边,摊开手给他看一把嵌着子弹的匕首。“没关系,它保护了纯君,也算是功德圆满了呢!我相信匕首的主人也不会在意的。”“哦,这样吗……但是,它究竟是什么时候放到我口袋里的?”“我想想,”王子牵着他的手走向悬崖的末端,“你背我的时候顺手塞进你胸前的口袋里了。”

    海洋在他们面前展现了自己宽广无际的胸怀,月亮也好星星也好,都被她揽入体内,制成新的孕育生命的摇篮。沙滩上赶海人举着星星点点的灯火寻找着她的赠物。无论何时,她都是如此的静谧安详,容纳了一切逝去的悲痛,欢喜,并且要继续书写星球的历史。远处,一头鲸鱼喷出水花,朝此岸驶来。

    “我的家人来接我了呢。”王子拂了拂吹乱的长发,说实话,短发真的很轻便,他突然有点不习惯厚重的长发了。

    ​“啊,那我们该说再见了。”

    王子笑了笑,“还没到时间哦。我问你,纯君,你相信我吗?”

    ​“事到如今怎么还问这种问题?不过,我当然相信你,一直都相信你。”

    “说得也是,”王子摘下颈间的项链,系到对方的脖子上,拉住他的手,纵身一跃。

    ——“那就抱紧我吧!”

    ​“果然你这只人鱼还是很麻烦啊!”悬崖间回荡着人类坠入海前最后的呐喊。

    “砰——”人类沉入水下,他本能地憋气,“嗯?”他开口吐出一堆泡沫,发现窒息感并没有如他想象中到来。他尝试着拨了两下水,缓缓站直了身体。流水般轻盈的触感从侧面飘来,蹭了蹭他的脸和胳膊。

    他看到了一条曾出现在幻觉里的鱼尾,象牙色和石灰绿的鳞片交叉排列,随着游动的动作上面装饰的花不断地落下花瓣,落在人类的头顶,他伸手捏住一片花瓣,是绿色的玫瑰。人鱼在海水里尽情地游动着,围着人类绕了一圈又一圈,绿色的长发在海中完全舒展开来,松松垮垮地遮住水面的亮光,整个世界暗淡下来。

    他被完全迷惑住了,怔怔地等着象征堕落的紫色靠近自己,我要被吞下了,他想。人鱼轻轻捧起他的下巴,拇指摩挲着他的嘴唇,轻轻咬上去后又松开他,若即若离的触感让双方都有些痴迷,好像倒在酿满葡萄酒的地窖里动弹不得。人类扶住他,凑上去加深了这个吻。

    他们不约而同地闭上眼,感受着另一颗甜蜜的糖豆从舌尖滑下,流入喉咙,取悦身体的每一颗细胞;而他们自己也是一颗糖豆,被轻触着、吮吸着,眩晕着跌入对方温热的陷阱中。气泡像挤在春日枝头团团簇簇的花,不断从嘴唇的缝隙间绽放开来,悠悠荡荡地飘上海面。

    人鱼被对方的虎牙戳了一下舌尖,算是对刚才咬他小小的惩罚。

    “走吧,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人鱼牵起他的手,绕开藏在水底的石柱,向深处游去。他们游过珊瑚的花圃,穿过虬枝盘曲地立在岩缝中的火红大树,丛丛团在一起的黄色绣球,还有螺旋上升的褐色云层。他们与黄黑相间的鱼摇着尾巴共同嬉戏,后者玩累了便钻进珊瑚中,比婴儿胳膊还肥的大海参和张牙舞爪的海星躺在岩石上睡觉。

    渐渐地,珊瑚消失了,他们看见两只长着眼睛图案的马面蟹站在沙地上挥舞着大钳准备打架;细螺纹的贝壳群黏在石头上纹丝不动,海藻在海中摇曳。人类的视野里出现了熟悉的柱子,上面爬满了贝类。他认出这里是哪里了。人鱼带他游上海面,叫他抓住一艘船,自己跳着坐到港口的木板上。

    人类惊讶地发现这是自己的那艘。他看着坐在码头的人鱼拎起沉入水中的锚,再轻巧地解开绳结,层层叠叠的波浪把船推出港口。

    鲸鱼发出空灵的轰鸣声开始呼唤王子,它巨大的身体没办法再向前游一步。 “我要走了,你也该出发了,”人鱼向他告别,“别回头,去迎接新世界吧。海浪会助你一臂之力的。这是我最后送给你的礼物,要心怀感激地收下哦。”

    “等等,”人类扒着船尾大声喊道,“那我们还可以再见面吗?”“当然,”王子晃着尾巴说道,“涟纯,弱小而无畏的人类啊,你不知道自己体内蕴含着怎样的力量,这力量又换来了多么不可触及的奇迹:你得到了人鱼的心,同时人鱼也得到了你的心。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不管命运的日月如何转动,我们都注定要在三百年之后重逢。所以,在那之前,去寻找你的道路吧。”说完,他跃入水中,消失不见。

    人类看着他消失的方向,直到最后一丝涟漪不见为止。他自言自语道:“ohiisan……哪怕我离去了也请不要感到孤独。我们是一心同体的灵魂,只要你存在,我就不会死亡......我会在乐园的尽头等着你。”

    他转身坐回船舱,脚踢到了一个硬质的东西。他把藏在舱里的障碍物拖出来:是他买的那只皮箱子。他好像猜到了什么,用微微发抖的指尖打开箱子——里面整整齐齐地叠着一套针线细密整齐的衬衫和马裤,旁边摆着一只鼓鼓囊囊的扇贝、一整板巧克力、一块贴着芝士图标的纸包。还有一个布袋,他打开发现里面是上好的高级茶叶。他坐在摇摇晃晃的床上,取出上衣比了一下,是自己的尺寸。“太犯规了,怎么会有这样任性的人鱼!”有强烈的情绪在他眼眶里不停地打转。

    远处,火光包围了彼岸的地平线,一丁点火星降临,哗然地点燃整片海域。海浪步履不停地托着小船前进,早起的海鸟在他头顶盘旋,三两只海豚在他身侧跳跃,发出欢快的叫声和他打招呼,他冲友好的朋友们挥挥手。敲响晨钟的钢铁大陆正在海的对面等着他。他享受着面前鲜活的一切,轻哼起一首来自海洋、终将回归海洋的歌。



    ​全 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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