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uxiem｜Shuca】《万歳鼓動》(完)+


Shu深吸了口氣，不遠處的行刑場於他而言宛如戰場，每每踩進那被風吹起的細沙時總有陷入泥沼的感覺，跨出的每一步都像拖著無數身軀般沉重。

即便他已經習慣以死亡為食，以及這與死亡為伍的日子，他偶爾還是會納悶，若眼前真是沙場，或許就不必在下刀那一刻思考太多，只需確保自己的後路即可。

即便沒能守住自己的安危大不了只是提早渡河至彼岸，無需像這般一而再再而三地，在抽刀前屏住呼吸，以磨利的刀刃將誰的人生與其頭顱，一起斬落到這沙場之上。

Shu出生自知名的試刀人一族，從睜開眼的那瞬間開始，就背負著Yamino家頭號繼承人的身分。

但對附近的村裡人來說，他就是個行走的斷頭台。

出門一趟再回家，身上多了原本沒有的傷口，這事他早已見怪不怪也逐漸地習以為常，但在那村中的生活並非盡是糟糕事。

那時的Shu，有個能稱為青梅竹馬的好朋友。

那小傢伙有著一頭亂糟糟的金髮，稍嫌過長的及肩髮絲總被他高高紮起，Shu喜歡看他在風中飄揚的馬尾，即使村裡人總笑他像個洋人，但那傢伙並不以此為意。

「心情不好？」那孩子笑著搖頭，「我可不會把時間浪費在那芝麻大的事上，更別說那些毛都還沒長齊的孩子，會毀了我美好的一天。」

「比起那些，跟你玩重要太多了，Shu。」

那個名為Luca的孩子說的那番話，他直到現在都還記在心頭。

Luca從不問他的出身，而Shu同樣不曾過問太多，但瞧他經常穿著一身東補西補的衣裳，明眼人一瞧也多少能猜到那孩子出生自何種家庭。

與他相比，自己或許幸福得太多了。Shu心想。

Shu與他經常結伴在一起玩，他們總在村莊外的稻田旁奔跑，藍天下的水稻田中映出他們打鬧的身影，他們也曾不小心摔進田裡，被不認識的大人們追著一路打回村裡。

那段日子，Shu幾乎忘了自己是試刀人一族，他甚至想過要不要就那樣翹家，與Luca一起到離開這裡，到很遠很遠的地方。

據說，千里之外有座不存在任何疾病與苦難的小島，只要越過大洋就能瞧見繁花盛放的島嶼，可以的話他希望有朝一日，能與Luca一起去看那樣的光景。

在那裡，不會有扔向他們的小石子，也不會有誰嘲笑他們不像人類。

但在這俗世之中，披著不同身分外皮的他們，不被允許混進喧譁的市井中，像個平凡人一樣地活著。

Shu還記得，那天被賦予一把自己專屬的行刑之刀時，他沒能成功接住那把刀，與沉重的銀刀一同跪在地上，而他的父親則站在他跟前，冷冷地俯視著他。

「這亂世可不容無用之人活著。」他說，「要想活著，活得光彩，現在就把刀拿起來，Shu。」

但身板與其他同族人相比纖弱許多的Shu，那天沒能成功地拾起那把刀，趁著夜幕降臨之際，揹著最簡單的行囊離開家，逕自地往Luca家狂奔。

他相信那孩子肯定能明白自己的想法，或許也會決定跟著他一起離開。

預料之內的是，Luca立刻知曉他的想法，沒有否定他這一舉動。在Shu預料之外的是，那散著頭髮開門出來的孩子將他帶進屋內後，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話也沒說，就將他拉進自己的房間。

Shu看著拉緊自己的那隻手，心底一緊。

Luca鬆開了手，將食指壓在唇上對他示意噤聲後，彎腰從床底拉出一個箱子。

「我早就準備好了。」他看著愕然的男孩，賊笑道，「隨時都能走。」

「但你、你的家人……」

「喔，我逃出來很久了都沒回去，也不知道他們在哪、在幹什麼。」Luca背起鼓鼓的行囊，拉開窗子，「那不重要，只要抬頭往前走就哪兒都能去，而我很開心接下來能和你一起，Shu。」

Shu愣愣地，這番話讓他與方才的Luca給予的反應兜了起來。

Luca一隻腳踩上窗檻，群星點綴在晚夜之上，彷彿給眼前朝他伸手的那孩子披上一層薄紗，在Shu眼底閃閃發光。即便內心百感交集，也沒能阻止Shu往那孩子的方向，邁出一小步。

那一刻，Shu真的相信即便沒有通往島嶼的道路，他們也能踩著星星的影子，在黑暗裡攜手走向黎明。

但他們沒能逃出村莊，就被一群蒙面的人捉住。

為首的男人自稱是受刑者同族，而他們以復仇為由，奉命將Yamino家的繼承人抓走好償命。

Luca拉著Shu在村莊東奔西竄，平時幫著村裡人工作以養活自己的Luca，比起在這裡土生土長的Shu對這一帶來得更熟。他們穿過小巷，尋找他們蹤跡的那些人的身影，在不遠處逡巡。

逃跑途中就把行囊扔掉的Luca，把Shu帶到他能夠自己回去且無安危之處，蹲下來後小小聲地說：「Shu，來場比賽吧。」

「都什麼時候了還比賽？」

「噓，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但現在正是能夠比賽的時候。」

「就這麼說好了，贏家可以要求對方一件事。」Luca用頭輕輕地撞了一下皺眉的Shu，「待會兒你往你家方向衝，我往這邊跑，來比比誰先抵達終點吧……別擔心，我相信你能夠找到大人過來，而我也能成功引走他們的注意力。」

Shu摀著被撞紅的額頭，抿抿唇。

Luca微微一笑，低聲：「相信我，Shu。」

Shu看著他沾上泥土的臉龐，除了平時的玩鬧外，Luca從沒在其他事上欺騙過自己，見對方也同樣深信自己能辦到的Shu，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Luca看著Shu轉頭往小徑而去的背影，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裡後，才轉身往那群黑衣人的方向奔去。

Shu用盡這輩子他從沒使過的力道在奔跑上，這段短短不到百尺的距離在那時，讓他覺得漫長得像幾十年，等他衝回家抓著能夠信任的大人衣服，扯著他們到Luca那兒幫忙時，卻已經看不見那孩子的身影。

一旁被他抓著袖子的同族兄長，拍拍他的頭讓他跟姊姊在原地等待後，就與其他人拿著火把在村莊各處游移，火把幾乎照亮整座村莊，但怎麼也找不著那有著一頭燦爛金髮的孩子。

他在外頭站了一整夜，婉拒了姊姊遞過來的小椅子，目光仍守在前方，就盼自己眨眼的瞬間會錯失那孩子回來的時機。

但他等來的，只有一隻沾滿泥濘的鞋子。

Shu從表兄手中接過那鞋子，他無法不去想像，那孩子究竟被那群賊人捉到哪兒，會遭受什麼樣的對待。

他抱著那隻鞋子軟倒在地，就在所有人以為不曾哭鬧的孩子，在那瞬間就要嚎啕大哭時，Shu卻只是雙眼無神地直視前方，低聲問著誰也沒辦法回答他的問題——


「Luca，どこ？」


從Luca那件事之後他便一轉往日態度，積極地與父親學習，不過幾年便從父親手裡，接下那把象徵著Yamino家族之名的行刑刀。

死亡從未如世人想像過的那般困難和恐懼，Shu也毫不介意哪天死亡突然降臨到自己眼前，他認為自己若成功迎接死亡，對他來說或許反倒是種救贖。

他殺了太多的人，肩負眾多痛苦的受刑人之魂。

但他依舊手起刀落，有時他會想哪天或許會在這行刑場上，遇見當時劫走了Luca的那群山賊，他想自己或許會不小心忘記怎麼揮刀，緩慢地將刀刃切進他們的後頸，一點也不俐落地刨下他們的頭顱。

然後，他會向上級請求帶走那些滾落的頭顱，好好地祭奠那孩子。

到那時他也許就能卸下腰間的這把刀，與纏著他多年的這些行刑者痛苦的幽魂一起走向Luca所在的，遙遠的彼岸。

今天的受刑人不知為何來得比較慢，在樹蔭下休憩因而久違地想起往事的Shu，在通往監牢的那扇鐵門被打開前，又做了一次深呼吸。

斬首時為了讓受刑人得到最少的痛苦，行刑者必需放緩自己的心跳，舉刀與揮下的瞬間都容不得他猶豫，那樣才能確保頭顱與身體斷得乾淨俐落，這些年來，Shu讓自己的心跳漸漸地消失在這行刑場上。

而他也如願以償地，越來越聽不見自己的心跳聲。

「Yamino先生，人已經到了。」

回過神來的Shu頷首，跟著獄卒向行刑台緩步而去。

太陽將他的影子拉得長長的，受刑台前方通常會有上級來觀看斬首之刑，據說
今天的受刑人是最近惹了極大事的惡人頭目，所以前來一睹那傢伙頭顱墜地的「大人」比平時多了幾位。

但這與Shu無關，他只需一如往常地斬下頭顱就行。

他繞過遮住行刑台四周的深藍圍布，抬頭往受刑人的方向一瞧，跨出去的步伐硬生生愣在原地。

Shu望向那位身著白衣的受刑人背影，只見那人仰頭看著天空某處，往後仰的後腦勺讓垂下的金色髮絲，一併垂進他微敞的白衣後領，掩住他裸露在外的部分文身。

而那位受刑人似乎察覺到Shu的視線，也跟著朝他的方向看過來。




怦咚。




Shu聽見那顆已經靜得沒有聲響的心臟，在這瞬間又恢復跳動。

作為受刑人被綁縛雙手的Luca，不見他臉上有絲毫驚訝的神情，甚至Shu投去一個自己再熟悉不過的笑容，乾裂的雙唇微張。

「Luca，ここ。」他說。

那句細聲吐出的話語掠過Shu耳旁，他有很多話想問Luca，但等他站到對方跟前後，脫口而出的卻不是那些在腦中盤旋已久的困惑。

「Luca，一起走嗎？」

Luca一愣，他看著俯首將視線定在自己身上的Shu，陽光照在多年不見的玩伴背後，他比起其他男性來得俊秀許多的臉龐被攏在陰影中，但那雙紫羅蘭色的雙眸在此刻亮了起來。

他沒有點頭，只是左右張望了一下，周遭全是來見習的御用試刀者，他們目光專注地看著Shu的一舉一動，深怕漏了一拍就會跟不上自家家主的動作。

即便比不上家主，但他們也已經是及格的行刑人。

Luca挑眉，低聲問：「你覺得出得去嗎？」

「來場比賽吧。」

「什麼？」

「越是這種時候就越需要比賽，」Shu將手握上刀柄，「等等我說開始時，你就往我身後衝，我會接在你身後跑，到時候看誰先抵達外面吧……但現在，你需要先把頭低下去。」

就如同所有即將擁抱死亡的受刑人，Luca照著Shu的話將頭部往前傾，露出後頸那一截有著宛如焰火的雕青，而原本遮住這塊圖樣的髮絲往旁邊滑落。

「Shu，你不問我嗎？」垂首的Luca淡淡地，「雖說我們是童年玩伴，但我現在可是個貨真價實的大惡人，再怎麼說你也不必……」

「那天的比賽，是我贏了。」

Shu打斷他的話，笑了一下：「所以你得聽我一個要求，Luca。」

「……從這裡逃出去嗎？」

「我方才說了，我們來場比賽。」Shu將先前磨亮的刀抽出繪有家徽的刀鞘後，高高舉起，「而這次一樣，輸的人要聽贏家的話。」

Luca一頓，低笑：「我能問問你想提什麼樣的要求嗎？」

「你贏的話，我就告訴你。」

Shu緊握刀柄，在藍天之下抬高用襷綁著衣袖的雙臂，一如他過往斬首時的動作，俐落地將手中的行刑刀往Luca後頸揮去——

刷！

綁縛受刑者雙手的那條粗繩在眾人的注視中，應聲斷裂。

Luca察覺雙手被鬆開後，毫不猶豫得一手撐地，沒有等Shu開口就照著對方給的指示，一個轉身。

他後腳一蹬，往Shu身後那面沒有閉合圍布縫隙，直直衝去。

而放走罪大惡極之人的那位元凶，在眾人還愣在原地時已經提著刀，跟著受刑者步伐跟著衝出去，回神的實習試刀者一眾見他行動後也不再猶豫，不約而同地拔刀，往他們沒有捉摸透的Yamino家主方向追過去。

不過幾秒，追上Luca步伐節奏的Shu，看著奔在前頭的身影，突然有了自己還活著的實感。

即便身後追來的人數漸多，即使他自己也沒有把握，他們能夠在這有著重重防禦的天朝之中衝出重圍，尋出一條生路，Shu也沒有後悔自己方才的舉動。

「——Luca！」

彷彿想補足這些年沒喊過的，那個壓抑在心底多年的名字，Shu在奔跑的同時朝前方那道金色身影，大聲喊道。

「無論生或死，我都能跟你一起離開嗎？」

Luca聞言，放緩自己的步伐速度後側首，看著追到與自己同肩的Shu，逆著光給了他一個，這世上再找不著第二燦爛的笑。

「當然，我們隨時都能一起走！」

Shu聽見這話，樂得止不住歡喜，跟著前頭的Luca一起大笑。

即使他們或許會成為流亡之人，被行刑人一起葬送在不久後的未來，儘管他們可能會迷惘於那不知在何處的明日，他們也會攜手前行。

讓那鼓動的萬聲心跳，響徹在彼此的餘生之中。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