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nnyban】苦海慈航-part1＊

他的视线拨开静止的雨帘，沉默地注视着自己的身体在空中飞翔时画出的那道曲线。时间突然一下被固定了，Alban看见形形色色的人从他的世界外沿走过，他们频频回头，于是他的视线也跟着向时间的那一头迈了一步——接着他看见了一个安详地睡在凝滞的雨滴中的男人，那个不会再醒来的人脸上有栩栩如生的惊恐，绿色的右眼飞出了眼眶，血、全是血。

Alban开始感到四肢变得沉重，他的呼吸也掷地有声了。片刻，他倏忽觉得很疲惫，他的脸像一块被拧干的毛巾一样向下滴着红色的液体，Alban后知后觉地抹了一把，他突然发现那是他自己的血，接着神色惶惶地大叫起来。

他叫的时候大概还哭了，眼泪混在血里，他分不出来眼眶里的湿润究竟是因为眼珠掉出后鲜血涌入填补了那个空洞，还是因为他真的伤心了。Alban蹲下身子，在独属于自己的空间里捡起那颗翠绿的眼珠，小心翼翼地把它塞回眼眶。他的神经在一瞬间完成了生长，右眼失而复得后，Alban感到好受多了，他的脸停止出血，断裂的骨骼在身体内重新舒展开。他身轻如燕，好像一下子就能跳回原来的世界，踮起脚尖时，他似乎摆脱了地心引力，快要飞出地球。

这时候他听到很多声音：司机的呼救、喇叭的轰鸣、相机的咔嚓、路人的呐喊，那么多种声音全部交织在一起——然后他才迟钝地意识到，他可能是死了。

Alban怀疑地摸了摸自己完好无损的身体，又看了看倒在柏油马路上的红色的人，他想那大概不是自己，他应该还活着。他试图靠近雨的另一侧，那个世界却像是被一扇透明门阻隔一样拒绝了他。水珠就这样悬浮在半空中，他无力地在单向玻璃的这一端声嘶力竭地向全世界证明他没有死，那一端的人却如此轻而易举地忽视了他的一片苦心，他们把那具僵硬的身体蒙上白布，抬上了救护车。Alban消失在了自己视线的尽头，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他撇了撇嘴，只好被迫宣判自己的死亡，过于从容不迫地接受了现实。Alban怅然若失地摸了摸自己依然坚挺在脖子上的脑袋，从行人们的身体里穿过。警察把他死去的地方围了起来，用高压水枪一遍遍地冲刷。一个突如其来的想法袭击了他衰竭的大脑——Sonny会不会也在其中？Alban怀揣着期待的心情在穿着警察制服的人里寻找一个最亮眼的存在，并心满意足地在最外围的警察里发现了那头明媚的金发。

现在的Alban可以易如反掌地逆着人流去拥抱他，虽然这个怀抱略显空荡了一些。他毫不费力地就从厚厚的一层警察中走了出去，和Sonny面前那个背对他的警官重叠在一起，他明目张胆地盯住对方漂亮的眼睛，还有他脖子上那颗若隐若现的痣。

他已经不会再害羞了，再久也不会。

人总是要死的，这不能怪谁。雨天时货车更容易打滑，他只是刚好不凑巧成为了那起事故的谋杀对象而已。Alban很平静地观察着Sonny面部表情的细微变化，对方的嘴角小幅度地抽搐着，很长时间不眨眼睛——好像他和自己一样也被定格在了时间的某一个节点，不一样的是他已经没法脱离这个囚笼，而Sonny还有大把的时间供他走出时间的尽头。

Alban试着站在Sonny的角度，严谨地确保自己的双眼和Sonny在同一条直线上，其实这样看去压根看不到什么，除了警察们黑压压的背影外，他只能窥探到被撞得破碎的绿化带和飞溅到灌木丛上的血渍——那原本应该也是属于他身体的一部分。想到这个，他自娱自乐一样地笑了，即便没人能听见他的笑声，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放声大笑。

他从Sonny绷得笔直的背里钻了出来，双眼含笑地望着这个面无表情的年轻人。他寻思这个家伙真严肃，一动不动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随后Alban眼睁睁地看着那条一贯挺拔的脊背像煮熟了的虾一样弯曲起来，Sonny将自己包裹在自己的双臂里，他蹲了下去、接着变成跪在地上。他关切地把视角拉得很近，发现Sonny结实的后背突然开始抽动了、宽阔的肩膀突然耸起来了，Alban把耳朵贴在他外套的外侧，听见Sonny在吞咽自己哭泣的声音。

于是他一下子也悲伤了起来，Alban这回确信他在擦血的时候也顺带哭了，不然他的泪水不会流得如此地畅快。它们顺利地沿着先前的道路顺流而下，穿透了Sonny的身体，啪嗒啪嗒地砸在没有回声的地面上。Sonny的眼泪让那个世界的雨变成酸雨，就这样腐蚀了他方才费尽心思构筑起的坚强。



*

人群逐渐散去了，如同煮沸了的水慢慢停止冒泡，鲜红的血迹被冲刷后变成深灰色的沥青取代，好像这里根本没出现过什么事故。只有Sonny还倔强地留在原地，每个同事经过他身边时都要先安慰性地拍拍他的肩膀，他的身体一下子变得不听指挥了，失魂落魄地坐在了被撞开的绿化带边。

Alban就站在他的对面，抬起头时，他的目光和对方不期而遇。视线相交的那一瞬间，他不由自主地产生了Sonny能看到自己的错觉，有些慌张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发型，试图弥补还未完成的约会。事实证明他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也许Sonny只是在看街对面的车流，他很快又深深地把头埋进膝盖之间，双手紧攥在一起。

他不再跳动的心脏突然感受到了生前的那种疼痛。

流逝得很慢的时间让雨落下的速度也变得迟缓，潮湿的空气充斥着他的身体，他向前走去的时候雨好像被他没有实体的身子分开了，诧异地回过头时，雨帘又一言不发地合上。Alban很想伸出手为对方揩去眼角残留的泪水，那原本是Sonny的工作，他手臂颤抖着向前方探去，只抓住了空无一物的浑浊空气。

他们之间以诡异的默契保持着相对的沉默，又在这种奇妙纽带的联系下同时试图开口说话。

凌乱的词句从Alban的两片唇瓣间冲出来，他艰难地组织着语言，用受损的声带发出了一些匪夷所思的声音，接着他被自己逗笑了，在他发出的一串声音中，只有笑声清脆如初。

而Sonny则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Alban看见他给那个人的备注是Uki，思绪立即漂流到了那个世界去。他认识这家伙，Sonny的大学同学，紫色微鬈的头发，一个擅长化妆的法医，宣扬自己不封建迷信的同时热衷于用塔罗牌给人们算命。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误以为对方是自己的情敌，用充满敌意的眼神瞪着他、警告他最好别打Sonny任何主意，后来才知道Uki已经有了自己的伴侣。

Sonny闭上眼睛，歪着头把手机夹在肩膀和侧脸之间：“Uki，我和你说个事。”

Alban屏住呼吸，抛开疾驰的车辆呼啸而过的声音和行人敲打地面的脚步声，偷听二人没开免提的谈话。Uki柔和的声音轻轻地从电话那一头远道而来：“怎么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Alban死了。”

“你说什么？”Uki一贯平和的声音突然有了起伏。

“Alban死了，车祸，刚刚——我不确定，也可能是一分钟前、不，我猜已经半个小时了。我不记得我在这坐了多久了。”Sonny的情绪支配了他的话语，切蛋糕一样把原本完整的句子分割开来，争先恐后地占据他口腔内壁的一席之地。

Alban在心里对自己说：其实只过了十五分钟。

他的世界陷入一片寂静。过了很久，那位见惯了生死的法医才云淡风轻地说了一句：“节哀。”

“帮我转告Fulgur和Yugo吧，谢谢。我没劲再打两个电话了。”Sonny并不在乎Uki究竟会不会替自己向那两个人说明情况，这声叮嘱更像是一种告知。他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把手机揣进自己的口袋里，继续在街边一声不吭地坐着。

Alban用嘶哑的嗓音呼唤着Sonny的名字，听起来像一个陌生人。也许他死的时候牵连到了自己的喉咙，他有点伤心地想，哪怕Sonny能听见自己说话，恐怕也认不出自己的声音。当他产生这种想法时，他的声带又奇迹般愈合了。Alban愉快地又叫了很多声onii，想象对方微笑着揉乱他发旋的样子。

可惜Sonny的手不会有机会再降临在他的头上。对方麻木地站起身，又触电一样缩了回去，他的瞳孔在看到迎面驶来又擦肩而过的货车时不知所措地骤缩，Sonny的腹部像是受到了一记重击，Alban看见他俯下身呕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