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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何不搞c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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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何不搞c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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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完结无后续

    #Sonnyban
    sonnyban
    #sonnyban
    inSonny

    【sonnyban】苦海慈航-part2*

    他的记忆在脑海中贫瘠的荒原上生长出来,眼前的景色逐渐模糊了,时间倒带回很多年前的一列火车上。Alban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就是在那列驶向城市的火车上他遇见了大学刚毕业的Sonny,对方坐在他对面的座位上,他已经忘记列车上其他的人,主观地把窗外的背景篡改成了浓雾笼罩的冬天。

    冷风从窗户的缝隙里钻进来,Sonny把脸向围巾里挤了挤,伸出手关上了车窗。这时Alban开始注意到自己面前的人,对方的脸冻得发红,不停朝手上哈气,那些白雾在接触到他同样苍白的掌心后凝成了水珠,挂在他的五指之间。他们共用的小桌上铺着一张旧报纸,保温杯里热气腾腾的开水随着列车的颠簸而摇晃,Alban忍不住一直盯着这个以最原始方式取暖的青年,他憋着笑,把保温杯的盖子拧紧,递给Sonny:“用这个吧。”

    他显然是没意料到会有陌生人这样做,愣了一会儿后迟疑地接过了保温杯,他接受只是因为他不会拒绝。Sonny如获至宝地将杯子握在手中:“谢谢。”

    Alban一手撑着下巴,把窗玻璃上的白雾擦出一块不规则的空白,透过这个小小的空间,他看到周遭的一切都在迅速地倒退,洁白的雪花撞在窗户的外侧,顷刻间就化成了一滩水渍。那会儿他也刚念完大学,要去城市里寻找一份稳定且高薪的工作,于是只身一人前往陌生的地方——这种感觉并不好受,而他面前的Sonny好巧不巧也正经历着类似的遭遇。二人不谋而合地同时开口道:“你……”

    “你先说吧。”Sonny彬彬有礼地谦让道。

    Alban没跟他客气:“你是大学毕业去工作的吗?”

    Sonny点点头:“你应该是去上学的吧?”

    他上下打量着面前这个显得有些幼态的男子,白皙的脸颊丰满地鼓起来,像是没完全消退的婴儿肥,看上去最多不会超过二十岁。

    “我大学都毕业啦。”Alban笑了起来,他想起出发的时候火车站的工作人员还反复确认了他身份证件上的出生日期,“你不是第一个问我这个问题的。我看起来有这么小吗?”

    “如果我是老板,”Sonny低下头,他的手在Alban保温杯的帮助下终于暖了起来,“我不会雇佣你,因为实在太像童工了。”

    “你别诅咒我。”Alban开玩笑道。

    “对不起。”

    “没关系。”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他们不约而同地笑出了声。

    “你叫什么名字?”Alban问。

    Sonny从包里掏出他警校的毕业证:“Sonny Brisko。”

    “警察?失敬失敬,”他调侃般地说,“我叫Alban Knox。”

    “还有多久才能到,”Sonny谨慎地选择着自己的用词,他在试图称呼对方的时候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保守地选择了姓,“……Knox?”

    “好奇怪,你应该叫我Alban,”他纠正道,随后看了一眼手表,“我觉得应该还有一会儿,你有什么急事吗?”

    Sonny摇摇头,他整个世界也随着脑袋的摆动而摆动,长时间和这么多陌生人共处同一节车厢让他感觉很难受,他觉得自己在呼吸他们呼吸过的空气,不由自主地头晕目眩起来:“我就是不太舒服。”

    “那把窗户打开透透气吧。”Alban善解人意地说。

    “算了,那样我会更不舒服。”他暖和起来的双手暂时脱离了保温杯的控制,把脑袋歪在窗户边上,额头接触到冰冷金属边框的一瞬间,Sonny觉得自己清醒多了。他感到自己沉沦的意识睁开眼睛巴望着模糊的世界,污秽的空气也被他一并过滤掉,这种转瞬即逝的痛快只持续了极短的时间,他很快就因为冷得头疼而被迫终止了这个谜一样的行为。

    Sonny将食指的第二个指节抵在肿胀的太阳穴上微微转动,他紧锁的眉头像被机关牵引着一样伸展开了。他悄悄看了Alban一眼,那双别具一格的异色瞳正目不转睛地望向窗外,于是他的好奇心就像天边的太阳一样升起来了,有样学样地在雾气里开辟出一片自己的天地。他看到很多树从外面疾驰而过,和电线杆一起连成一面黑洞洞的墙,墙的上方露出了橙红色的天空,大片大片的云迁徙一般地盘旋在那里,簇拥着半个橘黄的太阳。

    看多了也自觉没趣。他又偷偷摸摸地瞥了瞥Alban,对方还是很专注地看着没有变数的天空、看着死无葬身之地的雪花执迷不悟地一头撞死在飞驰的绿皮火车上。Sonny冷不丁冒出来一句:“现在还有多久才到?”

    作为二人中唯一一个有手表的,Alban漫不经心地低头瞄了一眼,接着惊奇地发现这趟长途跋涉只剩下最后的几分钟了,他郑重其事地向Sonny宣布:“五分钟。”

    “五分钟?”他不可置信地向窗外投去怀疑的目光,树木的数量肉眼可见地变少了,映入眼帘的变为了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

    “是啊,五分钟。”Alban突然为这场意外的相遇伤感起来,“再过五分钟,我们这辈子大概都不会再见了。”

    Sonny将手里已经变得温冷的保温杯物归原主,掌心的余温在失去了热水保护后迅速消散了,他一言不发地把手塞进口袋里:“这地方那么小,你怎么知道我们不会再遇到。”

    Alban焦躁地揭开保温杯的盖子,咕咚一大口喝了半杯温水:“相遇即是缘,这一口算我敬你的。”

    Sonny猛地笑了起来,笑声被淹没在车厢嘈杂的人堆里,乘客们因临近到站而不安地躁动着。与此同时他感到周身的空气变得越来越苦涩,他闻到刺鼻的烟草、油腻的脂粉,鼻子痛苦地皱了起来,然后是婴儿震耳欲聋的哭声和中年妇女尖锐的叫骂,Sonny觉得这超出了他五感的承受极限,他的心也跟着凹凸不平的铁轨一起上蹿下跳了。

    第二次,他深深地低下了头,两手按在自己痉挛的胃上。胃液翻江倒海一般地上涌了,逆流而上地侵蚀着他的喉咙,Sonny又分出一只手来捂住自己的嘴,可是他实在没有第三只手来擦眼泪了。

    嗓子灼烧一样火辣辣地疼,火车到站后他默默等车厢里的人走光,才准备起身收拾东西。他吞了好多口口水,想把那种不适溶解后吃进肚子里,但失败了。Sonny无助地看着他所恐惧的人潮慢慢远离了他,他终于又获得了站起来的力量,背上背包,步履蹒跚地走下火车,冷风刀割一样地打在他脸上,想要呕吐的欲望在此刻无可救药地达到了顶峰。

    他的膝盖弱不禁风地软了下去,Sonny蹲在了地上,又被沉重的背包拽着跌坐在月台。他突然释然了,放松地把自己高大的身躯平摊在脏兮兮的大理石砖上,自从上了这列挤满人的火车开始,他就一直压抑着这种冲动。他觉得自己或许根本不该跋山涉水地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最最不该就是坐火车,他早在出发前就应该想到火车里会塞满了各种各样的人,可他还是强忍着心中的厌恶上了火车。

    Sonny猛烈地咳嗽起来,他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艰难地爬起了身子。

    他放下背包,弓起后背,终于可以痛痛快快地让胃液倒流得更顺畅一些。距离下一班火车到站还有一会儿功夫,在此之前,他有充裕的时间吐在没有火车行驶的轨道里。Sonny拖拽着自己的背包,向没什么保护措施的轨道边走去,他虔诚地跪在铁轨边高台上,像在祈祷一样将手指颤巍巍地伸进自己的口腔,轻车熟路地扣弄着自己的嗓子眼。

    过去他想吐却吐不出来的时候常常这样做,百试百灵。

    胃液如约而至地翻涌上来,他额前渗出冷汗,双手死死地撑住地面,埋头像咳嗽一样毫不拖泥带水地吐了出来。Sonny想到未来他还会有无数次和这么多人接触的经历,又悲哀地干呕了起来,刚刚在火车上和有过一面之缘的Alban交流已经磨灭了他对社交最后的热情,他意识到对方说得也许没错,下了火车,他们就永远不会再见了。他为自己错失了一个可能的挚友而兀自惋惜,两重惆怅叠加在一起,他又弯下身子呕吐了。

    等吐得胃里空空荡荡时,他神清气爽地抬起头来,脸上流露出莫名其妙的骄傲,Sonny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重新背上背包,肩上多了一些沉甸甸的分量,和一次猝不及防的拍打。他吃惊地回过头,Alban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他的身后,递给他一块干净的手帕。

    “擦擦。”Alban指着对方嘴角残留的液体。

    Sonny彻底愣住了,他霎时丧失了对母语的理解能力,呆若木鸡地杵在原地。Alban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踮起脚尖拿着手帕在他脸上抹了一把,他下手时有些没轻没重,Sonny无所适从地连连后退了好几步,差点摔进铁轨里去。

    “怎么了?”他不解地望着站在原地的Sonny,“你不去找工作啦?”

    Sonny并不急于回答Alban的问题,而是反问道:“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难道不能在这里吗?”他感到有些好笑,“快到站的时候我看你一直半死不活的,好不容易到了目的地,又磨磨蹭蹭地不走,所以我先下来,在这等你。”

    “你在等我?”Sonny眨了眨眼。

    “对,我蓄谋已久的,”Alban大大方方地承认了,“下火车的时候我后悔没要你联系方式,所以我必须等着你出来。”

    Sonny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一样前所未有地难过。很小的时候他离家出走过,被好心人送到了警察局,父母骂骂咧咧地把他接走的那个晚上他大概就和现在一样伤心,时隔将近二十年,他再一次体会到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在Alban胡乱地清理他嘴角的时候,他的记忆不断地闪回,一贯憎恶和别人产生肢体接触的Sonny转瞬间想到了自己的童年。

    嘴角不受控地向下耷拉着,他用围巾遮住了自己的下半张脸,又用右手捂住了眼睛,不动声色地揩去了没来得及流下的泪水。

    “要完联系方式之后,我们还会再见吗?”他把右手放了下来,张皇地垂在身侧,看向Alban的眼神里有几分微妙的期待。

    向别人流露出依赖不大符合他的性格,但Alban的出现已经足够出乎意料,Sonny想这样大概也还不错,他产生了健康的、想要和某人待在一起的想法,这证明他的病情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好转。

    “当然会再见。你要坐哪班公交?”

    “我没想好。”

    “我也没有,”Alban叹了口气,“我以为你的工作被分配好了。”

    “现在分配好了。”Sonny说。

    他有点惊讶:“什么意思?”

    “你去哪,我就去哪。”

    Sonny往前走了几步,越过了Alban。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出于什么目的,也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但直觉驱使他的腿朝前迈动,他回过头,向Alban伸出手来,做出了此生或许最重要也最勇敢的决定:“我们走吧。”

    Alban那时候还不知道,他一旦接过Sonny的手,就再也没有机会松开了。



    *

    无限的轨道在他脚底延伸开来,像两束迷路的光芒一样指向遥远的过去,Alban没有知觉的眼睛被刺痛了,他的记忆在飞速地远去,好像坐在火车上看自己短暂的一生。他和Sonny的相遇是重要的一站,潜意识让列车停了下来,他得以下车回顾这个漫长得好像看不到头的美好画面,在他主观的润色和加工下显得更加令人心驰神往。接着时光的车轮又滚滚向前了,Alban狼狈地追逐着那辆离他而去的火车,在月台上、铁轨上赤着脚奔跑,这时候他感觉虚假的太阳格外刺眼,阳光涂抹在他身上就成了白色,他眯缝起眼睛时在小小的纯白画布上看到了自己,随后那个微不足道的身影在他的臆想之中放大了,他看见Sonny和Alban坐着用石头剪刀布决定的公交车前往未知的地方,那个地方此后会通向他的死亡。

    Alban愁眉苦脸地把视线从闷闷不乐的Sonny身上移向窗外:“你还有钱吗?”

    “没。”他的回答简洁明了、让人心碎。

    “下车之后我们去哪?”他问。

    “不知道,我们先去投简历吧。找到工作之后,一切都会好起来。”

    Alban点了点头表示赞同:“今晚吃什么?”

    Sonny用尽了全身的幽默细胞,终于憋出了三个他认为很天才的字:“西北风。”

    陈述事实一般的玩笑并不会起到缓解尴尬的作用,Alban和他干巴巴地笑了两声,对话没有进行下去的迹象。

    “我想到我还有个前辈,”Sonny冷不丁来了一句,让Alban觉得自己抓住了救命稻草,“学法医的,现在也在这里工作。”

    “太棒了,有没有办法联系到他?”

    “我可以给他寄信。我说要来这里工作的时候,他告诉了我他的单位地址。”

    Alban的一腔热情又被Sonny浇灭了:“得了吧,等他看到信的时候,我们估计已经饿晕在街头了。”

    “那我们就先去打临时工,那样至少赚得到钱。”

    “Sonny!”他的一席话一语惊醒梦中人,Alban激动地扶住他的肩膀,“你是天才!”

    接下来的事在他记忆里就显得很模糊且无关紧要了,像浮光掠影一般从他眼前一跃而过。Alban隐约记得最开始他和Sonny去了同一家餐厅应聘服务员,没想到Sonny在火车上竟一语成谶,即使他再三出示了自己合法的证件,餐厅老板还是畏手畏脚地不敢雇他。吃了外貌亏的Alban因此跳槽到了餐厅对面的便利店,凭借可爱的声音招揽顾客,费尽心思地和餐厅抢生意,效果极佳,不久甚至拿到了奖金;手脚麻利的Sonny则因办事得力被提拔到了薪水最高的位置,痛恨高度社会化工作的Sonny在心里怒斥这个世界,但还是任劳任怨地熬到了警察局录用他的那一天,他收到警察局寄来的信时是深夜,冒着初春的晚风他穿着睡衣冲上街道,踹开餐厅挂着“已打烊”的大门,也不管老板能不能听见,只是发泄一般地冲里面大喊他不干了。

    言出必行,第二天Sonny果然就换上了自己珍藏多年的优质警服,撂挑子不干了。

    成为了公务员的Sonny干的第一件事是退了他们为了省钱而定的大床房,拿着打工攒下的工资租了一间体面的两居室,和Alban共同负担房租。拎着寥寥无几的行李入住像模像样的小平房时,Alban激动地抱住Sonny,而Sonny也少见地没有反抗。

    他喊道:“Sonny!我们有家了!”

    大概是什么正向的蝴蝶效应,紧随其后地,Alban也找到了新工作,如愿以偿地去做了心理咨询师,不用再在便利店上夜班、过昼夜颠倒的生活了。他们合租的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好,好到当初那个在火车站月台悔不当初的Sonny竟然开始有点觉得自己来到这里是个正确的决定了。后来他又买了一辆非常拉风的摩托车,和自己的发色一样耀眼,他每天骑着车上下班,顺路接送Alban。

    Alban自己都忘了他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称兄道弟的。总之,从时间的某一个节点起,他对Sonny的称呼就变成了甜腻腻的onii,而Sonny也回敬他一句不相上下的otouto。

    这个瞬间在他人生的旅途中占据了几秒不到的时间,Alban气喘吁吁地追上了自己思维里的火车,跳起来时,他惊奇地发现火车变得那么小,像玩具一样忽然被握在他的手里了。他失手把火车摔在了地上,那积木搭成的模型竟然自动翻过身来,在把他包围住的铁轨上循环往复地打转。和Sonny在一起的彩色的时光轻柔地拥抱了他,他看见他们第一次出去吃大餐的那一天,明明是他信誓旦旦提的请客,看到账单后颤抖的双手却让Sonny掏出了钱包一声不响地和他AA了,回到家之后谁也没说什么,晚上睡觉时Alban却听见隔壁房间有哭泣的声音。

    他推门而入,Sonny把自己锁在被子里闷声流泪。

    Alban傻了,虽然他在火车上见到Sonny的第一眼就认定这个男人患有严重的社交恐惧症和一点点双相情感障碍,但他没想到几百块就能让Sonny哭成这样。他静悄悄地坐在床沿,不去干涉眼泪的释放,过了一会儿,隆起的被窝停止了颤抖,Alban知道Sonny哭够了,他等着对方掀开被子,对他说些什么。

    Sonny一个翻身从床上坐起来,拽着Alban的领子逼迫他和自己一起躺在床上。

    “你知道我为什么哭吗?”Sonny问。

    Alban诚实地回答:“不知道。”

    “你不是学心理的吗?”

    “学心理不代表我会读心术。”

    “我告诉你我为什么哭吧,”他说,“我想到你在为钱烦恼,我很难过,因为我发现我也一样。”

    Sonny紧接着补了一句:“我都没请你吃饭,你却先请了我。这不公平。所以我哭了。”

    “以后肯定会好的,等着吧,我很快就会在警察局升职加薪,然后就能请你吃饭了——想吃什么都行,”他把乱成一团的被子放平,在一片黑暗中摸索着盖住了自己和Alban,“好了,睡觉吧。”

    Alban什么都没说,把两只手伸出来放在胸前,呆呆地凝望着天花板。

    “对不起,Alban。我本来不应该这样的,我比你大一些,应当承担起年长者的职责,”Sonny自言自语道,“我们来做个约定吧?”

    他终于接上了Sonny的话:“什么约定?”

    “从此以后,只会是我给你擦眼泪,而不会是你给我擦眼泪,”Sonny如释重负地笑了笑,“我发誓再也不哭了。”

    Alban此时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注视这个狭小空间内发生的一切,他看到几年前的自己侧过身来向Sonny靠近,和对方抱在了一起,又有说有笑地聊了几句,内容已经不甚明晰,只有此起彼伏的笑声仍然清晰可闻。在他的脑海里大概又过了几秒钟的时间,他看到自己挨着Sonny入睡了,左腿肆无忌惮地架在对方的身上。

    骗子。

    Alban想。

    大骗子。

    说好不哭的呢。



    *

    Alban丢下了玩具火车,他站起了身子,越出了禁锢着他的那圈轨道,像婴儿一样踉踉跄跄地行走在他自己的意识里。他突然发现世界变大了、也可能是他变小了,看着眼前的巨幅相框,Alban微微出神地停下了脚步。他是走在一片无边的寂静里,走在他错综复杂的记忆里,他的思维退行至一个很初级的阶段,也许是因为他已经没有什么值得怀念的时光了。现在他拼尽全力能想起的每一件事都会在脑海里迟缓地播放很久,Alban有点害怕自己没东西可想的那一刻到来,他怕自己的世界从此一片漆黑静谧。

    他屏气凝神地等待着自己和Sonny告白的那一刻上演——其实他想看很久了,他一直觉得自己策划的表白非常滑稽,如果翻拍成搞笑电影,票房一定会再创新高。

    说是策划,其实更多的是即兴发挥。在讲这个故事之前,他很遗憾自己没有看到和Yugo共处的那些片段,偶尔去清吧的时候Alban热衷于欣赏音乐,自然而然结识了这位有趣的DJ。他就是在Yugo的煽风点火下鼓起勇气表白的,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兄弟两个一起生活了四五年,除了嘴上以兄弟相称之外,实在和情侣没有什么差别,万事俱备只欠东风,Yugo只是恰好踢了那临门一脚,他也没想到这么巧就直截了当地射门了。

    他那天开玩笑一样地信口胡诌道:“你还不找对象,是不是喜欢你哥啊?”

    没想到Alban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然后笃定地点了点头。

    既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

    “我觉得是,”Alban说,“而且我觉得他也喜欢我。这么多年了身边一直只有我一个人,不可能有错的。”

    “你不是说他有疾病程度的社交恐惧症吗?”Yugo提出了一个合理的质疑。

    “我不管。就算是这样,他能喜欢的也只有我一个。”他蛮不讲理地任性道。

    考虑到双方的年龄已经不再能够事不关己地讨论谈婚论嫁的话题,Alban决定向Sonny正式告白。

    和Yugo坦白了自己的计划后他表达了真挚的感谢,说事成之后一定请他吃饭。Yugo有点无奈地戴起了耳机,感叹道:“现在社会风气真开放。”

    Alban魂不守舍地构思了很多天,他原本打算高调地送99朵红玫瑰,揣摩了一下社交恐惧症患者的心理,他觉得这样只会起到反作用。很多个晚上他都难以入眠,坐在电脑前敲敲打打,问遍了各个匿名论坛,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你都没想好怎么表白,你凭什么说你喜欢人家。

    他突然惊恐地质疑起自己的心意了,他觉得那个不知名的网友说得不无道理。Alban担惊受怕了起来,他怕自己其实并不喜欢Sonny,只是在多年的陪伴之下昏了头,错把亲情当作爱情了。接下来的几天里,他学会了花了很多年都没能掌握的察言观色,Alban蹑手蹑脚地在吃晚饭时给Sonny夹了一大筷子菜,网友说给喜欢的人夹菜自己也会感到幸福,他没感到幸福,只感到饿。

    他迷茫了:不应该啊,他觉得他是喜欢Sonny的。

    与此同时他又想到网友的忠告:你觉得不代表你是。

    Alban脸上带着慈祥宽慰的笑容见证这场闹剧的高潮降临,他看着自己在天黑之后走进了Sonny的卧室,对方保持着多年以来不锁门的习惯,而他也同样保持着不敲门的习惯,就这样走进去。Sonny身边横卧着他送的的大葱抱枕,现在又多了个他自己。Alban不请自来地把鞋一蹬,躺在床上,他对着天花板用口型演练自己接下来的台词,等Sonny总算表示出一些疑惑时,他终于开始了自己的表演,千言万语汇成了一句话:“你喜欢我吗?”

    “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你在对我做新型的心理评估吗?”

    Alban义正词严地批评了Sonny不合时宜的玩笑:“我认真的!”

    “喜欢啊,”Sonny立刻严肃了起来,声音都压低了不少,“突然问这个干嘛?”

    “我怕我不喜欢你了,”他小声嘀咕,“我问网友应该怎么表白,他们说如果我不知道怎么表白,我大概率根本就不喜欢你。他们还说如果给喜欢的人夹菜,自己也会感到幸福,可是我给你夹菜之后我只感觉我又饿了。”

    Sonny又好气又好笑,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你脑子坏掉了。”

    “你脑子才坏了呢,”Alban不服气地抗议,“你确定你喜欢我?”

    “确定。”

    还没等Alban多嘴问一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Sonny就自顾自地说了起来:“从你在火车上递给我保温杯的那一刻起,你在我心里的地位就无人能够撼动了——更不用说你在我呕吐过后还给了我手帕。一般人只会觉得我有病,然后用唾弃的眼光看我,你不一样,你懂得怎么照顾一个精神病人。这就是用知识武装自己的好处。”

    “好了,我听够了,”Alban及时制止了对方肉麻的感言,“我们现在算在一起了吗?”

    “难道之前不算吗?”

    两人默契地同时沉默了。

    “我以为几年前在火车站时你牵住我的手就是表示你和我在一起了。”Sonny若有所思道。

    对于一个社交恐惧症患者来说,一次主动的伸手的确需要极大的决心和魄力,可那时的Alban还没有敏感到能够察觉到这背后隐晦的示爱。他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原来是这样……”

    笑声渐渐地扩大了,他意犹未尽地擦了一把眼角的泪水:“原来是这样啊。”

    等到他笑到已经不想再笑了的时候,Alban就正襟危坐,忽然一下子凑到Sonny面前去,没开灯,房间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但他还是精确无误地找到了Sonny的嘴,蜻蜓点水般亲了一口,随后又迅速躲开了。

    “好啦,”他敏捷地翻身下床,一边捂着嘴偷笑,“我睡觉去了。”

    第二天下班后他就打电话请Yugo吃饭,对方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闪电从头到脚劈过,声音忽而颤抖起来了。Alban第一次觉得自己手机的音质差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Yugo像是防空炮一样发射着他的尖啸:“这就成了?”

    “我也没想到。其实从我正式开始表白到他同意应该只隔了五分钟不到。”他无奈地摊了摊手。

    “闭嘴,Alban。”

    他识相地没再说话,而Yugo也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说:“别请我吃饭了。”

    “我们不是说好了吗?”

    “饭钱当我随份子了,你赶紧去和你哥——不,你对象——约会吧。”

    没等Alban回答,电话那头就传来一阵忙音。他离开了自己的小办公室,看见Sonny那辆拉风的摩托车已经稳稳当当地停在门口了,Alban因Yugo无情的拒绝而郁郁寡欢的脸上立即浮现出欢喜的笑容,他加快了脚步飞奔过去,小心翼翼地看着穿得很潇洒的Sonny:“我能抱抱你吗?”

    “上车之后想怎么抱就怎么抱。”他回答。

    Alban嘿嘿地笑了,他知道Sonny不会有这个胆子当街拥抱的。他跨上了摩托车后座,双手环着对方的腰:“今天晚上我请你吃饭吧?”

    “发工资了?”

    “没,”他说,声音随着呼啸的风疾驰在空中,“就是约会嘛!”

    “今晚不行,”Sonny有些愧疚地借着后视镜瞄了他一眼,“死人了,我要加班。”

    “那就以后再说。”那时Alban并不觉得遗憾,因为他错误地相信未来还会有无数个可以约会的机会,于是只是基于陪伴的需求之上提了一句:“我能不能跟你一起加班?”

    “你非要来应该也不会有人拦你,我同事也有很多带家属加班的。”

    听到对方把自己归类为“家属”,Alban不知道为什么骄傲起来了,从Sonny身后探出脑袋,在夕阳下笑得很灿烂,头发被风揉得乱七八糟,他也不在乎,只是任由晚风一遍遍从他脸上碾过去。

    “回家把东西收拾一下,然后我们就去医院,”Sonny对Alban肉眼可见的喜悦发出了一声轻哼,“你还记得刚来到这里的时候,我说我有个前辈在这里工作吗?”

    Alban点点头:“记得,怎么了?”

    “你一会儿就能见到他了。”

    就像Alban印象里的那样,他第一次见到Uki的时候是充满敌意的。当他看见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男人亲密地向Sonny问好,而昨晚刚刚和他互诉爱意的男人自然地走上前去和对方攀谈的时候,Alban觉得自己有点多余。他站在医院的走廊上,消毒水的气味麻痹了他残存的意识,索性往墙上一靠,别扭地用余光观察Sonny和Uki的一举一动。

    “长大了嘛,Sonny,”他涂着紫色指甲油的手光明正大地搭在对方的肩膀上,Sonny罕见地没有做出什么特殊的反应,“比上学的时候看起来成熟多了。”

    “毕竟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他回答。

    “你什么时候来这里的?”Uki借着光欣赏自己新做的美甲,一边随口聊着。

    “一毕业就来了,”他闭上双眼,好像一下子又回到了那辆完全随机的公交车上,“但是没来得及联系你,那个时候我们都没手机,写信效率又太低了,所以就一直把这事儿给忘了。”

    “那确实是很多年了,”Uki把视线移回到Sonny脸上,像是看见太阳打西边升起一样惊讶,“可能是我听错了,你刚刚是不是说了‘我们’?”

    他伸手指了指正在闹情绪的Alban:“你没听错,就是我和他。我们俩是在火车上遇到的,他就坐我对面。那天天很冷,他把保温杯借我焐手,下车之后我又犯病了——老样子,吐了,没想到他竟然给我擦嘴。然后我就决定要跟他一块走,最后在石头剪刀布的帮助下来到这里。”

    “叫什么名字?”他眯起眼睛观察着对方,“可爱是可爱,就是有点像未成年。没想到你好这口。”

    “Alban Knox。”Sonny没有否认Uki的话中有话。对方心领神会地笑了笑,接着三步并做两步地走到Alban跟前,他个子不算太高,看Alban都需要仰头,对方撇了撇嘴,不满地垂眸瞥了一眼Uki发光的眼影,接着从鼻子里挤出一声闷哼。

    “生气了?”他无辜地盯着Alban看了一会儿,随后确信道:“生气了。”

    “Sonny,”他招呼道,“快来哄哄。”

    Sonny从堵在太平间门口的人群中挤了出来,好像是历经了千辛万苦才千里迢迢地来到Alban身边,他有些不明所以:“怎么了?”

    “你的这位小朋友好像不高兴了。”

    “Alban?”他发出一声尾音上扬的疑问。

    “我没生气,”他很有礼貌地向Uki鞠了一躬,“前辈好。”

    Uki精致的眉很夸张地挑了起来:“你好。Sonny已经和你说过我的事了?”

    “我们刚来的时候他就告诉过我,”Alban解释道,“虽然不知道之前发生过什么,不过现在前辈可以安心地把Sonny交给我。我是学心理的,对Sonny的情况可能比成天跟死人打交道的法医更了解一些。”

    Sonny疑惑地听着Alban把话题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喔……”Uki又开始摆弄着自己的指甲,他考虑要不要过几天去重新做一个更加花里胡哨的,虽然平常在手术室都会被手套遮住,但至少他认为这么漂亮的指甲上不可以缺少闪闪发光的水钻,“倒也没必要这么贬低我,我又不是故意成为Sonny的大学同学的。当时大学里有个合唱团,刚好他是我隔壁声部的而已——我先和他说的话、我先和他吃的饭、我先要的他联系方式。别误会,你的Sonny那时候还没有学会和别人正常沟通,现在在你的帮助下确实有了很大长进。——嘿,别那样看我嘛,比太平间里那些死人还恐怖。”

    他的视线咄咄逼人地和Uki短兵相接。

    “Alban还挺有意思的,”Uki用手肘戳了戳一旁不知如何是好的Sonny,用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语气说,“很遗憾不能奉陪,我得去解剖死人了。真可惜,没能让你闻到我新买的香水。我要速战速决,我朋友还在等我回家。”

    “朋友?”Sonny用怀疑的目光看向他的前辈。

    对方不出所料地从太平间门口回过头:“男朋友。”

    他听见Alban气急败坏地跺了一下脚:“怎么了?”

    “没事,情绪激动了点而已,”Alban嘟囔着,“总感觉自己被耍了。”

    “被Uki?”Sonny想到自己上大学的时候常常被对方骗去联谊会,每次都是刚到场就以去卫生间为借口落荒而逃——不过也有一两次是真的要去洗手池边呕吐,有些不堪回首地遮住了下半张脸,“常有的事,他一直那样。”

    “我完全想不到你会和这种人做朋友,感觉你们的个性很不一样。”

    Sonny笑了:“你觉得我们的个性就很一样了吗?”

    Alban摇了摇头:“才不一样,你这个幼稚鬼。”

    “你才幼稚,”Sonny有理有据地反驳,“我比你大。”

    “我说的是心理年龄,笨蛋。”

    “好吧,”Sonny消极怠战,颓废地放弃了和Alban的争论,“你说得对,我是笨蛋。”

    自称笨蛋的人慢慢远离了他,Alban看到他挤进了人群里,把堵在走廊上高举摄像机的记者赶走了。记者们沆瀣一气,闪光灯一齐对准了Sonny,话筒嚣张地伸到他嘴边,等Sonny忍无可忍地从腰间抽出警棍的时候,那些来势汹汹的武器又畏手畏脚地退回去了,记者们沐浴着Sonny勉强的笑容,被他好声好气地请出了医院。

    “看吧,我是笨蛋。”

    “你什么时候升职成……公关了?”

    “这不是我的工作,”他解释道,“我只是嫌他们太吵了,顺便向你证明一下我确实是笨蛋。”

    接着Sonny面露难色地捂住自己的胃:“你带胃药了吗?”

    Alban动作迅速地从口袋里掏出一盒胃药递给Sonny,非常自觉地跑去饮水机附近用纸杯接了一杯水:“作为心理咨询师,我建议过你不要过多地刺激自己。虽然这几年来你的症状好转了很多,但你潜意识里还没有对自己新的身份产生认同,所以——”

    “一杯不够。”他打断了Alban,同时疯狂地往嘴里灌水。为了一片小小的胃药能够快一些抑制住他喷涌而出的想吐的欲望,他一口气让Alban帮他接了大概三杯水,并且一滴不剩地喝光了。Sonny把三个纸杯叠放在一起,他说不出来自己有没有好一些,反正他感觉自己有点撑。

    “以后不这样了,”Sonny可怜兮兮地说,手依旧依恋地揉搓着因饮水过量而肿胀的小腹,“我高估自己了。”

    “我又没批评你,干嘛这个样子。再说了,职业需要嘛。”Alban把手伸了出来,Sonny就很配合地微微弯曲了膝盖,好让他的手掌落在他想要落下去的地方。

    “你给我接了三杯水,我却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回报你的了,”Sonny说,“一想到这个,我就会觉得难过。”

    Alban不回答他的诉苦,只是沉默着摸了摸他的脑袋:“你已经很好啦。”

    一阵短暂的自省后,Sonny一下子又找回了属于警官的那种雄姿英发:“你说得对,我好得不得了。下次再遇到这种事,我就朝天花板开一枪,应该会更有用。”

    他的冷笑话一直都不太好笑,只好自己为自己捧场:“不觉得挺有意思的吗?”

    “没意思,”Alban如实回答,“感觉如果是你,搞不好真能干出这种事来。”

    “这句话倒是提醒了我,我也觉得我是会这么做的人。”他颇为认同地点了点头。

    “你千万别,算我求求你。”

    Sonny有点无奈地看向天花板,用视线把它打得千疮百孔,脖子上的痣很清晰地露了出来:“我讲的笑话听起来有那么真实吗?”

    在看到那颗痣的瞬间,Alban就完全把笑话的话题抛到九霄云外了。Sonny的脖子很好看,和他卓越的双眼不相上下,线条流畅、喉结突出,抬头的时候更显得健康,Alban光是看着那颗痣,就可耻地脸红了。他想Sonny一定是带着某种目的性才故意这样长时间地抬头的,于是羞赧地低下了头。

    “我觉得挺好的。”他说,一语双关。

    “你是说我的笑话,还是说我本人?”

    “都有吧。”

    “喂,你们俩别当众调情了。”Uki像个幽灵一样神出鬼没地出现在Sonny身后,很讲究地脱下了满是异味的医用手套,扔进了医疗废物桶里,随后用干净的双手拍了拍两个人的肩膀。

    Sonny很惊讶地看着他:“这么快?我上司说一般至少都要两小时起步。”

    “一般是一般,我是我,”他很平静地说,“好歹我毕业之后也是被分配的那一批。你上司说的这种情况,应该是死的人不值得我动刀子。这次是什么人?”

    Sonny谨慎地压低了声音:“市里某位官员的情妇,在酒店里被谋杀了。”

    “赶紧让那位领导做个HIV检测,不出意外的话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是阳性,”Uki说,“人确实是被谋杀的,不过就算没人杀她,她也死到临头了,保守估计活不过一个星期。”

    Alban插嘴道:“这算结案了吗?”

    “当然没有,Alban小朋友,你的好男友没告诉过你吗?其实警察也不一定是正义的伙伴。”Uki笑意盈盈地说,Sonny没有否认,他承认这份职业与他想象中有很大的出入。

    “一会儿我会回局里汇报一下情况,然后就听上面安排了,”Sonny神色庄重地向Uki敬了个礼,“感谢您的配合。”

    “又没摄像机对着我们,你看你紧张得,连敬礼都不会了。”Uki友好地帮对方稳定了一下颤抖的小臂,又把他团成团的五指并拢掰直,“好了,我要跟着吗?”

    “最好吧。很快的,不会浪费你多少时间。”Sonny放下手,Alban立刻见缝插针地挽了上去。

    Uki用大拇指对准了Alban:“他怎么办?”

    “我在外面等。”

    “你要感谢警察局就在医院对面,不然Alban肯定闹,”他毫不掩饰地戳穿了对方强装出来的识大体,“反正换了我,我会。”

    三个人一起走出了深夜的医院,漫步在华灯初上的城市街头,又于红绿灯处分别。Sonny和Uki穿过马路去对面的警察局,而Alban一个人坐在路边的石墩上百无聊赖地数着天上的星星。

    那天晚上的星星好像格外亮,他从左往右数完又倒回来检验时,发现第二遍比第一遍多出了五颗,他又不信邪地数了第三次、第四次,结果一次比一次多,他想星星的光到达他眼睛也需要一点时间,说不定在他瞳孔打转的一瞬间,他就不小心错失了一颗耀眼的星星呢。等他数到也许是第二十二遍的时候,Sonny和Uki风尘仆仆地回来了,脸色不太好。Uki先骂了一句:“警察都不是东西。”

    然后他意识到警察这个词同时也涵盖了Sonny,于是迅速改口:“我是说,除了Sonny以外的。”

    “其实你就算骂我我也不会有意见,”他说,“不过你说得对。”

    “怎么了?”三个人中只有Alban还孤立无援地处在状况外。

    “要不了了之了,”Sonny叹气,“虽然早就猜到会是这个结果了。政府的走狗怎么会曝光这种丑闻。警察和我想象的距离实在太远了。”

    Uki预感到Sonny要讲故事了,于是趁机先走一步:“家里有人等我回去吃宵夜,你们聊吧,以后有机会再见。”

    “小时候我进过警察局——因为离家出走。我家乡的那个警察局里有全天下最善良的警察,他们照顾我、安慰我、开导我,我父母接我回家的时候我差点赖在那里不走,”也许是因为现在天色昏暗,Sonny不知不觉地感到放松了,居然主动谈及自己的过去,“从那个时候起我就特别向往警察这个职业,现在后悔了。其实早就后悔了,但今天后悔得比较厉害。”

    他提议道:“等我们攒够了钱,就自己开一家餐厅吧?我做厨师,你做服务员。我要在每一份意大利面里加葱。”

    Alban笑起来,他只知道意大利面要加罗勒叶,从没听过加葱的:“你又在开玩笑?”

    “为什么每次我的玩笑都会被当做真心话,而真心话又会被当成玩笑呢,”Sonny有些无奈地看向了天,“我是认真的,再过十年我们就开店吧?”

    他想象了一下戴着厨师帽的Sonny和围着围裙的自己,觉得有点滑稽,但还是同意了:“好啊,再等十年。”

    回家的路上Alban和Sonny兴致勃勃地讨论了餐厅的名字,最终一致决定应该叫它“Noctyx”,以Sonny大厨独门秘制的大葱豆瓣酱意大利面为招牌,辅以Alban曾在打工时期斩获的便利店销售冠军荣誉称号,生意一定会蒸蒸日上。他们自信满满地想了很多,从如何合法地逃税一直想到连锁店的加盟费,Alban提议50万,Sonny说那太少了,应该100万,Alban觉得有道理,但还不够,又加价到150万,两个人经历了几个回合的讨论,最终确定为1000万天价加盟费。

    一直到Sonny的摩托车停在出租屋门口时,他们才终止了这场对于未来的美好幻想。只是那时候没人知道幻想真的只是幻想,他们有说有笑地走进了屋内,心照不宣地没有再提这个荒唐的计划,内心深处却都错误地认为再过十年Noctyx一定会开业。

    Alban在他记忆的展馆里徐徐前行,往事像画卷一样在他面前铺开,在看到关于Noctyx的美好设想时,他知道自己的人生已经没剩下多少内容了。他的思维还在麻木地走向终结,身体却已经疲惫了,一旦瘫倒在柏油马路上就再也没有起来过。Alban孤注一掷地敲打自己的脑袋,希望可以再想起一些什么,他怕自己无事可想之后世界会第二次抛弃他。怀揣着虔诚的祈愿,他最后一次如愿以偿。展馆的尽头出现了一张报纸,头版上印着一张五人合照,他看着模糊的黑白油墨和七零八落的文字,揉了揉眼睛,发觉有些字已经不认得了。

    那张照片可能是他和Sonny最后一次合影,他看见对方那个手足无措的微笑,也跟着笑了起来。Sonny努力地挺直了背站在画面的最中间,头顶戴着寿星帽,在Alban的怂恿下被迫比了个剪刀手,他记得自己当时跪在Sonny身后的椅子上,双手环住对方的脖子,脸枕在他肩头,微微侧过一些就可以轻松地亲到他的脸。Yugo笑得很开心,手里端着蛋糕,露出两排洁白整齐的牙齿,Uki和Fulgur——就是那天晚上名义上等着Uki回家吃夜宵的朋友——手牵手站在Sonny的左侧,脸上是标准的证件照式笑容。

    他想起来了。

    这是他最后一次给Sonny过生日的照片。

    本来一个月后他应该再次举办一场盛大的生日派对的,他已经和Yugo商量好要把清吧包下来,这样Sonny就可以在Yugo和Uki的协助下痛快地唱歌。Alban突然难起过来了,他好不容易可以让Sonny做一次他真正想做的事,可是就连这唯一的一次尝试也没有成功。他想Sonny以后还能去哪唱歌呢,对方一定不会去喧闹的KTV的,可是他又能去哪呢、他还能去哪呢。

    他稚嫩的小手颤抖地拿起了并不存在的报纸,他哭了。眼泪滴在报纸上,把劣质的油墨晕开了,他哭得越多便越是看不懂报纸上的文字,越是看不懂他就越感到悲哀。Alban听见自己的哭声碰撞在急速缩小的空间里有了回音,跌跌撞撞地传回了自己的耳朵里,哭泣的声音和他的思维一起退化了,嘶吼变成了婴儿的啼哭,他在一片空白的世界里爬行学步,第一次觉得自己那么脆弱。



    *

    Alban想,他已经无家可归了。他在自己的精神里流浪,居无定所。虚无的空间是他的外壳,他要在这层壳里重新孵化,也许很多年后他会再活过来一次,也许他会这样睡过去,懒得再把眼睛睁开。

    那Sonny呢?他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呕吐了,然后就没有了下文。

    Alban在坚不可摧的外壳里惶惶不可终日,他发现自己看不见Sonny了,可是他的视网膜还记得对方的模样,他想在自己永久的沉睡之前再看看对方,最好在梦里也能梦见那双好看的紫色眼睛,这样他遥遥无期的睡眠就会有好梦相伴,不会再为幽闭的环境所困扰。

    他挣扎着醒过来了,敲碎孕育着新生命的卵壳,以懵懂的眼神审视着活人的世界。

    Sonny已经走得很远了,比起走,他时大时小的步伐更像是在漂泊。他的躯壳行走到警察局的门口,又穿过马路向医院走去,灵魂却驻守在Alban思想睡着的地方,Sonny走过医院几百米后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原来他刚刚有一瞬间和Alban死去的肉体靠得那么近,他惊喜地折返了,快步回到了医院,敲开Uki办公室的门,他苍白虚弱的脸在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后很有安全感地红润了起来。

    “嗨。”他的声音干巴巴地从嘶哑的嗓子里挤出来。

    “Sonny……”Uki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于心不忍地低下了头,“你还好吗?”

    “你有办法让我进太平间吗?”Sonny并不回答他的问题,“或者给我搞一点致死量的安眠药。”

    “进太平间倒简单,我和那边的人说一下就行,”他的声音里有一些担忧,“但安眠药,我没办法给你。对自己善良点,好吗?”

    “我会在遗嘱里把我和Alban所有的资产都给你,我希望你能帮我最后一个忙,”Sonny仍旧在自说自话,“麻烦你用我和Alban的积蓄开一家餐厅,随便开在哪里都可以,名字要叫Noctyx,招牌菜要是大葱豆瓣酱意大利面——我会把菜谱一并写好的,加盟费要1000万,少一分都不行。”

    Uki眉头紧锁。

    “我知道你会做饭,”他说,“算我求求你,Uki前辈。”

    “我再考虑一下吧,”Uki站起身来,穿上自己的白大褂,“我先带你去太平间。”

    打开门的时候,用于保存尸体的冷气裹挟着刺鼻的臭味钻了出来,Uki撇着嘴捏住了鼻子,在手腕上喷了大量香水,好心地分了Sonny一些。

    “我忘了什么时候好像说要让你闻闻我的香水,香吗?”

    “我分辨不出来了。”Sonny麻木地在那些赤身裸体的人中寻找着Alban,自言自语一样地回答Uki的问题。

    他惊恐地发现自己的确分辨不出来了,不仅仅是香水的味道,还有Alban。Sonny过度相信自己的这双眼睛和与Alban共度的青春,他冥顽不化地认为自己能认出一具死于货车的身体,最后绝望地在Uki的指引下找到了那个写着“Alban Knox”的牌子。

    他问:“我可以把白布掀起来吗?”

    “最好别,”Uki说,“考虑到他的受伤情况,你这样可能会损坏遗体。”

    Sonny的手失落地放了下来。他看着安静的Alban,棕色的头发被凝固了的血液黏在一起,看着他消失的右眼处只剩下一个深邃的窟窿,看着他扭曲的嘴角扬起一个诡异的弧度,看着他右侧血肉模糊的太阳穴和深深弯折的脖子,Sonny不敢说这是Alban,他不认得这具死相惨烈的尸体。他的视线上升又下落,努力把牌子上的名字和眼前的人联系在一起,说不上来到底有没有成功,但他无声地流泪了,眼泪滴在Alban没有血色的脸上,顺着脸颊的弧度滑进他空空荡荡的眼窝里。

    “我哭了,你会原谅我吗?”Sonny喃喃,“我和你说好不会再哭了,可是我忍不住。”

    Alban模糊的意识在这个世界的外侧游荡,他听见Sonny姗姗来迟的道歉,并且慷慨地宽恕了对方的所有罪过。

    他在Alban身边待了很久,久到他身上也散发出死人的味道,Sonny才一言不发地打算离开。出门时他对Uki最后道了一声谢,再一次叮嘱Uki一定要帮他开餐厅。

    “你明天上午给我打一通电话,如果没有打通,你就来我家找我,钥匙在门口的地毯底下,我会把遗书和银行卡放在客厅的桌子上。”Sonny平静地策划着自己的死亡,好像这只是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

    “Sonny,你不能——”

    “你记得你第一次和Alban见面那天吗?就是你负责解剖市里领导的情妇的那次,”Sonny慢条斯理地说,“你走了之后我和Alban回家的路上一直在讨论餐厅的事,我们说好要在十年之后一起开一家餐厅的,但是好像实现不了了。这是我们两个的愿望,你能帮我这个忙吗?”

    “Sonny……”

    “谢谢你,Uki前辈。麻烦你再动用我们的存款把我们埋在一起,如果以后你、Yugo或者Fulgur死了,我不介意把我的骸骨挖出来再重新葬一遍,这样我们五个人死在一起也挺好的。”他笑起来。

    “别劝我了,”Sonny擦了擦眼睛,眼泪却还是在他手指上纵横,“你别劝我了。我想到我和Alban还没有一次正式的约会,每次都会被警察局的加班给阻挠,我难过死了。”

    “我难过死了,”他重复了一遍,走出了太平间,“你们要活着,你们要快乐,你们三个要把我们两个没体验过的幸福全体验一遍。我已经把我这辈子所有要说的话说完了,你一定不要忘记明天来我家找我,如果有什么遗漏,一定都会在我的遗书上得到完善。”

    “我走了,Uki前辈。谢谢你。”

    他离开了太平间,泪水像海水一样涨上来了,他终于哭出了声音。一个高个子的健壮男人在走出太平间后于走廊上痛哭流涕,Sonny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会有很多人用他们残忍的目光盯着自己、或者议论纷纷,可是他不在乎了。他的哭声像潮汐一样追赶着自己的身体,把无助的Alban冲上了生命的彼岸,自己则搁浅在遥远的人世间。

    Sonny一路大哭着走回家,他听见有人说自己是精神病人,他礼貌地说他不是,接着继续哭。回到家里的时候,他的胃感受到了迟来的钝痛,他翻箱倒柜地找到最后一盒胃药,想到以往这时候应该由Alban来给自己拿药,Sonny又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他给自己接了一杯水,其实一杯已经完全足够他把胃药完全咽下去了,但他又额外接了两杯,因为他想起曾经在医院欠下的那三杯水,他对着空气举杯哽咽:“相遇即是缘,这三杯是我敬你的。”

    Alban笑了,想到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自己愚蠢地拿起保温杯向对方说的那些话。

    Sonny在陌生的家里找到了纸笔,没有洋洋洒洒的文字,只是一些简单的后事的安排。他先交代了他和Alban的银行卡密码,又说明了一下自己心仪的墓地选址,他的秘制大葱豆瓣酱意大利面配方则占据了整整一面纸,用来证明自己对葱的热爱,最后他再三提醒,一定不要忘记餐厅的名字是Noctyx,加盟费要1000万。他想了想,还是署了名,用漂亮的花体字写下Sonny Brisko,又留下了日期。

    他难以置信地发现Alban再过几天就要过生日了,于是他就附了一句话:请照常举办Alban的生日派对。最后他把两人的银行卡拿出来压在遗书上,走出了家门就再也没回来。



    *

    Sonny像个幽灵在街上游荡,他瞄准了一辆轿车准备冲上去,但一想到自己的胆大妄为会牵连到另一个家庭,他就愧疚地收起了这个心思,窘迫地困囿在生与死的狭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Sonny的直觉指引他漫步到了公交站台,他抬起头看了一眼会在这一站停留的公交车,在看到把自己和Alban带来城市的那班车后两眼放光了。他想果然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这就是他此刻正需要的东西。

    将公交车视为上帝的旨意后,唯物主义者不可避免地陷入了唯心的错误观念中,他在胸前不熟练地画着十字感谢神圣的福音,这个诡异的动作一直持续到他上车又下车,然后进入火车站。看到检票口的人山人海时,他才发现自己又忘记带胃药了,还好他在出门前刚吃过一粒,此时的Sonny仅仅是感到手脚冰冷而已,他的痛觉和胃药一起被落在家里,这是个好的预兆,Sonny要趁自己的胃痛起来之前完成自己的计划。

    他娴熟地走向了月台,嘴里哼着Alban常哼的歌,他看见自己梦寐以求的死亡在一步步地逼近,胸中骤然涌起难以言说的快慰。很多年前的Sonny Brisko现在仍然跪在轨道边的平台上,他走向了那个刚从大学毕业的年轻人,把他从地上拖拽起来,对方眼里的惊恐逐渐消失了,他感受到他们两个合二为一。火车站在翻新过后为了防止意外发生加高了护栏,Sonny知道这对他来说算不了什么,他从绑腿上取下手枪,在一阵惊慌失措的尖叫声中举起双手投降。

    “我什么都不会做的,”他说,“我只是想请工作人员帮忙打开一下这里的护栏。”

    他的枪里其实没有子弹,但还是装模作样地把保险解开了,枪管抵在太阳穴:“求求你们了。”

    有人说他是疯子或是精神病人,这次他接受了这个称呼,没有反驳地等着被警卫带走,可他毕竟也是警校毕业的警察,在把几个前来平息事态的警卫按倒在地后,他道了很多声歉,无辜得眼泪都快落下来:“我看了时刻表,下一班火车就快来了,我求求你们把护栏打开吧。”

    工作人员恐惧地在原地一动不动。

    “你们没人愿意帮忙吗?”Sonny的声音颤抖起来,“为什么不来帮帮我?因为我手里有枪?”

    他把手枪往地上狠狠砸去,零件七零八落地散在地上:“那现在呢?”

    在人群中瑟瑟发抖的工作人员终于被抱怨声推出来了,乘客们一天的好心情被Sonny亲手毁掉,他的内心又弥漫起一阵负罪感,于是向围观的众人深深地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对不起,但是我有东西掉在轨道里了。”

    这时候人们才松了一口气,关于他的评价也不再有了,他们纷纷为自己的胡思乱想笑了起来,Sonny听到有个人用带着口音的英语大声喊道:“哎,早说不就好了吗!大家都理解!”

    工作人员的笑容洋溢起来了,她纤细的手却还在止不住地颤抖,越过那几个躺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警卫,笑眯眯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乘客朋友,我看您这个打扮,应该是警察吧?有什么问题是沟通不能解决的呢,下一次直接告诉我们就好啦。”

    “谢谢你,”Sonny在她打开护栏后真诚地表达了自己的谢意,“我曾经是一名警察。”

    “别逗我了,乘客朋友,您身上可还穿着警察的制服呢。”她捂着嘴笑道。

    “现在我不是警察了,”他慢慢地爬下了月台,脚踩在了铁轨上,“我是会被判处扰乱公共治安罪的罪犯。”

    Sonny向月台上的人们挥了挥手:“火车还有多久才到?”

    “很快啦——”有人说道,“十分钟!”

    他弯下腰像是在寻找些什么,其实只是对着脚边的碎石发呆,月台上有人为他加油,Sonny想这有什么好加油的,一边更加卖力地拨弄着石块。人们总认为下一个瞬间Sonny就会举起某个闪闪发亮的宝贝向他们宣告自己的胜利,但他没有这个心思,更没有这个能力。他一直深深地把脊背扎在地里,像鸵鸟一样享受着大脑充血带来的快感。

    五分钟过去,他还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月台上终于有人叫起来了:“你别找了!还有五分钟火车就要进站了!赶紧上来吧!”

    Sonny直起身来冷漠地扫视着月台上的那些人,明知故问:“五分钟?”

    “是啊,五分钟!”

    他当然知道只剩下五分钟,车站新装的电子液晶显示屏用醒目的红字提醒乘客收拾好行李在月台上候车,他只是想听听那一句“五分钟”而已,这句话让他漂洋过海地回到了和Alban初遇的火车上,Sonny还记得Alban下一句话说的是“再过五分钟,我们这辈子大概都不会再见了”。他猛地一拍脑袋,当初他为什么没有预料到这句话的正确性呢。再过五分钟,他们大概就要下辈子再见了。

    当人们开始意识到哪里不太对劲时,Sonny已经带着心满意足的笑容横在铁轨上了。他的身体静静地卧在那里,沐浴着迟暮的阳光,橘黄色的天倒映在他眼睛里,他想到Alban经常穿的卫衣的颜色。月台上的人群渐渐骚动起来了,他们的声音一大,Sonny的胃药就加速失效,他默默恳求这些无辜的乘客不要再大惊小怪,不然他不保证自己在躺着的情况下就能忍住呕吐的冲动。他听见有人尖利地扯着嗓子喊:“要死也别死在这!”

    Sonny觉得他们真是吵死了,于是用双手堵住了自己的耳朵,摆出一个很艺术的姿势。

    有人说:“你们怎么没人下去救救他?”

    有人回答:“这种人救了也没用,你以为他会对你感恩戴德,他还会怪你救了他呢。”

    旅客们唉声叹气地背过身子,都为自己的倒霉而无能为力,工作人员和警卫一样晕倒了,一头栽在大理石的地板上。Sonny的世界终于安静了下来,只有风还顺着轨道呼呼地灌进他的袖口,他把塞住耳朵的双手挪回了身侧,贴于裤缝,绷直了脚尖,像是在躺着站军姿。Sonny的后脑勺枕在铁轨上,蠕动着身子调整到一个不会压迫到他颈椎的位置,他看着液晶屏幕上的数字一点点地变小了,倒计时不仅仅是在预示火车进站的时间,也是在宣判临终的迫近。

    Sonny的内心忽然感受到了一阵前所未有的安宁,他躺在铁轨上就像躺在床上一样自然。他突然想到自己的遗书了,他想到自己要和Alban葬在一起,可是他即将死无全尸了。他立刻悲伤了起来,伴随着胃部的隐隐作痛。他的眼泪也许是从地底下涌上来的,沿着他的两颊流了下去,他真想这时候临时反悔,但是他听见了火车遥远的汽笛声。遵循着死亡的感召,他把自己的身体铺在轨道上,脑海里杂乱无章地被无关紧要的想法填满了。

    他还没告诉Uki去哪找自己的遗体,虽然或许也没法找到了。

    铁轨震动起来了,他的骨骼也跟着以相同的频率一起震动。Sonny觉得这真是一件很浪漫的事情,他脑海里回荡着不会止息的嗡嗡声,火车的轰鸣袭来了,液晶屏上的数字只剩下个位数。他躁动不安的心脏开始蠢蠢欲动了,好像要把他这辈子所有的心动都积攒到生命最后释放。Sonny转过头时看见了火车底下黑黢黢的空隙,迅速怕黑一般地把脸调转回来,正对着天空。

    三——

    有一两只鸟飞快地从他眼皮下窜过去了。

    二——

    火车近在咫尺的咆哮和驾驶员的吼声像标枪一样投过来,刺痛了他的耳膜。

    一——

    他依恋地用眼神最后一次拥抱了这个世界,万里无云的天空被定格在他临终的眼睛里面。

    倒计时变成零的时候,Sonny被火车压过去了,血和肉一起砸在火车的底部,即将跟随它旅行到更远的地方。月台上的人在听到火车到站的广播后提心吊胆地转过身来,生怕看到些什么不好的东西,他们再三确认从这个角度看不到死人,随后才从那些晕倒的工作人员和警卫身上跨过,拎起行李上了火车。

    有人议论:“你们说那个人到底在找什么呢?”

    有人回答:“你真信他找东西啊?那就是个借口而已。”

    还有人开玩笑:“可能是找死吧。”

    车厢里的人都笑开了,像是自我安慰一样,每个人都笑得前仰后合,为此人的幽默拍手叫好。汽笛冒出一阵白烟,火车威风凛凛地驶出了站台,人们扒在窗边不断向后巴望,渴望看到一些他们不想看到的东西。

    “那是他吗?”一个人指着轨道上逐渐变短的一条红线问。

    “应该是吧,”另一个人说,“真可怜,都变成这样子了。”

    “他剩下的身体呢?”

    “在车上呢,跟我们一起走啦!”

    车厢里的人敛起了笑容,因为他们觉得车上沾着死人实在是不太吉利。

    “流年不利啊。”有人感叹。

    车厢里的人又不由自主地笑起来了,他们纷纷对这句话表示自己的赞同:“真是时运不济。”

    火车渐渐地远离了那片是非之地,人们谈话的语气中带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他们忘了先前的死人,反倒因为这段特殊的经历更加熟络起来了,Sonny的死亡给他们的长途跋涉留下了一个茶余饭后的谈资。随着行驶速度的加快,Sonny的血肉洋洋洒洒地脱离了火车,零星地散落在铁轨里,在他死去的那个月台处立刻聚集了一大批不怕脏累、更不怕牛鬼蛇神的清洁工,勤勤恳恳地刷洗着Sonny在世间最后留下的浓墨重彩的一笔。

    月台很快又光洁一新了,干净得一如Sonny和Alban相遇的那天。

    Alban流下了为Sonny哀悼的眼泪,他从壳里走出来时世界还是很昏暗,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看到了熟悉的身影,可是揉揉眼睛后那个人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想那应该是幻觉,他该睡觉了。他缓步徐行至被敲碎的卵中,轻柔地环住自己的膝盖,阖上了双眼就再也没睁开。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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