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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赤道与极地之间做环球旅行

    产出归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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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于2023.1

    #マヨ巽

    【宵巽】懦弱的我戴上了猫的面具我用无底的勺子啜饮着我对你的深深爱恋,味同嚼蜡,却越饮越渴。
    ——《嘘月》n-buna

    非原作偶像。14岁的礼濑真宵告别了一只猫,15岁的风早巽和一只猫告了别。猫认识人,人认识猫,但人不一定认识人。
    文章标题及“猫面具”的核心设定有化用动画电影“想哭的我戴上了猫的面具”,但文章本身与电影不存在任何关联。

    全文字数近2w,建议在空余时间充足时一次性读完。




    零.

    猫总是喜欢往高处爬的。

    喜欢猫的人为了摸到猫,也总是喜欢往高处爬。




    一.

    暮色四合后,小镇上的房屋会像天上的星星一样一间一间地点起灯。教堂里的那个孩子很多时候都喜欢在狭小的塔顶里度过夜晚,但他没有拉窗帘的习惯——亦或是那一隅隘窄的塔顶里根本就没有安装窗帘——他在里面做的任何事都会被别人看得一清二楚。这样并不安全,礼濑真宵想。不过,能透过那面唯一凿了窗的墙,窥视见塔顶里一举一动的人,似乎也就只有他自己。

    教堂是整个小镇里最高的建筑,它的左侧拔着一座漆黑的阁楼,屋顶要比教堂顶部的十字架矮上一截。礼濑真宵被拴在阁楼最上面的隔间里,他不清楚这座阁楼为何而建,像附属品一样紧挨着教堂而立。他有猜想过这是存放仪式用祭品的地方,过去父母亲每次给他庆祝生日时他都不禁揣测,等到蛋糕上的数字变成了“18”,他是不是就要被送上教堂的祭台,在丛丛烛火的烘烤下熔化成一汪鲜血。

    但是始终都没有人跟他陈明他的死期就在18岁。他常听到阁楼下部传来扰动,隔三五天那里就会前来一批造访者。他们好像并不敢于登顶见他,除了父母亲之外他几乎没有接触过其他的人。他们的窃语里从未存在过关乎“祭品”的话题,只是说他身上携着不祥之疾,只有主的洗礼才能治疗,因而需要傍着教堂而居——顺带,这样的“洗礼”是以日计费的。于是他也只好渐渐接受了“自己除了生老病死之外没有别的死期”的事实,这个过程要比他在自我揣测之中坚信“自己的死期就在18岁”更加慢些。

    总喜欢窝在教堂塔顶里过夜的那个孩子叫风早巽,这也是曾经出现在他们的窃语里的内容,不过和礼濑真宵无大关系,似乎只是随口一提,就像街坊邻里谈天时万用的八卦。

    几年前的某天傍晚,阁楼底部的门扉上突然传来几下细微的敲门声。礼濑真宵抱着双膝猫在阁楼顶,这样的声响便听得更为缥缈遥远,也更为令人戒惧。他浑身一抖,将膝盖抱得更紧了些。在敲门声响起第一阵时他没敢去开门,总觉得开了门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随后,敲门声响起了第二阵、第三阵,那样的预感似乎又转变成了不开门才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不敢不去开门的恐惧战胜了不敢去开门的恐惧,礼濑真宵一路扶着逼仄的楼梯,颤颤巍巍地从顶层蹭到底层。这个过程很漫长,漫长到敲门声没再响起第四阵。他本以为门外的人肯定已经离开了,但打开门后竟发现仍然有个人候立在门外,不是那群窃语的造访者,而是他们“八卦的谈资”——或者更亲密点来说,是那个他几乎每晚都会凝望着的塔顶里的人。

    礼濑真宵半俯着头,瞥见风早巽向他扬起了一个温暖的笑容,然后双手呈递出一个蛋糕盒。他记得很清楚,那天里面那块蛋糕上的数字蜡烛是“10”。接着风早巽又站在门口对着他很温暖地讲了些什么,那串嗓音就像羽毛一般搔挠着他的耳廓,每个字都很清晰。但钻进耳道后,却又有些影影绰绰地听不太明白了。

    风早巽提到了教堂里的人,似乎是有事脱不开身,那群造访者遂派遣了他代为登门。至于蛋糕,是他见搁在了门口,顺手拿进来的。风早巽要比自己年长一岁,这是礼濑真宵听到的对方在下一秒顺口讲出的话。他后来在盒子底部发现了父母留下来的道明晚归的歉条。而面对风早巽时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点头。

    “辛苦你了”——这是风早巽临走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礼濑真宵浑身一抖,匆忙点头,再匆忙地合上门扉。像是有人提前告诉了风早巽阁楼里的人身体不好,下楼会很费时费力。但是阁楼的门向来是不锁的,他完全可以不叩门,不让自己下楼,不见到自己,像是没有人提前告诉风早巽这些。他对自己了解多少?跟自己对他的了解一样少吗?在那之后,造访者来不了,风早巽就会代为出现在门外,只是这样的频率实在不多。

    礼濑真宵和强光不是互相喜欢的,白日里他时常因为眩晕而卧床,像是对太阳感到不适,只有入夜后才会下床活动。他在晚上也会点灯,但他的房间无法成为一颗星星,他只会擦起一小盏晦暗的煤油灯,搁在隐蔽的墙角。他可以一清二楚地看见塔顶里明亮的风早巽,而风早巽却无法注意到阁楼里晦暗的剪影的自己。

    “生命”一物是陌生的,礼濑真宵走过最远的地方是教堂后部的花田,在摸上木质栅栏的那一刻他四肢发软、气喘吁吁,意识到现在的自己只能够到这儿了。他曾趴在阁楼的地板上听过活物的碎语,但是那不生动,窸窸窣窣的,只是血肉模糊的一团;他穿过两墙窗户窥视风早巽在塔顶里活动的形廓,看他坐在桌前写字、倚着墙角静思,时而稍蹙眉尖、时而化开微笑,只有那是生动的,血肉相和,眉目分明,仿佛礼濑真宵的整个世界就微缩在那一隅小小的玻璃内。

    在风早巽缺席塔顶的那几个零星的夜晚中,教堂底部的主殿里都会响起唱诗班悠扬的歌声。塔顶要比背后的夜空更加漆黑,像是平日里亮起的光积攒到一定分量后发生了下沉,熔铸进了建筑下部圣洁纯净的仪式颂歌中。他会是领唱吧。礼濑真宵想。

    阁楼四面都开有窗户,除开对着教堂的那一扇,他最喜欢的即是对着天际边原野的那一扇,因为那是他的眼睛所能到达的最远的地方。那里还会有一条粼粼的小河横跨其间。春天到来之后,那扇窗就会被打开,会有温暖的风抚过绿地、卷起层层翠浪,跨过那道窗槛走进来,捎着来自远处原野的草籽还有野花的香气,还有浮络于那条小河上的水汽。摆在桌台上的风信标,也会摇摇晃晃地撇向东南。

    生命就是从东南方向吹过来的风。礼濑真宵又想。




    二.

    吹灭14岁蜡烛后逾越半年多的某个黎明,阁楼向着原野的窗台上传来了异样的扰动,形似动物的叫声。礼濑真宵从半梦半醒间循声看去,见是一只猫半挂在了窗台外。猫受了很严重的伤,他在震惧之中将它抢回了室内,检查了一番,两条后腿骨折,尾巴断了半截,脊背与腹部上拉着数不清的划痕。他用一切可以找到的东西给它包扎,用一切可以找到的东西喂养它,可是没过几天猫还是死了。

    礼濑真宵把它埋在了教堂后部花田的边缘,像是猫死后将它遗下的气力传递给了他,他倚在栅栏上歇了好一阵后,迈步到达了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更远的地方。他再次回到阁楼前时,已没有体力再去做任何事,或者流任何的眼泪,或者做任何“靠近自己的任何人或物都会因为自己身上的不祥之疾而身死人灭”的胡思乱想,而是径自躺倒在了阁楼底部的地板上,闭上眼睛暂时休息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夜半,面前门扉上的敲门声在他撑开眼皮的同时响起。他浑身一抖,以为那是风早巽,以尽量快的速度从地上爬起。打开门后,他浑身抖得更厉害,因为风早巽不会在夜半的就寝时段敲响阁楼的门扉。

    他看见了一堵肥硕的黑影,近乎挤满了面前的整个门框。他指骨发白地攥着门闩,瞪着缩小的瞳孔,抬头仰望,却看不清登门者的任何面貌——或者说,登门者身上的任何地方都是不可见的漆黑一片。在礼濑真宵感到自己时时刻刻都有可能瘫倒回地上昏迷之际,登门者缓缓地向他递过来了一个——面具。

    『感谢您。』在礼濑真宵接过面具的同一瞬间,庞大的登门者发出了“语言”,震得礼濑真宵“噫呜”地惊叫出声。这样吱哇作响的“语言”不似来自于人类的声带,粗重得像是拧动中的机械齿轮。

    『是您的出现,让我生命的最后几天成为了我生命中最美好的几天。这是我无偿赠予您的礼物,请务必笑纳。以上是需要转告您的全部内容。』

    登门者离开了。

    礼濑真宵心有余悸地捂着心口,心脏在胸腔里怦怦乱跳。他仍然在颤抖,颤抖地攥着下意识接过的面具,颤抖地合上门,颤抖地攀回顶楼,颤抖地点亮煤油灯,再颤抖地抬起头,视线穿过窗户,他望见了教堂塔顶里留着的一盏夜灯,还有缩在床铺上就眠的风早巽。

    礼濑真宵将自己连带着那片面具一起凑到煤油灯晦暗的光下,看清了面具的情状形似猫面,将它揣在怀里,紧紧抱着双膝。现在自己的蜗居之地少有地能跟风早巽的房间一样昏暗了。在煤油灯将灭时,他渐渐止住了颤抖。

    他起身往灯罩里又添了一些油,用指腹磨了磨面具的表面,想着,这还是自己第一次闯进其他活物的生命中,只是最终无能为力。就像不论是他的父母、还是来自于教堂里的那群造访者们,最终都对他的生命无能为力一样。没过一会儿,他便靠着墙角,就地睡了过去。那副猫的面具被他环在了双臂之中。




    三.

    四足着地,黑白视野。尾椎末端多出了一寸可以施力的地方,浑身上下充盈满了生气不再孱弱。周遭的一切物品都被等比例放大。室内没有陈设镜子,礼濑真宵步履不稳地从阁楼顶部的窗台跳上教堂顶部的横梁,绕着狭窄的穹顶走了小半圈危险的独木桥,才在今晨落雨积出来的水洼中确认下,自己真的变成了一只猫。

    自己救起的那只猫离开后,他过了一段与过去别无二致的日子。黄昏时教堂塔顶没有亮起,他在唱诗班稚嫩的歌声中戴起了猫的面具,随后出现在了水洼边上。三角形的耳边响起白鸽扑棱翅膀的声音,礼濑真宵惊得立即往原处逃窜。这是没道理的,因为猫是捕食鸟的。他还没有适应猫的身体,慌乱之际前足踩空从穹顶上滑了下去,摔在了更下部的露台上。

    “喵!喵呜……喵!”因坠落而产生的锐痛,与平日里因疾病而产生的钝痛并不一样,礼濑真宵无从应对,他不知道该怎样以猫的形式重新站起来,也不知道如何才能变回人。他实在没有料到,那副猫面具会使他像童话故事一样由人变成猫。仅仅只是一次粗糙的尝试,竟会直接使自己落得这样的下场。

    耳边传来了响动,礼濑真宵立刻转动起猫瞳循声看去——只见风早巽出现在了玻璃内侧,手中抱着熄了火的烛台,正朝着自己的方向走来。礼濑真宵对他的靠近又惊又喜,还未等在喷薄翻涌的情绪中找回理智,风早巽即拉开了露台的门。他一眼便撞见了这只瘫在露台上惨叫着的猫,一怔,立刻搁下烛台,跑过去,作势就要将作为猫的礼濑真宵从地上抱起来。

    “喵!!喵、喵呜!喵——!”礼濑真宵剧烈地挣扎着,四条腿乱蹬乱踢。风早巽了无章法的抱持使他浑身都疼痛不堪,而他自己也对唐突近距离接触到风早巽的体温无所适从。

    “啊,抱歉!弄疼你了?等、等一下……嘶!”伴随着风早巽一声吃痛的低呼,以在他的左手背上留下一道不浅的挠痕为代价,礼濑真宵成功从他的怀中滑回了地上。他突然之间学会了该怎么以猫的姿态站稳了,但对如何安全地收起自己的爪子,依旧是一知半解。

    礼濑真宵见风早巽咬着唇角、反复地看着自己汩着鲜血的左手背,慌乱至极地不停“喵喵”叫着,脊背上的毛发像刺猬般倒竖。他想要表达肝肠寸断的愧疚,奈何人类又怎能听懂猫的语言。风早巽抛下一句“我很快回来”,就转身跑回了教堂。

    礼濑真宵迫切地想跟上去,但是坠落造成的内挫伤使他没踩出几个脚印就四足发软,重新瘫倒在地上,就跟他作为人的时候一样。

    浸在无助中几分钟后,风早巽回到了露台上,左手背接受了简单的包扎,手上还拿着一碗净水以及一盘生鱼。他蹲下来,将食物和水凑到作为猫的礼濑真宵的胡须前,温暖地笑着。

    礼濑真宵怯怯地仰头看了他一眼,伸出猫舌头舀了几口水,再嗅了嗅一旁的鱼,接着张开了猫的利齿,安静地撕食起来。

    “抱歉,刚刚是我太心急了,让你很害怕吧。”风早巽仍旧在他身前蹲着,耐心地等待礼濑真宵慢慢咀嚼下食物。礼濑真宵轻轻摇了摇尾巴,以示回应。

    待盘中的鱼露出了一半的骨架,风早巽伸出手,试探性地触向礼濑真宵毛茸茸的脑袋。猫有些畏畏地缩了缩脖子,撕食鱼的动作停了半秒,风早巽的手也连忙收回去了半寸。猫又摇了摇尾巴,抖了抖胡须,接着继续向鱼张开利齿。

    太卑鄙了……

    风早巽将手重新触上猫的脑袋,见毛茸茸的小动物不再抵触,便顺着他的脊骨轻轻抚摸了起来。礼濑真宵埋首吃着鱼,有些慌张地四处晃着尾巴,感到自己的全身几乎都要融化在风早巽的手温底下。

    这真是,太卑鄙了……

    等盘中只剩下了鱼的森森白骨,风早巽便小心翼翼地避开猫受伤的四肢、将礼濑真宵重新抱进怀中,起身返回教堂。人的体温自四面八方涌来,攀上猫的每一寸毛发,将他紧紧裹住。

    以这种方式去占有,未免也……太卑鄙了。

    “巽,你去过厨房了?”

    在低头快步走下楼梯的过程中,风早巽被人半路截了住。

    他立刻停了下来,礼濑真宵听见他轻轻地吸了口气。

    “是的,父亲大人。”几秒后,他仰起头来,微笑道。

    面前的男人将目光落向他怀中的猫,礼濑真宵慌忙蜷起尾巴、折下耳朵、缩紧脖子。风早巽赶忙解释道:“它受伤了!我想……主不会将一只受伤的生灵狠心弃之不顾。”

    沉默。礼濑真宵感到垫在自己腹下的那双有些发凉的手在颤抖。

    “十分钟内来忏悔室找我。”

    “是。”风早巽俯下头。男人语罢,离开了。

    礼濑真宵听到风早巽轻轻呼出了一口气,垫在腹下的十根手指微微蜷起。他不由又往风早巽的怀里蹭了蹭,想要感受到更多的体温,以获得更多的安全感。

    “抱歉,又让你害怕了吧。”风早巽低下头,向着礼濑真宵轻声歉疚道。他重新迈开脚步,这一次,步履更加匆忙。

    不要道歉啊。面对着这样的卑鄙之物……哪里值得道歉了啊。

    很快,他们顺着一条隐蔽的路径,到达了一个房间。礼濑真宵熟悉这里,是教堂的塔顶。风早巽从箱子里翻出一只竹编篮,往里头垫上一面靠枕,再将礼濑真宵轻手轻脚地放上去,最后盖好一条薄毯。

    “我马上就回来。”风早巽最后抚了抚礼濑真宵的脑袋,随即转身离去。

    礼濑真宵用猫眼环视着整个房间室内的陈设,一对书桌书椅、几只堆放杂物的箱子、处于收拢状态的折叠式卧铺,除此以外再无其他。塔顶面积小,即使不展开卧铺,余下的空地充其量也只够挤下三四个人。

    他转头看向唯一那面凿了窗的墙,透过玻璃望见那座作为自己栖身之所、以及接受“洗礼”疗疾之地的阁楼,所有的窗格漆黑一片,辨不清任何室内的模样。想必,风早巽待在这个房间里,无意间望向窗外,始终能够看到的,也只会是这样的情景。这么想着,礼濑真宵低下了猫的脑袋,枕进自己的前足中,又将尾巴晃到身前,围住半个自己。

    风早巽走得急,没记得拉下自天花板悬下的吊绳,点亮系在吊钩上的灯泡。黄昏渐渐沉了下去,天上的还有地上的星星一颗一颗地亮了起来。塔顶内的光线慢慢往黝黑凝固,但礼濑真宵感受不到,因为猫的眼睛向来擅长夜视。他睡不着,不是因为感知不到黑夜。

    而是因为他还不能接受自己的卑鄙,对自己刚才的一系列劣行释怀。

    黑夜越来越静,地上的星星点起又灭,卧上床铺的人类挨个儿扎身进了沉眠之中。“马上”是多久?猫不认识黑夜,也不认识钟表,没有时间概念。礼濑真宵舔舐着仍在隐隐作痛的前爪,在自己低低的呼噜声中抖了抖耳廓,隐约间似乎还能听见房梁上雨水滴落的声音,还有底下忏悔室里的钟摆,悬垂的铜制杆拴着金球,随着重力摇晃,指针滴答作响。

    可是控制不住。明知有悖良知,却无法违抗欲望的驱使,不依不饶地背叛理智行动。这就是人类,或者说,懦弱的人类;再或者,戴上了猫的面具的懦弱的人类。

    门被静悄悄地旋开,礼濑真宵当即冲着门缝“呜喵”叫了一声。门外的人愣了一下,随即雀跃也温暖地“嗯”了一声。他三步并作两步跑到猫的跟前,蹲下来揉了揉猫的脑袋。礼濑真宵去嗅他的手,很凉,含着湿气,像是对着大开的窗格,在灌穿的冷风中站了半夜。

    他用头顶心轻轻拱了拱风早巽左手背上的纱布,换来一句含着笑的回答:“没事的,很早就已经不痛了。”风早巽没有拉开灯,就着黑暗摸到墙角的折叠床展开。欲望最终完全战胜了理智,在他将要翻身上铺之际,礼濑真宵不带犹豫地伸出前爪抓上了他的裤腿。风早巽似是明白,转头问道:“啊,你想和我一起睡吗?”

    “喵呜!”

    猫是单纯的,轻浮的,贪婪的,随性而为的,无所顾虑的。礼濑真宵想,或许只有当自己变成一只猫了,才能获得如此卑鄙而奢侈的特权,去这样得寸进尺地接近他。但是风早巽在被抓上裤腿时露出的那一瞬惊喜的神情,似乎足以抵消一切的自我苛责。

    为了这样的一点欲求而败坏道德,是一笔十分划算的买卖——对于一个摒弃掉了理智的、变成了猫的人来说,或许,再这样不过。

    “你的毛色很罕见呢,是牵牛花一样的紫色……但是很漂亮。”黑暗中,风早巽躺卧在床铺上,近在咫尺地注视着猫的脸庞,鼻尖对着鼻尖,“眼睛也是蓝绿色的……”礼濑真宵摇了摇尾巴,将鼻子凑上他的面庞使劲地蹭着,丝痒的触感惹得风早巽一阵笑。

    “摔在了露台上,你的四条腿应该都受伤了吧?”风早巽轻轻碰了碰猫的一只前爪,礼濑真宵温柔地呼噜几声,钻进他的颈窝里撒娇一样地蹭着。风早巽感受着下巴上毛茸茸的触感,笑道:“哈哈,你放心,只要你还需要我的照顾,你就可以一直留在我身边。”

    那些甚至想都不敢去想的事情,在戴上了猫的面具之后,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悉数完成。

    “虽然我很想挽留你,但还是希望你能快点好起来。”风早巽顺着毛发的方向,抚摩着猫的脊背。礼濑真宵又呼噜了几声作为回应,摇动着猫尾绕上风早巽的手腕。

    “以前,我的腿也受过伤。”风早巽用气音轻轻说道,他的肩膀被礼濑真宵用收起了爪子的肉垫轻轻按着,“和你很像,爬得太高了,结果不小心摔了下来。我看到一只猫在高处,我很少在教堂附近看见除了鸽子之外的动物,想摸摸它,就爬了上去。”

    猫是吃鸽子的,所以教堂里不允许养猫。鸽子被圈在大门之外,来访的孩子想要喂它们,只能用教堂里贩售的、沐浴在主的“祝福”下的干玉米粒,而不可用从外界带过来的、浑浊不清的食物。寄身在教堂里的主用血与肉哺育的,除了人类,还是人类。

    每逢圣诞节,庄严的建筑里外都会热闹非凡。来往的虔诚者络绎不绝,除了按旧例前来礼拜的,还有一些钻过了部分不必要的陈规、避开了部分不必要的税务,前来购买赎罪券以求心安的。在彤彤烛光之下唱响的颂歌,大多都出自于无法被送去的抚养院的孩子们之口。

    “谢谢你。”风早巽合上双眼,感受着前襟上传来的,来自于猫的腹部的,比人稍高的体温,“……很温暖。”

    礼濑真宵将脑袋轻轻抵在风早巽的颈窝上,也闭上了眼睛。他可以听到脉搏的跳动,血液在颈侧的流淌,可以嗅到领口处洗涤剂的味道,里头浸着他叫不出名字的花卉的浅香。他占有的部位是如此的脆弱,脆弱到他只要一转头、一张嘴,就可以让一切在瞬息之间化为灰烬。

    枕在生命的温床上,天上的星星愈来愈亮。




    四.

    春天是瞬逝的,黑夜是漫长的。原野是绵延的,河流是短促的。生命是拖沓的,猫的自愈总是要比人迅速的。

    “你看,这条河很干净、很漂亮。”风早巽将猫小心地揣在怀中,站在横跨小河的木桥上,“人们会把水缸中的鱼放生在这里,让不该被囚禁的生灵重返自由。”

    礼濑真宵摇着尾巴,在桥的扶手边上探头探脑。看够了河面上的粼粼微光,还有游弋于河水中的五彩斑斓的金鱼,他转过脑袋,朝着风早巽“喵”了一声。

    他们走下了桥。风早巽将猫轻轻地放到春花摇曳的原野上。礼濑真宵向前方“簌簌”地走了几步,耳边充斥着青草与泥土的松软。

    “去吧。”风早巽蹲了下来,“去到你任何想去的地方。”

    “喵——!”礼濑真宵奔跑着折返回去,两只前足立起,扑上风早巽的膝盖。

    “抱歉,我不能和你一起走。”风早巽歉疚地笑了笑,伸手揉了揉礼濑真宵的脑袋,指了指身后远处的小镇还有那栋庄严的建筑,“父亲母亲还需要我,大家还需要我。”

    礼濑真宵呼噜了几声,玻璃弹珠似的蓝绿瞳与风早巽紫色的双眼对视了好一会儿。最后他吻了吻风早巽的鼻尖,放下了搭在他膝盖上的前足,转身向着天际线的方向跑去。春天的风在耳边拂语,在原野上掀起绿浪,也在他的毛发上卷起微波。

    他跑出了很远,远到可以在丘陵的边缘看到更加低处的城市。他缩在树丛里,不久听见了几个游人攀上山阶朝此处走来的声音。于是他调转方向,沿着来时的路重返。

    原野和春花都和离开时一样,只是春风和绿浪反了方向。礼濑真宵一路奔跑,猫没有时间概念,他不知道自己这一来一去花费了多久,四只粉色的爪子踩上架于河上的小桥时,风早巽的背影仍然残印在天际线上,向着小镇的方向,豆粒一般的大小。

    礼濑真宵走回方才风早巽放下他的位置,收起四肢坐下来,窝在那里,一直候到天黑,再披着夜色回到自己栖身的阁楼。肥硕的登门者前来造访,礼濑真宵借着猫的姿态,将门拱开了一条缝。登门者离开后,他旋动门闩,合拢了门,以人的模样。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五指分明的手上持握的面具,上面附着着草籽、春花还有河流的气息。在昔日里他只能透过窗格眺望的景象——无论是向着教堂的那一扇,还是向着原野的那一扇——他都成功地到达了,只是以猫的爪,而不是人的足。

    太远了,太远了,真的太远了,远到像无边无际的梦境一样,又远又自由。

    他扶着盘旋的台阶上楼。人是有时间概念的,每攀高一寸,地上的星星就会灭掉一盏。夜晚会随着他抵达最高处而抵达最深处,而身为猫在原野上自由奔跑的体感仍然在记忆里鲜活。猫不需要知道时间和劳累,但人需要知道。他挪到煤油灯前时只觉得四肢疲软,这样的脱力感和从教堂顶部坠落到露台上的不同,完全不同,那是锐痛,而这是钝痛。

    他点燃煤油灯,挨着墙角而坐,将猫的面具揣在怀中,映着煤油灯晦暗的光。不知为何他不想爬到床铺上去。他转头看向与自己的室内一样昏暗的教堂的塔顶,想到了自己作为猫时身处其中的景象,从那里看向自己这里,是比夜还要浑浊的漆黑,黝暗,含糊不清。

    他仿佛还能望见那只牵牛花色的猫窝缩在那张折叠床上,在某一瞬间跳下床铺,趴到那扇唯一的窗前,摇着尾巴,看向自己。他与那双蓝绿色的猫的眼睛对视,在又一瞬间忽然读明白了那双相同颜色的眼瞳究竟在说些什么。享有这一切记忆的,是猫啊,不是人啊。

    他感到自己两只人的眼睛都湿漉漉的,像是在煤油灯的烘烤下,融化掉了蓝绿色的虹膜般,一只眼睛流出的是猫的喜悦,而另一只眼睛流出的是人的悲伤。

    猫去到了天空下、去到了人的怀中、去到了地面的尽头。而人,始终在原地徘徊。




    五.

    黄昏渐晚,金色的夕辉斜照进窗格。风早巽站在忏悔室旁的窗台前,低着头,默默记诵着稿纸上的祷词。突然,余光中闪过一撮深色的踪影,他抬起头来,错愕地与一双蓝绿色的猫眼对视,是前段时间摔在露台上的那只猫,正抬着一只爪子按在窗玻璃上。

    他顿时又惊又喜,赶紧伸手就欲拉开玻璃。可是还没开出一条缝,猫就忽然蹿没了影。风早巽也立即意识到了什么,赶紧又把窗户关了回去,重新把脸埋进窗台上的稿纸中。

    “巽。”

    风早巽两肩一抖。几秒后,脚步声驻在了他的背后。他放下稿纸,抬起头来,回转过身,脸上已经摆好了微笑:“是。”

    “你是不是忘记了不能随意开窗?”

    “我明白……”

    礼濑真宵作为猫躲在了一根横梁投下的阴影中,时不时伸出脑袋往下部的窗台窥望。等到风早巽重新转过身来、面朝着窗户而立,他便重新跳回了那个内侧铺有稿纸的窗台上。

    一映入视线,他便看见风早巽的眼睛登时再次亮了起来,但里头很快又变成了为难的神色。礼濑真宵于是仰了仰脖子,风早巽立即来了灵感,指了指上边,冲着窗外的猫做口型:我很快就过去。礼濑真宵晃了几下尾巴,抖了抖胡须,尽力作出会意的姿态,随后跳离了窗台,沿着一条有别于风早巽常走的秘密路线,到达了教堂的塔顶。

    他在前两天作为猫的时候,几乎已经把教堂里的各种通风管道都偷偷探索了个遍。他如今已经完全适应了猫的身躯,身居高处时,不再会因为足立不稳而跌落。在横纵交错、宽窄不一的通风管道里爬行的旅途中,他最喜欢的目的地是一处居于教堂顶部中央的平台,沿着一根安装有攀梯、宽敞到可以同时容纳两人的通风管道一路直行,就可以上去。

    夜里,站在那块平台上,可以将一整面天空的星星都收揽进眼瞳中。

    礼濑真宵将塔顶的房门拱开一条缝,走了进去。微风顺着门缝溜进房间,将摊开在书桌上的日记本呼啦呼啦翻至第一页。礼濑真宵跳上书桌,踩过日记本上那一行“今天,我也拥有了属于我自己的秘密基地”的字,最后跃到几只垒起的杂物箱顶部,蹲坐下来。

    “喵!”

    过了一会儿,门缝被拉大,风早巽出现在门后。他快步奔到高高垒起的箱子前,高高升起双臂,面颊上绽开着掩饰不住的笑。而礼濑真宵也掩饰不住地“喵喵”叫着,从箱子顶上一跃而下,被风早巽稳稳接住,扑进他的怀中,不停地蹭着他的脸颊。

    风早巽被他痒得笑了一阵又一阵,末了,终于是得着空隙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喵呜——!”礼濑真宵用收起了指甲的爪心轻轻按上风早巽的鼻尖,仿佛是在示意答案。

    今夜的唱诗班的歌声,似乎格外动人心弦。礼濑真宵蹲坐在塔顶唯一的那面窗前,望着另一扇幽深的窗格,塔顶的室内充盈着温暖的烛光,一片凝滞的黑暗中垫出了一只猫的影子。

    人一旦食髓知味,就将贪得无厌。

    对视着那双蓝绿色的猫眼,他的心头忽然泛起了一股人的忧伤。他仿佛看见了在那片不会被任何人察觉到的黑暗中,有一个人影缩在墙角,挨着一只晦暗的煤油灯,睁着两只蓝绿色的眼睛,无言地窥向此处。他赶紧甩了甩猫的脑袋,试图将这些只应属于人而不应属于猫的杂念挥去……或者更诚实地说,逃避掉。

    “我在学校里,听到几乎每一个同学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秘密基地’。他们有的选在了山洞里,有的选在了树林边,或者废弃的矿井旁。”风早巽仰卧在床铺上,伸着两只手臂,将猫托举在面前,“但是,我不能去到那里,因为都太远了。万一家里有急事,我就没法很快赶回来。好在,我发现了这里。这里原先是个弃置的杂物间,我就把它改装成了我的‘秘密基地’……”

    “喵~!”礼濑真宵一边摇动着尾巴,一边向着风早巽的脸庞挥舞着手爪。

    “你也喜欢这里,对吧?”风早巽收起手臂,将猫轻缓地放下,礼濑真宵趴到他的前襟上,立刻开始发出满意的“呼噜呼噜”,“我听说,猫都喜欢高处……而这里,也有几个堆起来的箱子,可以让你爬得更高。”

    风早巽默默地注视着眼前收束至一点、作为外部塔尖支撑点的天花板。“但是,我总觉得还少了点什么。呆在这里一段时间以后,我才有点明白,这里好像,就只有我一个人。嗯……我不是说只有我自己不好,”他说到这儿,笑了笑,“也不是说旁边有别人就不好了,和父亲母亲、还有教会里的大家待在一起很开心,我从来都不会感到……寂寞。”

    礼濑真宵察觉到了他的停顿,抬起埋在他前胸上的脑袋看向他。

    “只是学校里的同学们,他们有可以共享‘秘密’的人。他们经常会去到其他同学的秘密基地里,或者邀请其他同学到自己的秘密基地里玩。还是一样的,我不能和他们一起,因为我怕我不能及时赶回家。”

    “喵呜!”礼濑真宵将自己的一只猫爪凑向风早巽的脸庞。风早巽握住了那只朝着自己伸过来的小爪子,笑了笑。

    “但是现在,我也和他们一样了。”他将伸直的食指抵到两片唇前,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这是我和你共有的秘密。”

    风早巽伸手去抚猫的脑袋,而礼濑真宵也应和着轻轻拱着他的手心。猫是没有时间概念的,只要想,随时都可以入眠,随时都可以沉进虚幻的梦境,逃避掉一切无措的现实;只要不会有某一天,猫将作为人醒来。




    六.

    阁楼底部响起了叩门声,将作为人的礼濑真宵从沉不进去、也浮不起来的半梦半醒中拉扯回了现实。他如藤蔓一般缠在楼梯的扶手上一路向下攀行,在缓缓降落的过程中感到自己的灵魂几乎都要沉堕到地狱的最深处。良久,他终于够到了门把手。拉开门,风早巽即出现在门外,微笑着向他打招呼:“下午好。”仿佛并没有在门边等候多久。

    礼濑真宵局促地紧了紧握着门把手的手心,点了点头,发出一声似是而非的“嗯”,履行了他作为人时面对着风早巽最惯常使用的回答方式。

    礼濑真宵明白他的来意,那些定期来诊视他受主的“洗礼”治疗情况、却从不敢亲自与他会面的造访者们因事务忙碌无法前来,风早巽遂代为他们行使责任。他询问了礼濑真宵一些和往常一样的问题,但这场造访并没有就此而按部就班地结束。

    在结尾的沉默中,礼濑真宵用余光瞥见风早巽并没有向自己礼貌地道出一声别再合上门,而是无言地顿在了门外,似乎还正注视着自己。他的目光不掺杂质,也没有任何的攻击性,但礼濑真宵却惊栗得像一只时时刻刻都会在灼热射线下被歼灭殆尽的实验鼠,无止境地颤抖。

    “请、请问……我怎么了吗?”他犹疑且胆颤地发问,陈道出了他头一次作为人向风早巽主动提起的问话。

    “噢,没什么,我只是有些觉得,你似乎和一只我遇到过的猫……”风早巽向着礼濑真宵眨了眨眼,一无所知的瞳孔里含着些许纯粹的困惑,“长得有点像?”

    礼濑真宵的瞳孔登时缩紧,缠在门把手上的手指又冷了几寸。

    “抱歉,说了很奇怪的话吧?”好在风早巽立即察觉到了礼濑真宵细微的神情变化,赶忙歉笑道,接着又像是试图补偿一般为了缓和气氛,转换话头道,“不过,那只猫真的很漂亮。下次有机会的话,我或许可以把这只猫一起带过来,给你看一……”

    “噫、噫呜……?!”礼濑真宵脚跟一软,后退半步,险些当场瘫坐到地上。

    “啊,对不起,你是害怕猫吗?”风早巽看着礼濑真宵骤变的惶恐神色,也一下慌了神。

    “我、我……”攥着门把手的礼濑真宵挣扎了好一段时间才把自己的平衡重新稳住、将脸上的表情尽力缓和好,摇摇头,说话的声音近乎细不可闻,“不是……”

    只是……

    风早巽紧张的面容也慢慢平复了下来,温和地说道:“嗯,那就先这样吧。不过说实话,我也不知道那只猫什么时候会再来找我……或者说,还会不会来找我。下次,如果你愿意、它也愿意的话,我就把它给你看。”

    “……嗯。”沉默半晌,礼濑真宵嗫嚅着,轻轻点了点头。

    “那么,再会。”

    “……再会。”

    他将门轻轻合上,拖着沉重的躯体回到顶楼。他没有重新翻上床铺,而是直接仰躺在了略略潮霉的木质地板上,摸过那副搁在煤油灯旁边的猫的面具,像风早巽往常托举起作为猫的他一样,将面具双手托举在离面庞不远的半空中。

    你并不认识我,我却曾在你睡着时趴在你的床头,嗅过你领口处洗涤剂里的花香,听过你没打算说给谁听的碎语、你心跳的声音、还有血液在纤薄的颈侧皮肤下的流淌,还在舍不得入眠的一个个夜里凑到你轻悄悄的鼻息旁,仔仔细细地拣数过你眼睑上的睫毛……

    你在看向作为人的时候的我的笑容更温暖了,我想你在看向其他任何人的时候也是,这样很好。我知道,这样已经够好了。明明只要到像这样的程度就已经足够好了。

    当礼濑真宵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无论是心绪也好还是喉咙也好,都已经哽咽成血糜肉烂的一团了。他的手臂软了下来,面具压在了脸上,但没有戴上。他像是自暴自弃一般将双眼里盛着的人的悲伤全都泄抹到猫的面具上,让人的情绪去侵污猫的情绪。但是也没有什么值得担心的,那只猫早就已经在那个春天的晨间远去了,融化在了丘陵与城市的交界上。就像那只被埋进花田里的猫一样,融化在了相聚与离别的边界上。

    他睡着了,像猫一样失去了时间概念,也再也没有将自己人的灵魂镶入已然充斥满污秽的猫的躯体中。日月像大海一样潮起潮落,眠与醒也像日月一样交贯迭代。

    『噢,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你似乎和一只我遇到过的猫……长得有点像。』

    『抱歉,说了很奇怪的话吧?』

    『不过,那只猫真的很漂亮。』

    『下次,不戴面具来见我吧。』

    ……!

    他醒了,作为人。梦境的残影像铁链一样拴在他的思绪上,他感到沉重,于是轻轻甩了甩脑袋。他转过头,透过玻璃,他看见了夜,看见了夜空中明亮的星星,看见了宁静的原野,还看见了骑跨于广袤草壤上的粼粼细河。

    他的心中忽然泛起了一丝猫的念头。他攥着面具出发了。

    但是当他将自己抛弃在空旷的原野上时,他很快便后悔了。这里的青草不认识他,这里的野花不认识他,还有那自天际线翩然而至的潺潺流水声,也不认识他。他抬起头,发现架于河面上的木桥很远;他回过头,发现自己自幼栖身的阁楼也很远。他的周身只剩下了不认识他的旷野,他过去只用人的眼、猫的足到达过的旷野。

    他没有力气了,恐惧与疾病将他四肢上所有的逞强都抽了走,他没有力气再往前迈开哪怕一步了。他过去用人的双足走过的最远的地方,也只是教堂后部的花园。于是他无助地蹲了下来,蜷成一团。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他何尝会以为自己能像猫一样撒开四足、横渡过这湍急的旷野呢。他不是猫,但此刻却像兀自奔跑的猫那样孤独。

    春天的风也跟着来了,路过小河,路过青草,路过野花,最后迈步走到他披散至肩头的发丝间。但是就在他觉得春风会将他就地埋葬的时候,他忽然又想起来了,这里的风认识他。春天的风每年都会跨过阁楼的窗槛,走到他的面前,将摆在桌台上的风信标摇向昭示着生命的东南方,这里的风认识他。

    他嗅到了草籽还有野花的香气,还有浮络于那条小河上的水汽。他感受到自己的四肢仿佛又被注入了生命的气息,他感到自己不得不前进了。于是他重新从地上直起身,迈开了步子。风迎着他的面向着他的身后吹去,他顺着风的方向回过头,望见自己来时的路,原来已经走出这么远了;一会儿后风又钻进他的袖口向上鼓动,他又顺着风的方向抬起头,接受到了风赠送给他的另一份礼物。

    他看到了缀满星星的夜空,敞开着悲悯的胸怀,包裹住狭隘的大地。这是一份何等柔情的礼物,他本该无所担负地收下的,可是漫天的星星实在是太美了,美得太激烈了,激烈到他瘦小的人的身躯无能承受了。他感到自己的眼睛里又盛满了人的悲伤。其实他已经累到走不动了,但是庞大的星空就像压在他的肩膀上一样,如一束宽渤的河流在时间的助推下涌淌,而他是沉在泥床上的鹅卵石,逐着星河的波流不断前行。他没由来地觉得星星就是夜空凝固的眼泪,也没由来地觉得它们随时都会落下,就像雨点那样。

    他最终成功挪行到了河桥上,手臂一挥,将猫的面具掷入到了桥下的水中,“噗通”一声。他放生走了一只猫,让不该被囚禁的生灵重返了自由。

    然而在面具没入水面那一刻他就后悔了。他还没有作为猫,带着塔顶里的那个孩子攀上教堂顶部中央的平台,带着他看到漫天的星星像恸哭一样在一丝不挂的夜的曼体上闪烁。

    他回望自己来时的建筑,那些灭了火的星星像鹅卵石一样粒粒平铺在视界的边陲上,太遥远了,遥远到使他几乎无法相信自己可以走回到那里,就像他几乎无法相信自己刚才成功地从那里走到了这里。

    但他终究是要回去的,他无法像猫一样继续走到更远的地方,忘记他的来处。何况,猫已经走远。而这又使他感到别样的轻盈,像卧床多年的人大病初愈,扶着床沿让苍白的脚掌触上地面,也似蹒跚学步的婴孩跌跌撞撞地冲向张开双臂的母亲。

    他往回走,春风在他的身后,草地上的翠浪也在他的身后,层层迭起,涌过他的身畔,他就像一只小小的蚱蜢,漂浮于绿洋之上。风吹鼓起他的长发,似张起的帆,将他一路推送到了耸有建筑的岸边。他没有立即走回阁楼中,而是如失魂落魄的孤鬼般跌向教堂后部的花田,扒开边缘的土壤,却没有找到那只猫的睡颜。他这才发现花田里种的花已经整个翻新,土壤也应是已经铲走了整个旧有的一层而铺上了新的,之后再灌了水,湿漉漉的,粘在指甲上。

    他登时又万分后悔了,后悔没有让它睡在更深的地方。

    他将土壤重新填好,在折返途中,路过教堂半开的彩窗,猛然瞥见风早巽正面着室内的一处墙壁而站。他在这里做什么?礼濑真宵躲在窗户缝里窥视了几秒,而风早巽在这几秒里一动不动。正当他就要不动声色地离开时,风早巽却察觉到了他,转过头来。礼濑真宵浑身一哆嗦,将欲离去的步子是无论如何也迈不开了。

    而风早巽也对他的惶然出现感到意外,愣了一下,随后微笑着向他道:“晚上好。”

    好寂寞……礼濑真宵下意识地想戴上那副面具,但他的指缝里如今只剩下了爬有裂痕的窗户沿,只好作为人竭尽全力地回应道:“晚、晚上好!那个……请问您……这是在做什么?”

    “我吗?”风早巽又是温和一笑,“我在向主忏悔我的罪过。”

    “是、是吗……”礼濑真宵低下头去,想起了风早巽第一次拾到作为猫的自己的那个夜晚,在宽慰完自己一句“我马上就回来”后,直到夜半才重新推开塔顶的门,双手又凉又湿。他等待着风早巽可能会再反问自己“你来这里做什么”,但是并没有。好寂寞……

    “啊,关于上次和你提过的猫,很抱歉,我之后就再没有碰见它……”风早巽说到这里,顿了顿,将目光撇回到面前的墙壁上,微低着头,“嗯,已经两个多月过去了……”

    礼濑真宵猛然感到自己的心头拧地一疼:“没、没关系的……!”

    他不是那只猫,却分明能记起风早巽将它托举在手中时的笑靥,也能感知到如今摆出在那张面庞上的笑容已然几度褪色。他又想起了那只躺在自己双膝上奄奄一息的猫,想起了它最后颤了颤断了半截的尾巴咽气的模样,想起了自己将它赠送的面具丢进河里的情景,想起了自己方才在花园里寻找它的睡冢却一无所获,想到自己如今已全然辜负了它。

    他也想起了风早巽抱着猫安睡的模样,想起了猫窝在他的怀中安然的呼噜声,这些按理不应属于作为人的他的记忆,也想到自己如今已全然辜负了他,还有他的那只猫。事到如今,他这才察觉,自己就像个不知开口在何处、闭口在何处的容器一样,已经在无所作为之中,被一团乱糟的失望与后悔塞满。

    “那、那个……!”思绪还没有鼓起万全的勇气,礼濑真宵的喉咙就已经莽撞地率先发出了声响。风早巽闻声看向他,他浑身一惊。

    知道自己已经没收走了自己的退路,礼濑真宵便只好将淤塞在心底里的后半截话全都艰难地掏了出来:“我想带您去一个地方……!”

    他从没有想过去补偿,这太伟大,太光明磊落。他只是不愿去再辜负。

    他带着风早巽攀进一根宽敞的通风管道,里面设有攀梯,但起初很长一路都仅仅是平地。最后他们来到了垂直向上的终点一段。风早巽抬起头,看到管道如绝壁一般延伸到顶部逼仄的一隅天空,于是问礼濑真宵道:“从这里爬上去,就到了吗?”

    “是、是的……!”没等对这样的主动问话感到奇怪,礼濑真宵就惊异地看见风早巽率先将身躯挂上了攀梯,向上攀行起来。他浑身一抖,立即也走过去、将手脚扒上梯架,跟在了风早巽的底下,甚至都来不及对将要到来的东西感到恐惧。

    全身都凌空了,只有手心和一线脚底虚虚地接触着冰冷的金属。礼濑真宵何敢于扭头看向下方,只是随着高度的攀升,他能感知到若是脱手坠落的话生还的概率在逐渐减小。他屡次想要退缩,但是风早巽还在上方,如果再犹豫的话就将看不到他了。礼濑真宵四肢发软发冷地继续向上攀行着,本是不想让自己再辜负,眼下却像是变成了不想让自己被抛弃。

    他努力地加快速度,试图把思考都甩在后头,因为不去思考就不会恐惧。可是风早巽仍然在上方的星空里不断缩小,最终彻底消失了,他已经到达了通风管道的出口。礼濑真宵滞留在狭长的黑暗中,嘴中只剩下了不停倒抽的凉气。他只能高仰脖子望着头顶上正方形的天空,感到面前的星星仿佛随时都会像落雨那样从天上掉下来,砸到自己的脸上。

    在他感到自己将要从攀梯上脱落、粉身碎骨之际,他看到了一只手。他抓住了那只手。风早巽将他从通风管道的出口拉了出来,拉上了教堂顶部中央的平台。礼濑真宵这才恍然惊觉,自己居然已经在惊栗之中爬到了离终点这么近的地方。

    “哈哈,其实我还挺怕要爬这么高的。”风早巽腼腆地笑了笑。

    其实……

    “刚刚在向上爬的时候,其实我几次都起了退缩的念头。”他看向远处。

    其实我也……

    “但是,我想到了我的身后还有你。”他看了看礼濑真宵,又抬头看向星空,“我想我不能挡着你继续前进,所以就几次都努力地打消了那样的念头,不带任何思考地,继续向上爬。”

    ……其实我也,想到了身前还有你。我不想看不见你,所以我继续前进。或许攀行到最后,我的恐惧早已不来源于坠落,而是坠落之后的再也追不上你。

    “这样的星空,其实我过去差一点就能看到。”

    耳边再次响起了风早巽的声音。礼濑真宵愣了愣,微转过低俯的头,目光躲闪地瞥向他。

    风早巽仍旧凝视着庞大的星空,顿了顿,继续道:“我曾经看见过一只猫,当时它趴在了教堂最高的一根横梁上,和这里是同一个高度——哦,不是我之前跟你提过的那只猫,是另外一只,而且是在好些年以前。我很少在这附近看到除鸽子之外的动物,所以我很开心,想要离那只猫再近点,想要摸到它,于是就不管不顾地朝着那么高的地方爬了过去。结果,我在快要碰到它的尾巴时脚下一滑,掉了下去,摔在了下面的露台上。

    “我半趴在上面,腿很痛,几乎要大哭起来。但是,我忍住了。

    “这倒不是因为我有多么坚强——哈哈,虽说家里人从小就教育我要坚强——而是我头顶上的星空,它止住了我的眼泪。

    “我最后没能摸到那只猫,但是我在坠落的前一秒看见了教堂顶上的星空。它是完整的,没有任何建筑阻挡我的视线,又是那么的高,那么的近,好像一伸手,就可以从上面抓下一颗星星来。我被震撼住了,彻底忘记了失重的恐惧。

    “在坠落的那短短几秒里,我看到那样的星空‘倏’地离我远去了。我趴在露台上仰头看它时,眼前就只剩下它的残片了——我想,或许我当时的心情还是不甘心更多,因为我和一幅特别美丽的景象擦肩而过了。

    “明明一开始只是想摸摸那只猫的……但是到了最后,我的目的却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想要看到那只猫所在高度上的星空。或许,从一开始,在冥冥之中,我想要爬到高处的意图,就不在于那只猫,而在于那只猫背后的那片星空。

    “但是,这不代表我一开始想要摸到猫的目的就没有意义。我想,正是我对猫的这份喜欢,领着我爬到了从未设想过的高度,让我对上面的星空生出了无限的遐想与渴望。

    “只是坠落的疼痛还是停留在了我的记忆里,在那之后,当我每次想要对那样的高度再次发起挑战的时候,恐惧还是会无法控制地在我心里蔓延开来,使我打消这样的念头。

    “而之前,在你带着我走到那段需要垂直向上攀爬的管道前时,我就知道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了。我想我不能留给自己时间去恐惧,问完你后就等不及地开始攀爬起来。也是因为有你在,我才一路坚持着到达了这里。所以——

    “谢谢你。”

    视线的角落闪进了那双紫色的眼瞳,风早巽看向了自己。礼濑真宵浑身一抖,头缩得更低。

    谢谢你……

    他看见了徐徐展开的折叠床,看见了风早巽微微合起的眼睑,看见了轻轻绕在他手腕上的牵牛花色的猫尾巴。他看见了本该不属于他的记忆。

    『……很温暖。』

    他看见了此刻隐隐显现在自己余光角落里的笑容,他不敢别过脸用正眼去看的笑容,他从没见过的,却也分明在曾经见过的——没有褪色的,笑容。

    身旁的人第一次用这样的神情注视着自己,却也是在用相同的神情注视着自己。

    ……秘密。

    那只猫,那隅塔顶,是你的秘密。

    也是,我的秘密。

    “以及——我想我可能很快就要离开这儿了。”

    礼濑真宵浑身一震。那一瞬间,天旋地转,仿佛夜幕都要因他心脏的急停而开裂坍塌,铺展其上的星星将随着剧烈倾斜的平面,像一颗颗弹珠一样,咕噜咕噜地滚聚到下陷的缝隙里,再哗啦哗啦地悉数散落到地上。

    “我和你提起的那只猫,那只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有再来找过我的猫,其实在更早以前,我曾经主动放生过它。

    “我捡到它的时候,它受伤了,和我摔在了一样的地方,那个露台上。我打算在它伤好之前暂时养着它。以代为履行主的悲悯心的名义照顾它,这对我来说实在是个浑然天成的借口。那只猫很粘我,在我摸摸它的时候会很开心地呼噜呼噜。我也很开心,有事没事,都会对它说很多很多的话。

    “哈哈,我想我一定是太寂寞了,所以才会对着一只猫说上那么多的话。但是,那只猫却像是能听懂我的每一句话一般,以它的方式积极地回应着我——嗯,或许这也只是我的过度想象吧,太希望自己的话能被它听懂,所以就这么一厢情愿地尽情想象了。

    “在它的伤完全愈合的那一天,我抱着它走到了远处的原野上。其实我从来没有自己一个人走出这么远过,因为我总是害怕自己走得太远了会来不及赶回家。我将它放下,放到了草地上。说实话,在我放下它的那一刻,我就已经开始思念它了。在它转头向着前方奔跑、逐渐离我远去的时候,我顺着它奔跑的方向,看到了比站在教堂门口看过去还要远的远方,看到了原野的尽头,看到了城市的轮廓。

    “我怔住了,恍然之间就模糊了。我在那一刻竟有些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在思念那只远去的猫,还是在思念着眼前这片自己实际上从未到达过的远方。在回去的路上,我发现,在我整个折返的过程中,家里并没有出现什么状况,花去的时间也不多。我意识到,一直以来,那些困扰在我心里的,可能……都是些不必要的、虚假的担忧。

    “但是我心里还是有些不确定,像是为了去证明一般,自那天以后,我几乎每日放学都会撒各种各样留校的谎,不立即回家,去镇上别的地方逛,去到所有我以前很少涉足的地方。上次,学校里最近的一场考试结束,我走进办公室里,我的老师把我的成绩单递给我,只对我说了一句话,‘你应该跑出去才对’。

    “我也是上个星期才知道,有好几次,我父亲见我放学了迟迟没回来,去到学校里确认我是否真的在留校时,一直出面帮我圆谎的,也是她。

    “那只猫,在我放生掉它没过几天后,又回来找我了。我很开心,但也犹豫了。我想它也和我一样,很犹豫,犹豫到底是继续待在我身边好,还是离开我去到更广阔的地方好。我想这个地方它肯定也瞒着我偷偷溜上来过,毕竟猫总是喜欢高处的。它看到这么漂亮的星空,肯定会想起自己在那天奔向的远方,肯定会想要去看到更高、更漂亮的星空,就跟我现在看到这样的景色,心里的想法一样。

    “它会消失不见,其实是在我意料之中的。在它离开后的这两个月里,我想要去寻找它,但觉得这只是个借口,就像几年前,另外一只猫,我想摸到它而攀向高处,这个借口一样。实际上的我,究竟是想要寻找什么呢?

    “于是,我想起了老师对我说的那句话……

    “昨天,我拿着空白的升学志愿表格,再次走进她的办公室里,对她说,‘我想跑出去’,而且是一个人地跑出去。于是她就去找了我父母。我回到家吃晚饭的时候,我父母对我说,他们同意了。哈哈,我当时都还没反应过来同意了什么呢。我想,要是只是我一个人去说,而没有让她率先出面的话,或许,这个愿望就很难实现了呢。

    “自从遇上那只小猫后,我做了很多逾越家中规矩的事,或者违反我心中为自己设立下的准则的事。我撒了很多的谎,还用了‘不正当’的计谋达成了我的目的,所以,我在今晚向主做出了忏悔,就是你在底下窗户外看到的那样。这还是我第一次不是在父亲的要求下、而是我自己主动去忏悔的呢。但这或许,也是我最后一次,站在这里,忏悔了。”

    春末夏初的气候渐暖,即使是半夜也不会觉得剧烈的冷,但礼濑真宵却在风早巽温暖的诉说中逐渐蜷成了一团,在恍惚之间听到了星星从夜空的裂缝里倾泻而下的声音。

    风早巽沉默几秒,随后突然又开口道:“啊,抱歉,一不留神就自说自话了这么多。你听着大概会觉得很莫名其妙吧?”

    “不,不会……”礼濑真宵只是摇头。

    自己竭尽全力地想要靠近他,却不想,最终竟把他越推越远了。就像在攀爬最后那段通风管道的时候,自己竭尽全力地加快速度,却让他的身影在自己的眼中缩小得更快了。

    回到阁楼中时,礼濑真宵近乎是一沾上床铺就昏了过去。他走得太多了,他今天一天内涉足过的里程甚至都要比他过去十几年加起来的还要多。当他再次醒过来时,已不知过去几天几夜了。窗外正是黄昏,他转头看向远处一栋学校模样的建筑,看到庞大的铁门被缓缓拉开,如豆粒一般小的学生们从校门口涌了出来,三五成群地说笑着。

    他又转头,看到了原野,看到了原野上的小河。他心里忽然又感到愧疚与辜负了,于是他走出了门去,背着太阳落下的地方、向着星星升起的地方,停停走走、半行半奔地前往过去。原来黄昏之下的原野是多么的美丽,天空是金的,有归巢的鸟儿排着队从头顶上划过。

    礼濑真宵赶到桥边时,水中已然盛满一河的星星了。他倚在桥边喘了好一会儿的气,随后跑上桥,低下头去张望,满河的闪烁,就像夜空的泪光。

    突然,一只盒子浮上了河面,像是等候了他多时。礼濑真宵错愕地注视着它,盒子在河面原地浮停了几秒,接着漂向岸边。他立即奔下桥去,在岸边接起那只盒子,打开。

    里面是一袋牵牛花的种子,还有一张字条,上面只简短地写着三个字:

    送给他。




    七.

    父母获得了教会的允许,爬上了阁楼,拉着礼濑真宵的手,问了他很多的问题,问他这段时间身体有没有好点了,问他替他们照看他的教会人员们有没有好好对待他。礼濑真宵面对着这些细密如雨点的问话,只是点头,就像以往父母夺得珍贵的机会前来看望他时一样。

    但是,在问话的末尾,礼濑真宵头一次地,向父母主动发了话:

    “我感觉……有力气了。”

    他没有说谎,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在徘徊的悲伤与懦弱中,在不知不觉中,他已经用双腿到达了过去只能用双眼到达的地方,接着将目光投向了更远的远方。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父母的眼中露出了些许惊讶的神色,对视一眼,再而一起重新看向他,等待着他把话继续说下去。礼濑真宵又把拳头握紧了几分,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尽管这样的力道对普通的孩子来说仍旧虚浮:

    “我想去上学。”

    夜里,他独自走了出去。原野上空的繁星在他眼中似乎已经变得单调与陈旧了。他来到小河前,走过河桥,但并未就此止步,而像是变成了一只猫一般,走向了更远的地方。

    夜空中的星星逐渐变得疏淡,他走到了丘陵的边缘,城市的边缘,在地上看见了即使是在夜里也不会熄灭的群星。夜空完全干净了,像是星星全都掉到了眼前的地上。

    他抬头,看见了一架闪着夜灯的飞机。他蜗居阁楼时曾经在书上无意间读到过,那是飞机。当它掠过小镇的上空时,或许已经攀升到了不可见的高度,钻进了群星的光辉里。或许风早巽在那时透过机窗就只能看到无尽的云层了,又或许那架飞机一开始就不是那样的路线。

    礼濑真宵想起风早巽临行的那天,阁楼底下出现了一个盒子。他打开它,里面是一张信一样的纸,还有一张地图一样的纸。

    信一样的纸上说:『很抱歉我走得匆忙,没来得及给你准备回礼,就只好把我几年来都喜欢一个人躲在里面的“秘密基地”告诉你,它在教堂的塔顶上,我在另一张纸上画了如何去到那里的路线。曾经我也和那只猫分享过这个秘密,而现在,我也把它分享给你。或许未来某日我们会在世界上的某个角落重逢,愿主保佑你。』

    他接而拿起另一张地图一样的纸,上面绘着他熟悉的路线。

    城市上空的飞机飞离了他的视线,也飞离了他的思绪。渐暖的风拂过原野,春花欲谢,青草愈碧。攀山的行人摇曳着衣摆送别春天,夏日也将在万物的呢喃声中纷至沓来。



    完.




    ● 创作后记

    (包含一些我个人对文本的专断解读,在此强调,读者的直观感受最重要)

    虽说文前提到本文的核心设定取自于动画电影“想哭的我戴上了猫的面具”,但实际上本人从掏出键盘开始建设这篇同人文、直至全文建设完成的整个过程中,都没有把这部电影给看完。但这篇同人文的诞生,在因果链上确实要置于知晓这部电影之后。

    而因果链的最前端,则是最开始引用歌词的那一首歌“嘘月”,这部电影的ED。第一次听到这首歌的时间并不在这个寒假,至于具体在多久以前我已经不记得了,但鬼使神差地对将这首歌作为ED的这部电影起兴趣正是在最近几个星期。看掉了电影的开头,知晓了猫面具的设定之后,这篇同人文的灵感就鬼使神差地来敲我门了。

    而“嘘月”这首歌除了作为灵感源之外,于我还有其他的意义。首先可以代餐(呃)(不然也不会把里面的某句歌词挑出来在最开头引用),其次这首歌的演唱情绪和这篇同人文的基调很适配,所以每天在建设之前我都会先听一遍这首歌,以助于撰文时情绪的申发,建设累了的时候也会听一听以给情绪续航。不过全文写下来,单论歌词的话,我觉得还是“靴の花火”更好代一点(草)(是同一个乐队的作品,但没那么舒缓,情绪更激烈就是)。

    “我用无底的勺子啜饮着我对你的深深爱恋,味同嚼蜡,却越饮越渴。”文中的礼濑真宵对风早巽而言,或许只是一场短暂的萍水相逢;但风早巽对礼濑真宵而言,却是一整场的兵荒马乱(“暗恋是一场一个人的兵荒马乱”)。而这样的信息不对称也是贯彻整篇文章始末的,戴上猫面具变成猫的礼濑真宵、以及礼濑真宵本人,这两者分别和风早巽的关系,即是矛盾冲突最激烈的点。

    至于风早巽最后到底有没有确信下礼濑真宵就是那只猫,我不想给出任何定论,因为我也不知道(啊??),毕竟可以让人变身成猫的“猫面具”这种东西是完全的奇幻设定。最后他在教堂顶上对礼濑真宵说的那番“决定要离开出生地”的话语,是源自于对那只猫消失原因的错误阐释、还是发现了背后的事实来劝解礼濑真宵,还请随心自由理解。

    但值得肯定的是,无论真相是否有被知晓,文中二人的成长都是发自于他们真实内心的。我前段时间曾在自己的个人微博里发过这样的一段话:

    『私以为,在有益(或者说“良性”/“健康”)的人际关系中,关系中的双方都能给对方带来某个(或某几个)方面上的增益(或者说将利弊做个总体折算,利明显大于弊),比如和对方相处两个人都能提升精神状态,或者增长见识,或者交流哲学命题(?)拓展价值观念、完善自我人格,简言之即在最终起到互相促进成长的效果。

    友情、爱情、亲情三者中任何一者(或多者叠加)都是如此,所以我也发现自己现在写同人文的时候也会有意识无意识地去注意这方面的内容,关于“产品双方互相促进成长”这一命题。

    其实有个基本上被玩滥了的词“双向救赎”,某种意义上也有点表达出了这方面的内容……但我觉得用“救赎”这个词有些言重了(题外话,私以为最终能彻底拯救一个人的就只有这个人自己),也对这个词有点PTSD,感觉跟男科捆绑在了一起(跟“双向奔赴”这个词类似)[允悲][允悲]感觉说是“互相促进成长”就足够了。』

    即使这篇文章最后的结局是离别,但二人的整个相处过程对彼此而言都是意义重大的,这种意义具体体现在,随着情节的发展,两个人敢于涉足的地方越来越远(一开头礼濑真宵只有力气在阁楼附近转悠,而风早巽被原生家庭拴住也跑不远),而这某种程度上用正文的“第零节”就可以进行概括——“猫总是喜欢往高处爬的。喜欢猫的人为了摸到猫,也总是喜欢往高处爬。”

    这可能特别抽象特别故弄玄虚(?),但我确实有想表达出“人际情感促进人格成长”的意思在。其实成长的过程即是“用双腿到达了过去只能用双眼到达的地方”(第七节语),且绝不会满足于此,这个过程是以正反馈持续推进的,因为在到达过去意义上的远方后一个人必然会“接着将目光投向了更远的远方”(同)。

    说实话这样的立意给了我一种初中作文的感觉(草),就是以同人文为载体形式来呈现,对应试作文来讲过分花里胡哨。而且真要把时间拧回初中的话,我想当时的自己甚至可能都不会真正拥有这样的觉悟,因为人生阅历的尺度还有些不够(虽说现在的我也没从井底之蛙脱离多少就是了)。对于初中时候的我而言,高中即是“只能用双眼到达的地方”;而对于如今的我,高中已经变成了“用双腿到达了的地方”,“只能用双眼到达的地方”则转为了大学。

    除此之外,我在行文的过程中,似乎也隐隐地在风早巽身上带过了“原生家庭对于人个性的束缚”这个话题(其实起初构思的时候没考虑过要夹带这个,在非刻意的状态下写着写着就感到不对劲了/?)。我在写他自述常常编造借口放学不回家时,也回忆起了自己小学时候找各种理由晚回家,跟同学在外头瞎逛的经历(正所谓“我手写我心”)。以及“秘密基地”的概念对儿童的普遍意义应是“个性自留地”,脱离监护人的凝视以实现个性的自由发展。

    从原生家庭的“小背景”延伸到整个故事发生的“大背景”的话,文中关于教会的一些细节其实是有点耐人寻味的,比如诊断给礼濑真宵的所谓“洗礼疗法”、承诺代替礼濑真宵父母照看他却几乎没有在孩子面前现过身(第七节)、喂鸽子强制收费(第三节)等。正所谓艺术源于生活,在我的现实生活中也确实是有去寺庙被强制收费的真实经历,这也算是夹带了我对这种被世俗之味侵蚀的场所的,呃,轻微的讽刺之意?

    最后再讲点轻松的细节,关于对猫的描写,我家里本身也是养猫的。虽然我家里的这只猫并没有直接构成灵感来源,但也很难说我在行文的过程中没有在不知不觉间将她作为参照,去书写猫的种种表现。值得一提的是,我家里的猫特别高冷,抱一下就会发脾气,所以文中礼濑真宵变成猫时对风早巽的种种亲密行为,是我从没有在她身上体验过的XD(大概某种程度上也寄寓了我对她的各种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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