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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tian01knigh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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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tian01knigh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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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issing(娄运峰)xElk(赵嘉豪)
    全文3.8w,架空,动物塑有,猞猁x白狼,主要角色死亡。完全脑洞向,有bug敬请装作看不见
    预警:有队友出现,会用化名,几句话咪/尺绯闻(谣言)提及。

    #lpl
    #红娄梦
    #Missing
    #Elk
    #英雄联盟
    heroLeague

    【英雄联盟/lpl/红娄梦】夜晚的流星不会说话(上)

    摩耶集团贵公子赵嘉豪18岁的成人礼物是一辆市面上最新出品的HL-M豪华型跑车。他将它扔在了通往S市的郊区公路上,转头坐上了一辆旧得哐当响的老货车。

    这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更不可思议的是,那个坐在他身旁单手摆弄着方向盘、一边还嚼着葡萄味口香糖吐泡泡的驾驶员,是他三年未见的老相好娄运峰。

    小少爷,车不要了?娄运峰问。

    无所谓。赵嘉豪答。难听的爵士乐换过一首,货车的轮子又转了两圈,娄运峰又听他礼貌地开口:我可以吐你车上吗?

    最好不要。娄运峰摇下车窗。别人的车,我还得花钱请人洗,你一吐就吐走我半个月工资。

    赵嘉豪给了他一个微笑的表情,说那你得多谢我替你着想了。

    夜风送入车厢内,柴油的味道终于被冲淡了些许。又开出几公里,直到周围完全没有人烟后,赵嘉豪才认识到半小时内车不可能停。于是他终于克服了心理障碍,随手抽了手刹后放的盒子里的几张抽纸,将它们垫在自己脑后之后,舒舒服服地躺了下去。

    讲究。娄运峰说,5张纸一块钱,下车时记得结账。

    施舍你了。赵嘉豪眼睛都没抬。可很快他似乎意识到了不对,终于勉为其难地将眼皮撑开了一条缝:我手机没带,兜里没零钱。

    娄运峰无奈。他四下张望着,好像在想什么办法。直到他实在发现这一块钱是回不来本后,才慷慨道:这包我请。

    谢谢。赵嘉豪说完,话锋一转:我们是要去哪?

    你想去哪?

    嗯……赵嘉豪顿了顿,本想又说出那句“无所谓”来,可一转眼他又改变了主意,说:越远越好。

    娄运峰看起来不甚情愿。赵嘉豪顺口补充:等有机会给你补上油钱。双倍。

    娄运峰这才又吹出一个泡泡来,同时将货车飙到了公路的最高限速。








    第一节

    难民赵嘉豪的8岁生日礼物是一场考核,通过的奖励是作为人继续活下去的权利。

    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孩子在他面前以歪七八扭的姿势躺着,似乎睡得正香,不过是身上多了几个致命伤而已。场地里的垃圾被拖走了,而赵嘉豪被念到了号码,成了下一位可能成为垃圾的孩子。

    和他一样拿到3号号码牌的猫科动物在他的眼皮底下虎视眈眈。那眼神里除了对活下去的渴望外一无所有,包括紧张,甚至包括麻木。

    赵嘉豪用他身为白狼的利爪把那猫科的头按在地上锤到开花时也是一样。他也受了不轻的伤,胸口甚至裂开了一道巨大的沟渠,却知道自己暂时活下来了。这固然值得庆幸,可是庆幸有时也是要人命的,譬如在他举手向主考官示意的此刻,那不得好死的野猫又爬起来,意图将他拉下地狱。

    我才不会死。他听到那只猫说完,脑海中只有一个反应——竟没死透。

    赵嘉豪忏悔,他知道这是自己一瞬间手下留情的错。现在他认识到了错误、正准备改正,却听考场的铃声响起。时间结束了。

    他瞬间停手,等待枪声的到来。那猫科似乎还想给他的大腿添上一道疤,却立刻被守在两旁的教官们拉开。

    ……

    直到坐在看台上,赵嘉豪才反应过来,他们被主教官放了一马。

    你们真幸运。领他上看台的刀疤教官往一旁啐了口唾沫,将手往迷彩服上擦了又擦,瞥了他一眼。很少见老大想要人的——而且,小白脸,你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能坚持不去医疗部,到让我对你有些刮目相看了。

    赵嘉豪没管自己的新外号,反问道:主教官为什么收了那只野猫。

    你说啥?刀疤教官难以置信地瞥了他一眼。

    主教官为什么收了那个猫科。赵嘉豪重复了一遍,明明是我赢了他……

    嘁。刀疤教官给他的伤口上来了一拳,似乎想欣赏他龇牙咧嘴的表情,未果。他感到无趣,又说:活下来就不错了,还想这些有的没的。

    ……好吧。

    刚说完这话,刀疤教官就见他两眼一闭,彻底晕了过去。

    ……

    再到他睁眼时,基地的晚饭已经好了。

    进食时间是半小时。训练场对面,西边的集中食堂飘来了阵阵柴米油盐的香气,侵入了每一个新兵蛋子的鼻腔。好了伤疤的新兵开始发了疯似地跑过操场,面对着从出生到现在都没见过的美菜,像一头头种猪一样贪婪地舔舐油水。赵嘉豪左顾右盼,没见到有教官带领,反倒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那只猫。只见他拖着满是绷带的身体走到了食堂的尽头,拿起一份已经被打好份量的套餐饭,埋头苦吃了起来。

    这行为看上去有些特立独行,赵嘉豪来了兴趣,自顾自地缠上了他,学着他的样子领饭、进食,也学着他的样子默不作声。

    人总是从众的。不多时,放弃大鱼大肉、转头去吃那素得叮当响的套餐饭的孩子竟然变多了。大家安静地围在一起,像是在举办什么仪式。这种诡异的现象持续了十几分钟,直到夕阳落山——通俗点来说,是半小时的进食时间将要结束了的时候,才被那只发起的猫科打破。

    他起身、走出食堂、向右拐,赵嘉豪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回到了宿舍楼。

    宿舍楼底下的大门在30分钟截止的一瞬间被锁死,铁门外似乎传来了断断续续的拍门声,还有谁被拖走的声音。但这些和刚领到新衣服和被子的赵嘉豪无关了。他看到衣服上别着的胸牌,也就是他的新名字——3号,又顺着指示牌摸回了自己的房间。随着钥匙转动,他打开门,那只猫科又阴魂不散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他退出门,再次看了一眼门牌。门牌下方贴着床位标识:A床,0号……D床,3号。于是他两顾茅庐,这回确认了那野猫的名字,就是0号。

    搞清楚这些后,他回身关上了门,和自己的那位死敌交换了近60秒的视线。宿舍区打架所遭受的处分,足够现在状态的我们俩都死一回。他说。听到这些话的猫科这才把头转向自己的床位,三两下上床去了。

    又过两分钟,剩下的舍友陆续来到。再过很久,夜幕吞噬了整片天空,该休息了。

    赵嘉豪躺在床上,窗外不知哪里传来了断断续续的嚎叫声,像狗吠,像猫哭,震耳欲聋,哀转久绝。



    第二节

    赵嘉豪作为一头白狼在雇佣兵基地里接到的第一项训练任务,是为昨天在宿舍楼外死去的孩子收尸。

    没人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至少赵嘉豪不知道。或许是那些大鱼大肉有毒?或许是刚训练完吃重油的食物被撑死了?都有可能吧。

    所有新兵两两一组,赵嘉豪还没找到伴,倒是他的那位死敌先来寻他了。他想这不过只是个殡葬的活,倒不至于又和昨晚那样针锋相对,便由着那人组队。那只野猫杀人技术逊他一筹,手脚倒是麻利,三两下就打开裹尸袋,你抬头、我抬尾,终于将那些肚子鼓起的饿死鬼们抬到了焚化炉前。

    随着一声短促的“滴”声,他们的人生被彻底烧成了一片灰烬。

    在清空了整片训练场后,那日复一日的常规训练项目才算是真正开始。烈阳高照,组间休息时,赵嘉豪坐在水池旁用冷冽的清水洗眼镜。再戴上时,却见那猫科又无声无息地摸到了他身边,倒是将他吓了一跳。

    你来这干什么,野猫?他问。那只猫眯起眼睛,笑道:休息时间,我爱去哪去哪。

    赵嘉豪没理他,因为他知道这只猫刚刚根本就没参与训练。昨天他伤得太重,所以在病好之前主教官破例让他可以跟队休息。想到这赵嘉豪心中又是一阵不忿,给了他一个不想搭理的眼神。可那只猫像是对赵嘉豪产生了些许兴趣,竟用手撑着头,蹲在他身旁甩着尾巴:诶,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死吗?

    赵嘉豪知道他说的是刚刚烧掉的那些孩子。这还用问?他盘坐在树下闭目养神,眼睛都懒得抬:他们吃了不该吃的东西。倒是你,他顿了顿,你怎么知道那些肉里有毒?

    不一定是肉里有毒,或许只是撑死了呢。那只猫笑了笑,转头又看向食堂,接着神秘兮兮地凑到了他耳边:其实,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人不能有不该有的欲望。

    赵嘉豪对这句话嗤之以鼻:不该有的欲望?你要是没有,又为什么会来这里?

    那猫和他话不投机,不再搭理,转头找了个沙地躺下,舒舒服服地晒太阳去了。赵嘉豪权当他是挑衅。小白脸,快回来训练了!远处刀疤教官喊。他应了一声,起身回到了原来的队伍中去。

    ……

    令赵嘉豪意想不到的是,当晚吃饭的时候,他又见到了那只猫。

    与昨晚相比,今天的食堂显得格外冷清。前面几个出餐口中,昨晚的那些大鱼大肉全都被撤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份又一份已经打好的套餐饭。而即使在套餐饭里,也连一道像样的肉菜都没剩下,只有菜汤上还飘着一些油水。不过肚子正饿着,赵嘉豪也不挑,随便捡了一份,又坐在原来的位置上大快朵颐起来。

    可那烦人的猫又坐到了他的身边,学着他的样子吃着饭。

    你想干什么。赵嘉豪把碗一甩。

    那猫被他这么一吓,却也不恼,只说:我坐在昨天的位置吃饭,惹到你了?

    赵嘉豪这才想起来,昨天是自己先学的他来着。可他并不想承认这种错误,于是便再度端起碗来,闷头吃饭。直到当饭盒里已经连一粒饭渣都不剩了的时候,赵嘉豪这才将碗筷收好,一起放到回收处。

    离晚间训练还有10分钟,赵嘉豪觉得没必要这点时间也回那棺材一样的窝,于是便百无聊赖地坐在食堂里,望着窗外火红的天空。

    这是他十天前来到雇佣兵基地后,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端详、或者说观察天空。他还记得进入基地外围的铁闸门前,他回头看的那最后一眼。那时也是下午,天空和此刻并没有多少区别,硬要说的话,也就只有几朵积云的位置出现了偏差。

    实话实说,他自己也没有想到他竟然能从十天的尸山血海之中站起身来,成为一名被命运放过的幸存者。W市经济日下,又久经战事,贫民窟的面积逐年扩张,每年因吃不饱饭而或主动、或被动来到这里讨份生计的孩子数量也在成几何倍上涨。可这里毕竟是军事基地,而非是隔壁S市的贵族育儿园,所以想留下来,首先得证明自己有留下来的价值。

    现在,他是合格品了。可他现在又望着墙外的天空,放眼望去,竟连原本熟悉的城市都见不到了。想到这赵嘉豪不禁嗤笑一声——自己好不容易才踏入这片土地,没出几天,却又闷得发慌了!可惜的是,基地四周都有几米厚的围墙,高度差不多有5个他那么高,最顶上还有足以烤焦他三次的铁丝线圈电网。他还没有被折磨到想不开逃离的地步,更何况,现在就算逃出去了,又能去哪呢?

    没有家人,没有食物,更没有钱。

    他想起了外面的世界,又想起了之前那个虽在城市里,却只把他当奴隶呼来喝去的孤儿院。他听说W市的雇佣兵虽苦,然而不出几年就可以接任务、赚大钱,所以他才毅然决然地离开了那里,妄想过上将人生掌握在自己手中的生活。

    不知为何,他又想起了那只猫上午说的话来。真可笑!他想,人若不贪婪,就只有被他人蚕食殆尽的份。而他总有一天可以熬过现在的日子,踩在原来那些家伙头上,让所有人对他刮目相看。虽然要暂时远离自由,但寄人篱下的生活已经离去了、再也不复返了,一想到这他又隐隐地兴奋起来,仿佛今天一天训练的疲惫都一扫而空。

    “铃铃铃——”

    他的美梦还没做完,食堂的时钟就提醒他进食时间只剩3分钟,马上就要开始晚间训练了。于是他终于从位置上站起,趁着那硕大的卷帘门还没有落下之前离开了食堂。

    夕阳快要落山了,天边有月亮的影子。微风从北边吹来,呼呼地将他的发梢吹得贴在脸颊旁还没痊愈的伤口上。晚间训练的开头是慢跑,许多人出现了不适。而赵嘉豪吃得不撑,好歹身体没出问题。跑道还剩最后半圈时,那只猫又如影子一样地来到了他身后,低声道:真可怜。

    可怜?……可怜什么?

    最后半圈结束,赵嘉豪扶着训练场旁最粗壮的那棵大树,虽觉得喉咙发干,但仍忍不住质问。那猫靠在攀爬架旁,打了个哈欠:饭都不能吃太饱,不可怜吗?

    赵嘉豪说:我还以为你多深沉,没想到你的眼界也就限于口腹之欲了。

    那又怎么样。那只猫耸耸肩,我只想活下去呀。顿了顿他又说,每天能呼吸、能进食,就已经很好了不是吗?

    赵嘉豪不和他争辩:祝你每天都能吃饱饭。

    这话实际上更多的是嘲讽,可那猫科却像是听到了一句祝福一样,笑着伸了个懒腰:谢谢,你也是。










    第三节

    从那之后,赵嘉豪很少再见到0号。

    教官不同,训练场也不同。他跟着刀疤教官在沙地里摸爬滚打,0号却跟着主教官去了更高处的室内场馆,过得好不滋润。偶尔主教官下来巡视,0号总会跟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脸上挂着那种让赵嘉豪心烦的温顺笑容——直到主教官转过身去,那笑容立刻褪得干干净净,露出底下未被驯化的野性。赵嘉豪这才从那双仍然锐利的眼睛里,认出那是半年前和自己死斗的那只野猫。

    ……

    大半年的时间一晃而过。赵嘉豪对此并没有多少实感,因为每天的训练内容实在是太过重复。只有当新年里的某天晨训、刀疤教官拎着卷尺来给他们量身高时,他的视线堪堪越过了一米二的刻度线,这才让他确信自己应该是长大了一岁。

    除了过年期间有了些好菜好肉,平常日子里,每天就是起床、训练,还有打杂挣点积分,好去小卖部换零食。生活过得很单一,日出和日落似乎在这里变得毫无意义。不过这一年来也不能说是全无收获,除了更精进的体能成果和刺杀技巧外,他还结交了一些新朋友,关系最好的要数同为刀疤教官麾下的一只萨摩耶,大家称他为7号。

    7号和他同姓,耳朵也长得极像,雪白雪白的,只是不戴眼镜,每天呲个大牙凑到他身边搭话。赵嘉豪习惯性和所有人保持距离,却不得不承认7号的笑容多少驱散了些训练场的沉闷。

    除此之外,宿舍倒是安静异常。晚上训练结束后,宿舍里还是没人说话,赵嘉豪一回到宿舍,等待着他的只会是沉默的灯光。不过好在7号每天还会时不时和他聊上几句,生活也不算是太无趣。

    基地的基础设施也不差,只要保持每天训练不出错,都可以换取到一定量的积分。7号会用这些积分去基地的后勤部换点好吃的,0号行踪不定,有时抱着一堆东西回来,有时又砸吧嘴说今天要饿肚子。而赵嘉豪的积分大多都用来洗澡、洗衣,每天几乎保持收支平衡,几个月下来,竟是没积累下多少。

    7号总劝他省着点花,不要每天洗澡了,还是留点积分以备不时之需,要是哪一天突然有需要呢?而赵嘉豪却满不在乎,一方面,他确实是有点洁癖,另外一方面,他又反问道,要是哪一天突然死了呢?那积分留着还有什么用,总不能让别人继承吧。

    7号被他说得哑口无言。然而赵嘉豪说得确实在理,毕竟的确有不少人悄悄地没了踪影。他们或是因为体质太弱,或是因为训练时出了意外、被流弹打死。就比如同寝的那个1号和2号——赵嘉豪对他们实在没什么印象,因为早在半年前1号就因为承受不住体能训练累死了。2号有天被罚禁闭,一天没吃饭,后又去食堂足足吃了五大碗稀饭配榨菜,在晚间拉练时突然倒在地上,两腿一蹬,撑死了。

    一来二去,四人间只剩下了赵嘉豪和那只野猫。

    ……

    赵嘉豪还记得,2号死的那天,他回到宿舍,后勤人员进来清理2号的床铺时,他看到那只野猫把2号前天才用积分换的能量棒偷偷藏在了床上。

    按道理来说,死去学员的物品必须全部销毁,私藏遗物等同于违纪——其实就算把东西留下来,其他学员基本上也不愿意要,毕竟是遗物。而0号一直不介意吃死人的东西,赵嘉豪也就由着他去。

    只不过,赵嘉豪看着后勤人员把2号的衣服、鞋帽以及被子枕头全部清走时,那只猫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

    直到后勤人员“砰”地将房门带上时,赵嘉豪还是什么也没说。他看着0号蜷在床铺阴影里,像真正偷腥的猫那样竖起耳朵警惕外界动静,忽然想起自己胸口那道至今未褪的伤疤。他感到房间又变得黑暗而寒冷起来,只剩下唯一的一扇窗户,投射着外头清蓝色的警示灯光。

    月亮升起。赵嘉豪注意到在黑暗中,那只猫好像看了自己一眼。鲜红色的眼睛在黑暗中变成了血一样的暗红,如同红宝石一般,反射着令人心悸的光。

    他很快就将视线撇开了。

    赵嘉豪没管。再怎么样,谅那猫也不敢在寝室里杀人。

    他躺上床,一夜无话。第二天,他们仍旧是被集合的哨声吵醒,日子也还是照样过。



    第四节

    寝室人少对于赵嘉豪来说不是什么无法接受的事情,反倒庆幸自己又多了些安静的空间。只不过痛苦也是有的,那就是每天都不得不和那个0号打照面,大眼瞪小眼。

    好在0号并没他预想中难缠。自从上次他没揭发他偷藏遗物的事过后,那猫科对他的敌意渐消,而且称得上识趣,大抵看出赵嘉豪贪静,便也敛声屏息,极少扰他。逢上休息日,赵嘉豪就去找刀疤教官借书,再躲开宿管,点燃那盏用整整五天打杂积分换来的的烛火,贪婪地啃起上头的文字来。

    刀疤教官人长得彪悍,却意外地藏了一屋子兵书,虽知道随意给学员看书保不准要被开除,但好不容易见到个爱读书的,也就悄悄给了。赵嘉豪也不挑,有字就行。实在遇到不懂的地方,便趁着训练之余私下找教官交流,一来二去,竟也看了十来本。

    可他没有想到,这点精神食粮,竟险些成了他的断头饭。



    那天夜里他照常点着灯看书,可那猫不知是犯了什么毛病,硬要凑上来同看。兴许是几句话不投机,两人推搡了几步,而在火气正盛的少年面前,这几步的推搡就足以酿成一场争斗。那猫亮出了爪牙,他也同样不甘示弱。这并非小打小闹,反倒是连平日里训练的功夫都用上了,饶是他们再想减小动静,也免不了传出打斗的声音。

    当宿管领着教官踹开他们宿舍的房门时,只见那只犬科的衣服开了线,那只猫的脸上也挂了彩,血迹在他们身上不分彼此。正以一种扭曲的姿势缠斗在一起的两人当即被拉开,同样遭殃的还有那本烛光下翻到一半的书。

    那只猫是主教官的学生,没人想得罪,象征性罚罚后勤也就算了。可赵嘉豪就没那么好运了——他被认定为先动手的一方,宿舍斗殴,顶格处罚。再加上拷问他时,他又死死咬定书是他偷来的,又给他换得了2天的禁闭。

    赵嘉豪平日遵规守纪,竟想不到基地里还会有如此破旧而阴暗的禁闭室。他本以为宿舍楼已经够破了,而这禁闭室却像是停尸房、火化炉,像极了某个失火后烧死了百来号人的小屋,想借他的阳气压一压邪祟。重见天日时,他已经要分不清时间了,只看到夕阳的尾巴拽着夜色一同从远处掉下去,他拖着极饥饿的身躯冲到食堂,等待他的却是已经落下的铁闸门,以及晚间拉练的噩耗。

    7号拿命给他藏了个烧饼出来,在夜色里行军时,他趁教官走在前头,以比平日暗杀训练还快的速度将饼吞入腹中。然而这也只是杯水车薪,等他回到寝室、瘫倒在地时,才发现自己的状态已经不能用很差来形容了。

    胃部的剧烈收缩已经过去,转而变成一种无物的、空洞的、灼烧般的麻木感,仿佛他已经失去了这一器官,整个腹部充斥的是滚烫的砂石。接着便是口渴。强烈的、无法抑制的口渴。但他知道这不是缺水,只是单纯地想往肚子里填充一些食物。

    他感到头晕目眩,挣扎着坐起身来,一转头,看到的是椅子上放着的两天前自己想攒一攒拿去洗的迷彩服。而这一想法随着他被关禁闭而泡汤,现在,他已经没有任何换洗衣物。

    赵嘉豪的洁癖令他实在无法容忍那些发烂发臭的衣服穿在自己身上,半分钟都不行。这对于基地的环境而言是一个致命的毛病,而经过上次的扣分,他的积分只能够换取1次冲凉的机会,外加一次使用烘干机的机会,或是1根能量棒。

    现在这个选择题已经摆在他面前了:要么打破自己的规矩,忍耐到下一次赚够积分再去洗衣服,要么穿上换洗后的衣服,抱着被子干净地死去。赵嘉豪原本以为自己不会犹豫太久的,然而最终他还是犹豫到了小卖部快要关门的时刻,才决定不能因一时的体面而将自己之前的努力全部抛弃。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站起身,刚挪到门边,门把却突然转动。两天没在宿舍里见到他的0号刚冲完澡,端着浴盆,毛巾还搭在湿漉漉的发上,开门见到他像是见了鬼一样的,差点出拳将他打到彻底一命呜呼。

    看到那个罪魁祸首浑身清爽干净,再闻到自己身上混合着汗水和禁闭室潮气的味道,赵嘉豪自己都不知道此刻是什么表情。好在那只猫似乎看出了他的难处,将盆往地上一放,转头道:怎么,饿晕了?

    换做往日,赵嘉豪当然不想和他这死敌说话。可今天他已经饿得分不清是非黑白了,只点头,后又哑着嗓子补充:还想洗澡。

    那就去洗呗。对了,告诉你个秘密——小卖部还有10分钟关门。

    不过,如果你实在错过了时间,我也可以把我教官给我发的宿舍楼钥匙借你——但你不许故意弄丢。0号说完,拿着那生了锈的钥匙在他眼前晃了晃,继续转头擦着头发。几个呼吸后,似乎是听到身后并无动静,他又转头:是没积分了?

    嗯。赵嘉豪说着,心中那知识分子的道德感又促使他补充了一句实在没必要的话:只够二选一。

    那就去吃东西,一天不洗又不会死。

    说完这话,房间里又是半天没有动静。赵嘉豪只是直直地盯着他,那眼神让0号有点不自在。僵持了几秒,0号终于松口:行,我给你两根能量棒就是了。但是,之后赚到积分可要双倍还我。

    赵嘉豪佯装没听到后半句,接过能量棒就撕开包装啃了起来。一年多来,他从未觉得这食之无味的能量棒是如此美味的东西。0号在昏暗里看着他,忽然笑了:你应该庆幸之前没举报我——这是2号留下来的能量棒。

    赵嘉豪权当没听到。

    那猫又讨人厌地开口:这下你懂我之前的意思了吧?吃饱饭才是要紧事。

    赵嘉豪不想在这一生死存亡的时刻和他进行这种无意义的争辩,但仍忙里偷闲,抬头给了他一个不赞同的眼神。可这眼神在看到0号再次递给他的半根能量棒后消失了。那只猫说:慢点吃,这半根实打实是我买的,就当我请你的了。

    赵嘉豪这才低下头去又啃了一口能量棒,再也不反驳。



    那天半夜1点,赵嘉豪躺在那栋老旧的基地宿舍楼的床上,一翻身,那床就嘎吱嘎吱响。可这不妨碍它成为赵嘉豪这辈子最美好的夜晚之一——他有着干净的身体,带着刚烘好还有热气的衣服,以及一个至少能撑到明天早饭也不会饿死的肚子。直到很久很久之后,他仍然记得那是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月光透过生锈的窗户照进屋内,将地上照得一片雪白。

    他蹭了蹭枕头,好不悠哉。快要睡着时,他听到那只猫开口:没想到,有一天我竟然会救你一命。

    你猜我为什么会需要你救。

    抱歉嘛——至少我们这样两清了,不是吗?那只猫说,你那时为了赢下决斗,差点把我的头打开花,我现在手上还有一道消不掉的疤呢——难不成你都忘了?

    亏得你还记得,赵嘉豪闭上眼,都多久之前的事了。

    黑暗中没人说话。赵嘉豪顿了顿,又说:那时顾不上那么多,都是为了活下去。

    是啊,只是为了活下去。他听到一个声音从对床传来:

    所以,我后来想清楚了,我不怪你。

    谁在乎你怪不怪。赵嘉豪说。可那只猫胆敢反问:要是当时是我那样捶你,你保证现在能给我东西吃?

    赵嘉豪自觉不如,故意提高了声调:那你确实挺高尚的。

    那猫没吭声,说不定笨得压根没听出来这话是褒是贬。窗外万籁俱寂,只有偶尔吹过的风声,寂寞得令人发紧。赵嘉豪打着盹,听那只猫又说:诶,你叫什么?

    我叫什么?——3号。

    那猫的话很慵懒: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赵嘉豪同样回以颜色:问别人名字之前要先自报家门,这是基本的礼貌吧。

    嘁,还挺讲究。那只猫伸了个懒腰,尾巴甩得嗖嗖响,我可没有爹娘来教我这些啊!

    赵嘉豪沉默了。安静中,他听到那只猫翻了个身:要是有亲人还来这鬼地方,那也太惨了吧?

    ……,赵嘉豪毕竟也才不到10岁,总有些孩子般的争强好胜,开口胡诌道:其实我有爹妈。

    啥?

    但是家里太穷了。赵嘉豪话锋一转:他们供不起我上学,家里还有个弟弟要养,我偷跑出来,想挣点钱寄回去。

    这下那只猫像是被他的品德所深深震惊,久久没有说话,半晌才憋出来一句:那你可比我高尚。接着又说:我就是单纯的没爹没娘,从乡下来给自己讨口饭吃。对了,我叫娄运峰,猞猁。

    猞猁?赵嘉豪的困意似乎消失了一点,语气也久违地带上了惊讶:我还以为你是狸花。

    分不清也正常,老有人说我是狸花。就像肯定也有人觉得你是萨摩耶,对吧?

    那你觉得我是什么?

    狼。娄运峰脱口而出,白狼。

    ……你怎么知道的?

    连差点杀死自己的人的种族都不知道,那未免也太窝囊!

    赵嘉豪不吭声,但这一发现竟让他对娄运峰的好感微妙地增加了,毕竟他实在是太多次地被认错了种属,遇到个叫对的实属不易。可他张开嘴,说出来的话却是:野猫,你之前是不是想过趁我睡觉杀了我,霸占我的东西?

    黑暗中传来某人翻身的声音。没有哦。他说。或者,你猜?

    赵嘉豪不管真假,也不想去猜,只是转而问到:你刚刚为什么要给我能量棒?

    放着让我死,你不就大仇得报了……他本来想这么说,但娄运峰却只是说:我都说了,我不恨你了,就想着交个朋友。而且,毕竟这次的事情也有我的错。可能是因为你若是因此而死,我恐怕大半辈子都无法安心了吧?

    顿了顿,他又说:你若不信,就权当我是不想一个人睡在这冰冰冷冷的棺材房里就好啦。

    都一年多了,你居然还没习惯。赵嘉豪笑话他。他只摇头:没办法,不能习惯。一旦习惯了这种生活,以后说不定一辈子都摆脱不掉了。——至少,得是习惯一个吃饱穿暖的生活吧。

    其实,这里的生活没有想象的那么糟。赵嘉豪轻声说。至少,我可以为我自己而活。

    这倒也是。

    时隔一年,两人竟然破天荒地、难得地、少见地达成了一致。又过许久,等风声似乎都要入睡的时候,黑暗中又响起一阵微弱的声音:对了,我叫赵嘉豪。

    嗯。我知道了。娄运峰说。你好啊,赵嘉豪。

    夜色已深。在月色的温柔抚摸下,两个睡在宿舍两端的少年,似乎是做了同一个美梦。




    第五节

    从那以后,赵嘉豪没书读了。好歹他受了严刑拷打也没把刀疤教官供出来,训练上倒是得到了教官的更多认可,也算是好事一件。

    这样又过去了许多个日夜。有天赵嘉豪抽空算了算,自己现在的年龄,在外界应该是正好要上初中的年纪。这一发现让他既难过、又兴奋——难过的是自己没法和其他孩子一样读书上学,走上一条顺顺利利的寻常路;兴奋的是只要年满12岁,他就可以结束这暗无天日又两手空空的生活,前往总部成为雇佣兵的预备役。

    虽然预备役期间挣不了多少钱,提成的大头也在教官,但至少好过什么都没有。而且在旧基地的苦日子都熬过来了,又还怕什么呢?再说有天私下里刀疤教官还告诉他们,总部有豪华寝室、每天还能看电视,更重要的是能实现洗澡自由,不由得让他对那里又心生了不少期待。

    ……

    干得不错啊,小白脸。

    那天赵嘉豪在滚烫的攀爬架上悬停了整整三分钟,直到小臂开始不自主颤抖才翻身落地。砂砾地留下两个深坑,扬起的尘土在烈日下像血雾般弥漫。他抹了把脸,发现娄运峰不知何时已经蹲在训练场边缘的防护网上,尾巴垂下来轻轻摆动。

    怎么突然来这里?赵嘉豪喘着气。那只猞猁跳下来时几乎没有声音,笑道:我说过吧,我想去哪就去哪。

    赵嘉豪翻了个白眼,正想转头去找7号,却听娄运峰在他身后说:主教官在看你了。

    远处高台上,一个黑衣男人确实举着望远镜。赵嘉豪下意识挺直脊背,却听见身旁传来轻笑:骗你的,我教官还没到呢。

    今天懒得揍你。赵嘉豪说。

    这是因为他早就知道,今天就是总部派人来接人的日子。旧基地里,所有年满12岁的孩子都会被接到总部去,开启新的生活。

    想到这他又问:你和我同岁?

    当然,娄运峰笑,你才猜到?

    远处传来哨声。赵嘉豪不搭理他,转头往集合地点跑。随着教官的一声令下,所有人一同归队、立正,行注目礼。

    远处传来轰隆隆的声音,沙尘扬起,漫天飞舞。这是赵嘉豪几年来为数不多见到东边那扇巨大的、宛如城门一般的铁门打开来的画面,几辆崭新的大巴车顺着他们平日里训练的土路缓缓驶入,在场无论是年龄到了、亦或是年龄未到的孩子都眼冒金光——前几次赵嘉豪都只有目送其他孩子离开的份,最多在心里偷偷羡慕,而这次终于要轮到他了。

    7号在他身旁大呼小叫,一双眼睛似乎要冒出星星,换平日,他准得再去做十来个俯卧撑才会被刀疤教官放过。好在今天这日子本就特殊,就连平常最严厉的教官脸上都挂着笑容,也就没人说他什么。

    ……

    他们在刀疤教官的带领下上了车。娄运峰师从本届主教官,坐上了第一排,威风又神气。赵嘉豪跟着7号坐到了中央,等着大巴发车。

    随着最后一名孩子系好安全带,大巴呜呜地开走了。这是四年来赵嘉豪第一次看到外面的天地。时间太久远了,久远到他甚至无法分辨出旧基地外的景色到底发生了多大变化。他唯一记得的是来时旧基地两侧基本都是空地,再远处的地方,或许是有楼宇。而现在此刻那些楼宇似乎建得离他们更近了一点,远处的玻璃幕墙上反射着阳光,冰冷而耀眼。

    他回头看去,身后的基地大门早就已经消失了很久很久了,那些四年间流过的汗水和空气中淡淡的发霉味道,想必也会被他们彻底丢在身后。

    ……

    夜幕降临,车里的气氛由兴奋和激动转为了安静。大巴车上的新风系统悄悄运行着,这些在泥泞里摸爬滚打的孩子们哪有过如此安逸的时刻,此时虽才7点,却都一个接一个地打起了盹。

    赵嘉豪看向四周,别说娄运峰了,就连往日吵闹的7号也闭上了眼睛,安心地睡了过去,口中还响起了阵阵鼾声。赵嘉豪转头看向窗外,只见那在月色下闪耀着的清蓝色警示灯光已经不会再出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望无际的夜空,以及那闪着微弱光芒的点点繁星。

    一切真的是要彻彻底底地改变了。他想。那些苦难的日子不会再有了。

    只有天空中那些亘古不变的天体,和四年前相比,仍旧在一如往常地运行着。

    ……

    来到总部时,赵嘉豪特意看了眼时间,时针已经来到了数字九附近。由于是迎接新兵的日子,总部的食堂破例开放到深夜。和7号一起吃晚饭后,7号说想去总部基地里随便逛逛,而赵嘉豪累得很,两人便就此分开。

    赵嘉豪刷了门禁卡,在一声“滴”之后进入了宽敞的宿舍大厅。此刻离门禁时间还久着,大多数人还在外面游荡,整栋楼似乎空空如也,只有电器轻微的蜂鸣声。

    刀疤教官没有骗他,这里的住宿条件真的比之前好了数十倍不止,说是酒店都不为过。干净的地板、洁白的墙壁,还有每天都有人来收拾的房间,这对他来说,甚至可以称得上一种奢侈。只不过就在他难得幸福的瞬间,那讨人厌的野猫又凑上来了。

    我从外面报刊栏旁边顺了份报纸。娄运峰说,你不是爱看这些吗?

    赵嘉豪接过,又问:为什么突然找我?

    为什么?娄运峰笑,我们是舍友啊。

    他觉得这话有歧义,于是补充:到这里也是。

    赵嘉豪不忿:都是双人间了,怎么还是你?

    那没办法。娄运峰无辜,我按道理要和1号一间,你要和2号,可惜他们早死了。

    ……果然是乡下来的野猫。赵嘉豪想说,你说话能不能别这么难听?可他沉默一阵,却是将那只猫的话重复了一遍:是啊,早死了。

    说罢他没再理娄运峰,攥着报纸上楼去了,只是在消失在楼道间之前,娄运峰听到了他残存的一句话:你可不要像他们那样死那么早。

    ……




    第六节

    赵嘉豪沐浴完毕、换上浴袍,倒在床上闭目养神。

    电视里播放着最新的军事信息,说是W市的战事已经到了收尾阶段,很快和平就要彻底降临这片土地了。

    怪不得这几年基地的新兵越来越少。赵嘉豪想,原来是战争快要过去了。

    此时娄运峰正好回房,见电视上播的是新闻,不感兴趣地看了两眼就进了浴室。

    又过许久,直到电视屏幕开始回放晚间新闻的内容时,赵嘉豪才发现自己的眼皮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合上了。需要给你留灯吗?他朝浴室喊。他听到里面传来模糊的声音:不用。

    于是他将手摸到床头柜边缘,啪地关上了灯。窗户往外望,倒是还有零星几间房点着灯,赵嘉豪也便把这些当成星光,将被子脚掖好,进入了迷迷糊糊的清明梦中。

    黑暗中,他听到浴室门打开,娄运峰将换洗衣服往脏衣篮里一丢,接着蹑手蹑脚地回到了床上。

    明天还要听总部的人训话。他突然说,换以往在旧基地,我都可以逃掉的。

    知道了还不早点睡。赵嘉豪闭着眼。

    ……,娄运峰顿了顿,又说,下周就要出任务了。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这地方养了我们几年,不就是为了让我们干活的吗?

    也是。

    这话说完后,房间里就再没什么声音。

    ……

    赵嘉豪没想到的是,或许在坐上那趟出任务的转运车之前,他们之中就有人的生命进入了倒计时。

    笼罩在窗户外头的是黎明前的雾气,一片一片的,像灰色的裹尸布。很多人都没想到,他们从旧基地出来,也不过是从一个地狱踏入了另一个地狱而已。

    赵嘉豪在出房门前系紧靴带时,发现自己的指尖在微微发抖,也不知到底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兴奋。他瞥了一眼站在门外的娄运峰,对方正慢条斯理地戴着手套,尖耳朵在晨风中轻微颤动,仿佛只是要去参加一场常规训练。

    他和娄运峰在上车之前分开了,据说娄运峰是受到了上头的指名,被派去完成一项特殊任务。倒是7号和他同属于刀疤教官,也就一起执行同个任务。那孩子在宿舍楼下一见到他,就大张旗鼓地跑了过来。

    运输车的柴油发动机轰鸣着将晨曦撕裂。车厢里,七个少年挤在凳子上,有些还揉着惺忪的睡眼。赵嘉豪多看了几眼,第一次任务似乎都是由教官带领的,所以车上都是和他同样隶属于刀疤教官、刚满12岁的孩子。不同于外表的稚嫩,他们的腿边统一都配着一把枪,冰冷而生涩。

    车上备着一些干粮,权当他们的早饭。赵嘉豪咬了一口,只觉得味同嚼蜡,难以下咽。好在7号及时递给他半瓶水,还有两根巧克力味的能量棒,这才让他聊以充饥。

    他问:这早饭哪来的?

    我在旧基地买完带来的。反正还剩下些积分,不用也是浪费,所以特地买了巧克力味的,贵一倍呢。7号咧着嘴笑出一口白牙:每次出任务的早饭都是要自己买,回来倒是有大餐,免费。

    过了许久,7号又凑到他耳边,在噪声之下悄悄问:紧张吗?

    赵嘉豪说谎:不紧张。

    只要像平常一样,把对面的头看成靶子就好。他补充。7号说那就好,训练时都是你拿第一,我枪法又不准,这次还得靠你多掩护我们呢。

    哈哈……你们这群新兵蛋子还想掩护别人。坐在他们对面的刀疤教官不禁笑出声来:第一次作战就别想着打架了——这次只是去回收旧物资,不一定会见血。重要的是熟悉整个流程,好好看,好好学。

    那我就放心多了!靠你啦教官。7号又笑,却被刀疤教官笑骂道:以后出任务,记得要叫队长。

    好的,队长!

    ……

    赵嘉豪还是没能掩护住7号。

    按理来说,这次的任务作为新兵们的第一次任务,难度不大才是。出任务前赵嘉豪特意翻看了有关目标厂区的所有情报,得到的结论都是无人驻守,所以他们要做的只是回收旧物资而已。可任务简报上又写着,前期侦查小队发现厂区内似乎会有“杂鱼”出没,如遇困难,不要交战,立刻撤离。

    所以刀疤教官——此次任务应当称他为队长,还是稍微按照作战规格给他们进行了简单的分工。他们的分组是2-2-3,赵嘉豪和7号被分到了队长带队的三人组,剩下两组配合着从左右两侧突入。

    到达厂区时已至天光大亮,可厂区里却似乎弥漫着一股说不清的雾气,让人在这青天白日之下油生一股寒意。刀疤教官一开始还有些警惕,但在他们潜入厂区数分钟,周围也没有传出任何与人有关的动静时,他才稍稍卸下了戒备。

    一楼无人看管。

    上楼吧。刀疤教官说。这是赵嘉豪在进入厂区后第一次听到有人说话,他松了口气,抬头向上看,只见生锈的钢架在天顶交错,割裂出支离破碎的天空。

    自从刀疤教官开口后,三人的动作都放松了许多,旁边的7号原本紧紧攥着手中的枪,现在也将它放到了身侧。

    现在我们去主控室。——小白脸,你断后。刀疤教官说,一般来说,人要躲也是躲在那里。

    好嘞!7号替他说。

    ……

    主控室空空如也,只有负责仓库保温的设备还在呼呼运转着。

    还真是没人。刀疤教官似乎觉得自己刚才的谨慎有些多余,此刻竟打起哈欠来:收工收工,去仓库把物资搬了就行了。

    7号闻言也是一喜,蹦跶着跑在他身后:那我们的任务也算差不多完成了吧?

    是啊,就这种简单的任务,你们以后——

    赵嘉豪走在最后。他听到前方传来一声脆响——有人踩上了玻璃。

    几乎是本能地,赵嘉豪闪身、蹲伏,枪声瞬间在主控室外炸开。子弹噼里啪啦打在身后的墙上。那铺天盖地的声音像摔炮,又像是烟花,他忍着爆鸣声转过头,只见到主控室门口有一个身影倒在地上,连惊呼都没能发出。

    直到那些人确认他们确实是死得不能再死了,赵嘉豪才听到身后又传来窸窸窣窣的谈话声。

    奇怪,我看到是三个人的。

    赵嘉豪闭上眼。

    不能……不能慌张……

    这声音是……三点钟方向。

    什么?三个人?——这话是从五点钟方向传来的。而且,一个在二楼,一个在三楼。

    赵嘉豪突然感到自己的心绪变得异常稳定,甚至连刚刚上车时摸到枪管的手抖反应都消失了。

    睁眼,端稳步枪,转身瞄准。

    他的瞄准镜里出现了一张布满疤痕的脸,然后他扣下扳机。后坐力撞得肩胛生疼,远处传来重物倒地的闷响。

    赵嘉豪仍在耳鸣,甚至视野里也全是摇动的光影。但是他无暇分神,硬生生压下了全身的生理反应,下一秒将目光转向三楼,以一种近乎冷酷的方式将另一人一击毙命。

    ……

    所有喧嚣彻底消失了。

    赵嘉豪从地上站起,眼神木然。他站在门框旁,没依靠任何外力,而是凭自己的双腿越过了那只萨摩耶横在门前的尸体。

    好多血。血海深池。训练场上,似乎很久没有见到这么多的血了。这是他唯一的想法。

    刀疤教官呢?

    他立正站好,向右转头。刀疤教官站在右边的墙壁里看着他,瞪着眼睛,失去了往日豪放的模样,似乎下一秒就要对他训话。赵嘉豪被惊了一下,识趣地不和他对视,却仍是忍不住心一慌,趔趄了两步。

    有温热的液体溅到他身上,裤子上一片血红。他嗅到了空气中的铁锈味,抹了把脸,却看见指间粘着碎肉和组织液。

    而7号半截裹着迷彩服的小臂正搭在他的脚边。

    呕吐感猛地冲上喉咙。他蜷缩着将早上吃进去的一切食物往外吐,酸水混杂着血液,在他的身旁流啊流。

    直到食管被灼烧为止,他都没有站起身。

    ……

    整个厂区已经不剩下任何人了。

    赵嘉豪又彻彻底底地巡视了一遍,外头那4个孩子也死了,死因是割喉,或许是早就被那两人用刀干掉了,难怪那么久都没有进来汇合。

    他向总部通报了情况。总部震惊,立刻派人来彻查此事。最近的车过来也要一两个小时,赵嘉豪干脆又回到了那个主控室附近,找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静悄悄地看着他们。

    7号的口袋里,似乎还有一根能量棒,应该也是巧克力味的吧,大概。真的死了吗?他远远地看着7号的脸,除了沾血外,好像还栩栩如生。他不信。于是他起身、走上前、蹲下,轻轻捧起那张脸,想将其摆正。可他看到那脸只剩半边了。

    ……

    在回程的卡车来到之前,他在那两位与他朝夕相处了4年的教官和同伴面前站好,像往常训练一样敬了个军礼。随后有人来替他收尸,只不过坐上车后,赵嘉豪仍觉得那车像一口滚动的棺材,摇得他想吐。

    回到总部基地后,他自认为自己没多大问题,可当总部医疗科听说他坐在同伴尸体前、直到回程的车来接他时,说什么都不让他继续执行任务了,还说他一定是患上了什么他听不懂的心理疾病,需要好好治疗。

    赵嘉豪没读过英文,听不懂医生的话,无法反驳、只能接受。当他几天后再次出现在宿舍里时,娄运峰才略微惊讶了一瞬,又笑着迎接他:回来啦?

    紧接着他问:你……你要走了吗?

    走?为什么要走。赵嘉豪不解。

    在娄运峰的解释下,赵嘉豪逐渐明白了为什么宿舍楼里的人数似乎变少了许多。原来第一次作战任务虽然都简单,然而对于他们这种身无分文的小孩来说,那佣金也算是一笔大钱了。有不少人第一次做完任务后没上回程的卡车,拿着佣金直接跑去了城里,期待能靠着那点钱白手起家。

    赵嘉豪听罢,笑着反问:那你为什么不跑?

    我没有其他技能。拿了钱就跑,在外面照样找不到什么营生,还不如期待在这里接点大单。娄运峰答。

    况且,他顿了顿,我无家可归,本身说不定就会在某个地方默默死掉呢?而若是能靠当雇佣兵挣大钱、之后好好逍遥一番,就算是这辈子赚到了。

    你呢,听你的意思,你也不想走?他问。赵嘉豪答得很爽快:嗯。要说理由……或许只是喜欢杀人吧。

    娄运峰看着他的眼睛,似乎想从里面看出一点玩笑的意味。可他失败了,于是他叹口气,关心道:我听说了你任务的事……你没事吧?

    没事啊。赵嘉豪笑了笑,说实话,我都不太记得发生什么了——7号呢,火化了吗?

    娄运峰咽口唾沫:他们不让我跟你提这事……但是,我觉得这对你不公平。

    随后他看向西南角:火化了。和你那教官一起,当天就火化了。

    嗯。赵嘉豪看上去没有什么情感波动,似乎恢复得特别好。他只是一边嘀咕,一边走进浴室:可惜了,我是第一次吃巧克力味的能量棒,以后再也不会吃了。




    第七节

    兴许是周围熟悉的面孔一个又一个地减少,赵嘉豪虽然极少跟娄运峰一起出任务,然而一同生活在一个寝室,似乎彼此看得更顺眼了一点。

    或许也有那只死去的萨摩耶的缘故。赵嘉豪想。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是否真的不想再失去一个“朋友”。

    ……

    一年半载过去,再有记忆时已是深秋。夜风刮过训练场的零星落叶,撞在宿舍铁窗上发出细碎的响动。娄运峰盘腿坐在床上,眼睛盯着宿舍里那台新电视闪烁的屏幕。

    喂。他突然翻身,脚踝碰到赵嘉豪正看书的膝盖:今晚有流星雨。

    赵嘉豪听到了新闻主播的播报,头也没抬:所以?

    去看啊。

    娄运峰的尾巴扫过床单,言语里带上了些这个年龄该有的兴奋:我之前在基地乱晃时,误入后山。后山上有一大片草地,视野最好。

    赵嘉豪翻过一页书:门禁呢?

    就半天的禁闭。娄运峰说完,似乎是发现自己把必定受罚写在明面上了,又找补:就说去加练夜跑,老陈最近信我。

    老陈是他们正式安定下来后的新教官,任务的事情管不了,专管纪律。赵嘉豪当然知道老陈教官不会信他们的鬼话,不过那只猫接下来的话却让他有些动心:

    他说:任务难度越来越大,说不定哪天没挣够钱,反倒先死了。这辈子连流星都没见过,吃不吃亏?

    娄运峰听到书页合上的声音,他知道自己成功了,于是发出得意的笑声。最终他们像两缕幽灵溜出宿舍区。赵嘉豪不得不承认,即使过去这么多年了,娄运峰也还是那只野猫。他对教官们的巡逻路线了如指掌,总能拽着赵嘉豪顺利遁入阴影。左拐一道、又向右前进两个路口,直到连大门口的探照灯都已经被他们远远甩在身后时,赵嘉豪才发现自己已经离基地很远了。

    远处的山脊轮廓黑漆漆的,像不可名状的巨人。饶是久经沙场的赵嘉豪,竟然都感到了一丝害怕。穿过山野、越过草地,枯草刮过裤腿的沙沙声被风声掩盖,直到踏上后山碎石路,赵嘉豪才听见自己如擂的心跳。

    要去到后山的另一边,还剩下最后一道关卡。一扇爬满锈迹的铁门出现在黑夜中,上面用油漆喷上了四个大字,此路不通。现在离门禁还有半小时,赵嘉豪的心中最后一次出现了想要回去的想法,却见娄运峰三两下攀到顶端,在他头上摇着尾巴,回身想要伸手拉他。

    娄运峰背着光。他眯眼笑着,以至于让赵嘉豪都忽视了他身后的满天星光。一瞬过后,他们掌心相触——那只猞猁的爪尖小心地收敛着,赵嘉豪能感受到的,只剩他指尖温暖的体温。

    他如世界上最勇敢的骑士一般翻过了那标着禁语的障碍。在落地的瞬间,他看到娄运峰拍了拍衣角,继而指着远方说:看!

    赵嘉豪抬头。

    漫天繁星和远处城市的灯光交叠着,在山脚下,又有一片巨大的湖泊,东去入海。

    我从来不知道后山还有片湖泊……

    是啊,第一次来时,我也没想到。娄运峰笑。所以说,不来一次很可惜,不是吗。

    流星还未到来,可夜幕早已降临,远处是万家灯火。有蓝色的蝴蝶飞在他们手边,一切安安静静的,只剩下了秋夜的风声,簌啦啦的落叶声,和两人交叠的心跳。

    赵嘉豪看到那只猞猁盘坐在草地上,眼里映着星光。赵嘉豪想说些什么打破沉默,可此时恰逢第一颗流星划过天际,他感到手腕被身旁那人猛地抓起,于是,他便看着星河坠落在那人的眼眸之中。

    ……,赵嘉豪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最终他只是喃喃道:小时候在城市里,从没见过这样的星星。

    娄运峰却笑出声:我小时候在乡下,睡在报废的三轮车里,整夜整夜都是这样的星空。不过他的声音又低下去:后来进了城,就再也看不到了。

    赵嘉豪默然。可就在那片炫目的银光中,娄运峰却忽然转头,眼睛亮得反常。

    告诉你一个秘密。他摇着尾巴,突然把头凑到赵嘉豪那白色的大耳朵旁,悄声道:人死了之后,会变成一颗星星。只要有爱他的人抬头看,他就会出现在夜空中。

    是吗?赵嘉豪笑,谁告诉你的?

    我爷爷。娄运峰说完又补充:捡到我的老爷爷。

    赵嘉豪本想笑他幼稚,却看见对方认真抿紧的嘴角。突然地,他想起在旧基地里第一天入营时,那些被他和娄运峰抬进焚化炉的孩子。突然地,他又想起那些在训练中死掉的孩子。突然地,那个与他长相有八分相似的萨摩耶死去的样子又凭空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于是赵嘉豪抬头望向无垠的星空,轻声问:那些到死也没有被爱过的人,也会变成星星吗?

    这话问到了娄运峰的知识盲区。他苦恼地左思右想,最后还是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或许?或许吧。

    赵嘉豪沉默地看着天际逐渐稀疏的流星。他想起之前依稀看过的科普杂志上的内容,想起旧基地的主教官说死者骨灰只会肥了荒原的野草。可最后他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你居然没笑我。娄运峰用肩撞他。

    因为……,赵嘉豪望着最后一颗流星拖着长光湮灭在山峦之后,说到:我看到7号死前兜里揣了根巧克力棒,说不定已经变成巧克力味的星星了。

    娄运峰突然大笑起来,笑声惊起夜栖的鸟群。飞鸟扑棱棱掠过天际时,他抹着眼角笑出的泪花说:那——那我要变成什么味的星星?

    我要变成什么味的星星,你以后才能记住我?

    你……,赵嘉豪努力思考着。娄运峰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似乎想听听他口中自己到底是个什么味道。可半晌,赵嘉豪只是笑:你最好不要死。娄运峰,我们最好都不要死。

    ……

    返程时月光格外亮,照得碎石路像铺满白砂糖。娄运峰在前头踩着影子蹦跳,哼着不成调的军歌。赵嘉豪慢慢跟在后面,抬头望去——经过流星雨的洗礼,夜空似乎果真美丽了许多。

    宿舍门果然早就关上了。老陈教官训了他们好久,说时间就是命令,以后因为时间在战场上死了怎么办?骂得好一顿后,才终于以半天的禁闭收尾。

    这次你可没有主教官的学员这种特殊身份的特权了。赵嘉豪说。

    我知道啊。娄运峰笑。可是我们看到了流星雨。

    是啊。赵嘉豪说,我还知道了,人死后会变成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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