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注定/天卓】蜘蛛丝 第八章 尾声第八章 尾声

2047年 春

到墓地时，雨势已减小了许多。卓定便干脆把伞收了，独行于细雨中。

人把本应清净的墓园挤满了。清明节，无数在外的游子、亦或是如他一般，来见老友的人，充满了整片墓园。平日无人的山下车道，也因此被堵得水泄不通。

卓定听到有人在哭。有很多人在哭。他闻到纸钱的气味。

往上走、往上走。

他踏入那薄雨映出的景色之中。

不远处，有人拖家带口前来。他看到有懂事一点的大孩子伸手点着纸钱，看到家长拿着香，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他还看到有小孩子站在一旁，躲在妈妈的身后，不敢上前看那个篆刻着自己最熟悉的亲人名字的墓碑。

终于那孩子被拽过去了，学着样子烧了些纸钱，然后他听见家长用川渝地区的方言说：“妈，这是您小孙女，我们一同来看您了。您在世时最疼她，保佑我们家乖乖健康长大。”说着，又让那孩子跟着上了几炷香。

那孩子满不情愿的上前，尴尬地拜了三拜，又跑到大人身后去了。

卓定没再管别人，径直走向自己该去的地方。

已至正午，太阳遥挂于空中，被厚厚的云层遮挡着，只发出浅淡的光。

天阴沉沉的。高天亮的墓在一个不十分山脚的地方。卓定便一直向上爬着石板台阶。

这才走了多远，怎么会有些使不上力了。

果然是比不上十年前，那时候我们一起去爬峨眉山，可没有这么累。

他数着台阶数，就快要到了。

墓园笼罩着春日的雾气，仅有些微风拂面而过。就像一场洗礼一样，沐浴着春末的雨，小天，你能看到我吗？

高天亮的墓前摆着几束鲜花，看起来十分干净，应该是前几天凌旭或者刘青松来打理过。墓碑上只有姓名和生卒年，没有照片。这是高天亮的遗愿，说来祭拜的应该都是朋友，或是与他已经决裂了的家人。而他不想被别人看到自己生前那副窝囊的样子。

年轻的时候也笨笨的，意气风发得好像自己真拥有了整个世界一样。其实人生不过如此短暂，就算拿到了想要的一切，又有什么能长久呢——更何况自己想要的也没得到。高天亮笑着说。二三十岁倒是沉稳了点，可惜再没拍什么照片、好看到能够跟着自己一起入土，所以就算了吧。自己在别人的心里留下的是什么印象，来我墓前就想到什么印象。这不是很好吗。

······

对于卓定来说，每一个时期的高天亮他都喜欢。

这里有些僻远，行人的喧嚣被抛诸脑后，只剩偶尔一两声鞭炮响。卓定从背包里拿出一瓶酒，又取出几个小酒杯，给高天亮到了一杯，又给自己满上。

“其实我不怎么喝酒的。”他把包放在一旁没什么积水的地方，把其中一个酒杯放在墓前，“都二十多年了——应该是20岁左右吧，那次你骂过我之后，我就很少喝酒了。”

“不过这是家里酿的，我不喝就没人喝了。给你也倒一点，你就赏个脸喝一口吧。”他笑了笑，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蹲在高天亮的墓前，自顾自地说着话。

“小天，按照我们的约定，我来看你了。

“我有按你的说法，不做一个邋遢的人。现在胡子一长出来我就会剃掉，整个人确实也如你所说，精神了许多。当然，来见你时我也剃了。别搞得我好像很懒一样好不好，我可重视你了。

“你让我好好活着，不要虚度时光。嗯——我真怕没做到你说的，所以啊，我去年八月去一家游戏开发公司应聘了试玩员，居然很顺利地就被录用了。虽然工资比起打职业时少多了，但也算是有了一份自己喜爱的工作，比起前十几年来说，每天都过得很充实。

“最近王旭卓来找我，说他投资了一款新的游戏。是有点恐怖的解谜游戏，还是AR的，据说挺刺激。我猜你应该会喜欢。

“但也不好说。”卓定笑了笑，“你总说我是个胆小鬼，可你胆子也不大。恐怖游戏嘛，说不定你一进到游戏里就躲起来了呢。

“他让我去当内测玩家。你知道吗？我可厉害了。虽然还是会怕那些冲脸的恐怖特效，但一般的追逐和恐怖的氛围已经吓不到我了。那个游戏不仅要解密，还要一些操作和手速。我凭借我十几年前的经验，竟然还可以跟得上，可真是奇迹。

“小天，大家都夸我聪明呢。王旭卓这家伙嘴硬，老开玩笑说我那都是直觉、运气好。其实我并不是一个很笨的人，他也是知道的。只有你，一直把我当傻瓜。”说到这，卓定很自豪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枚勋章，放在手上，像是想让高天亮看清楚。

“这是我这次去上海出差时拿到的。就是刚刚我跟你说的那个还在试运行的游戏，这是全场最佳的奖励。看吧，我不仅会玩英雄联盟，在别的游戏里面，我也不会拖你的后腿。

“小天，我是真觉得你很聪明。你要来玩肯定可以带飞全场的。胆子大不大无所谓，有我在呢。现在的我已经可以站在你前面了，你专心解密就好。我会保护你的。”

就像——就像当时打英雄联盟时那样。

卓定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

你还会相信我吗。

他突然感觉到一种近乎崩溃的悲伤。

如果，如果还有一次机会，你还会相信我吗？

我曾经，许诺过会给你下一个冠军。

我也许诺会跟你一起走。一起走吧，去任何我们想去的地方。

卓定喃喃道。

可是我没能做到。

他以为以后会有机会的。他以为，这不过是他职业生涯中普普通通的一年。

22岁时决赛用得并不顺手的乌鸦，22岁时GAM基地剩下的那一丝血，22岁时美国的那抹晚霞，构成了他们永远留下遗憾的一辈子。

当时世界赛正赛还没开打前，高天亮坐在美国的训练室里，手挨着他的手。等饭点所有队友都去吃饭时，他们俩十指紧扣。说不出是爱还是性的感觉在他俩之间不断攀升，暧昧的距离不过咫尺。高天亮尝试吻他，被他躲了开去。

有监控。他说。被人看到了不好。

被人看到就被人看到。高天亮低声说。有什么好怕的呢。

直到最后，他还是没答应。高天亮也不强求。他虽有些失落，但很快还是开玩笑似的说：就这么怕吗？那好，实在不行，等夺冠了之后再说。

卓定知道他是什么意思。等夺冠后，在金色的雨下接吻吧。然后，两个人和国内的所有项目割席，远走高飞。

他梦想中也是这样的。干脆就做一次疯狂的梦吧，反正，你说过会在梦里也陪着我。

······

高天亮到死都没能等来这个吻。

有什么好怕的？有什么好怕的？

卓定。卓定。你到底有什么好怕的？怎么，自己竟成了这么窝囊的废物了呢？

细雨打湿了他的头发，滴在他的手上。

“对不起。小天，对不起。”他哭着说。除了道歉，他没有任何补救的办法。

“你不相信我也是对的。我承诺你的事情，一件都没有做到。”

小天，你是在惩罚我对不对？

你让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待在这个地方。你知道我最怕孤独，最怕你离开我，也最渴望你的目光······是我有错在先，所以，之后颓废的十年也好，现在彻骨的疼痛也好，都是我应得的。

卓定抹着眼泪，就像是二十几年前那个输掉比赛的夜晚一样。

我二十年前就应当知道，别人的目光又算些什么呢，我在乎的不过只有你而已。

下辈子，如果下辈子我们还能再见，你什么都可以跟我说，我也什么都会听。这辈子我拒绝你太多次，也逃避太多次了。所以下辈子，带我走吧，让我做任何事情我都愿意。我会听你的话。

世间只有你可以让我这样不知所措——我好希望你可以再来陪陪我。

卓定想到此处，眼圈微红，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他轻轻抚摸着那块墓碑上的名字，低声喃喃着:“小天。高天亮。你说我该怎么办？”

我是个胆小又没用的家伙，这一点你应该早就察觉出来了吧，但是你还是这么毫无怨言地帮助我，去爱我。你到底在喜欢我的哪一点呢？

他曾经问过高天亮这个问题。你到底是喜欢我的哪一点呢？

高天亮总是回答说，喜欢你当然是喜欢你的全部了。但他总不满意这个回答，非要高天亮说一个确定的优点。高天亮被追问得受不了了，才无奈地答了一句：“比如说你偶尔喜欢追问我的这一点。”

卓定逐渐知道了这是一种怎么样的情绪。

“小天，你知道吗，在你离开之后，我真是像疯了一样的去寻找有关你的任何事。”卓定举起手，“看吧，我也开始戴护腕了。没什么别的意思，我没事，你别担心，只不过戴着就会有种安全感。”

就好像你还在我身边一样。

卓定喜欢护腕给他带来的束缚感。因为这些本应由高天亮带给他。

“还有眼镜。”卓定说，“放心啦，我平时不戴有度数的，就带平光的。和你很像。大家都这么说。”

说着，他又伸出手：“戒指我现在连洗澡睡觉都不想摘下来。你戴了那么久，我欠你的时间，该还也是要还上的。”

“别人问我是什么时候结的婚，我说别管那么多，反正是和一个爱我的人。对了，我听你的话没跟别人说，可父母问起我也得回答啊。我最终还是跟他们坦白了，也做好了跟你一样离开家的准备。但他们真的还好，一开始还痛心疾首，后来也知道劝不动我，一来二去也不再提起这事了。我们以前的朋友有一些也看出来了是怎么回事。刘青松？他还是老样子，说我这人虚伪，还说我在你走之前的几年都没来看你，还好意思戴你的对戒？我？我才懒得反驳他。我和你走过那么远的路，别人看不到也无妨。”

高天亮。我现在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了。也知道你说的喜欢一个人的全部是什么意思了。

你手上的护腕，曾戴过的眼镜，赠与我的戒指，吃醋时的表情，偶尔夸下海口的自大，晃着我手臂时的得意······

构成你这个人的，所有、所有的一切，我都喜欢得不得了。

你看啊，你让我做的一切，我都有去好好地完成。我在努力地长命百岁呢。

可是啊。可是。

唯有一件事——你让我忘记你，去开启一段新生活。唯有这件事我做不到。

小天，十几年前，我们在滔搏打世界赛的那天傍晚，晚霞很美。你对我说，你无法成为传奇中的任何一个人。

我很想说，不是这样的。小天。不是这样的。但是抱歉啊，我这个人嘴笨，当时想不出什么安慰你的话，胆子也小，也没法抹去你的眼泪。

卓定摘下小指上的戒指，朝内圈看了又看。tian。他的id，那个二十年没再被人提过的名字。

现在我终于懂得了。十多年了，我才终于明白——任何人也都无法成为你。

一滴眼泪流到唇边。

卓定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股强烈的悲伤。他低下头，小声地啜泣着，半天都说不出话。过了一会儿，他又抬起头，咬着嘴唇，伸手，像是在触碰什么人。

“小天。”

他哑着嗓子，大口地喘着气。

雨水顺着他的指尖滑下，打湿了袖口。

雨滴与泪水一同滴落，半晌，他才说出后半句话：

“我好想你。”

他又低下头去，用被雨水沾湿的右手去抹着眼眶。

湿润的眼眶、青白色的烟雨和充满着这个世界的脆弱感，一同构建起了他们迷离的爱。

他把酒杯举起，又将酒洒在了高天亮墓前的地上。

他看到墓旁的石砖上有一张被打湿的蛛网。

······

在十几年的风中雨中，他终于明白，自己并不需要强求着跟上任何人的步伐，也不必去寻找所谓正确的道路。他被高天亮从破碎的剧场中如提线木偶般地拎了起来，然后被牵引着、尝试着享受这段旅程。

管他终点在哪里呢。高天亮说。

于是他戴着高天亮给他的戒指，就像是和高天亮一起远行一般。

每经历一件事，高天亮都会问他：你找到你需要的东西了吗？卓定知道，他在问他是否已经明白了生命的意义。

这个问题能够有千百种回答，而高天亮在期待着卓定能找到真正属于他的答案。直到今天，他终于可以在高天亮的墓前告诉他，自己正过着平凡而五彩斑斓的生活。

曾经，高天亮是他活下去的动力、也是他去做其他任何事的动力，他把高天亮视作吊着他这条命的丝线，在这根线的控制下茫然地去行动。而现在，他终于可以慢慢地尝试凭着自己从过去的泥潭中脱身了。

于是他重新投入到了光芒的怀抱。就算未来总有一天，也会轮到他来面对永恒的死亡。

这几年，当他和同伴们在并肩而行时，偶尔也会转头看去。

在他身边，一个影子越来越清晰，最终真的幻化成一个人。少年时期的高天亮就这样出现在他的身旁，笑着问他：“你这笨蛋，现在终于学会怎么好好活着了吗？”

这一次，他终于点了点头。

高天亮笑了起来，澄澈的双眼眯成一条缝，就像是他无数次见到的那样。他朝他挥了挥手，说：“那我就先走一步啦。”

我想，这一次真的可以跟你说来生再见了。

可卓定却抓住了他的手，怎样都不愿意放开。高天亮无奈，只好又变成了他临死之前的那种形如枯槁的惨态，似乎是想吓唬他一下。然而卓定的表情却依旧没有变化，他还是那样紧地握着他的手，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

“小天，你跟我走吧，好不好？”卓定说，“这句话你对我说了一辈子，你就允许我来说一次吧。就这一次。”

无论未来、无关生死，你都是我的旗帜。小天。高天亮。

这是我作为我自己做出的选择。

这句话他没说出口，而高天亮早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笑了，笑得很开心。

无数个时期的高天亮在此刻重叠。卓定深深地爱着他。爱着所有的他。

他想起了那梦一样的时光。那时去攀峨眉山，山花葳蕤，他们坐在寺庙旁的凉亭中小憩。雨过天晴，阳光照射进来，暖洋洋的。不多时，高天亮休息好了，便往山下走去。他见高天亮身体不便，加上雨后的石板路多有积水，怕他滑倒，就上前握住了他的手，想搀着他一起下山。却不想他推开了自己，摆了摆手，径直向前走去。

卓定最终没有再上前——他以为高天亮真不会再喜欢上他。

于是高天亮像山神一般，给他留下了个悠闲的背影，便往山中去了。卓定在原地停留了一会儿，再往前，却早已不见高天亮的踪影。

也许那时他的命就归老天爷了，也许那句“别君去兮何时还”的答案，竟是此生都不复有归期。

他又想起二十年前的那个夜晚，暧昧的气息萦绕在他们身边，小夜灯散发着缱绻的光，将他们的未来照得一片模糊。

半梦半醒间，他听到高天亮近乎哀求一般的声音：“你会握住我的手吗？”

他知道这是一个一旦他犹豫了就会破碎的梦境，于是在这次轮回中，他不假思索地回答：

“当然会的。小天、高天亮，无论是十年、一百年，这辈子也好、下辈子也罢，我都永远不会松开。我会听你的话。”

那就好。

他听到高天亮的轻笑，于是带着一股久违的安心感沉沉睡去，一如当初。

他做了一个幸福到荒诞的梦。

梦中的他泪流满面，旋即又想起了高天亮——青涩的高天亮，告诉他别害怕的高天亮，分离时希望他幸福的高天亮，以及病床上的高天亮。

他扯着高天亮右手上的护腕，将自己的左手深入其中，和他十指紧扣。护腕将他们的手牢牢地扣在一起，永远不分离。

他为他曾经因惧怕而不敢直视他的目光而感到羞愧。怕什么呢？有什么好怕的呢？那可是高天亮啊。无论变成什么样子，他也都是高天亮，都是那个深爱他的、对他好了一辈子的高天亮。

而这就够了。卓定。这就够了。

所以，握住他的手，别放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