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注定/天卓】蜘蛛丝 第五章 时差 上第五章 5

2037（）年 春（）

卓定发现自己有些认不得高天亮了！

这个发现让他觉得十分恐怖。但当他再一次见到高天亮时，却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

自从峨眉山回来之后，卓定便和高天亮渐渐地又恢复了日常的交往与联络。虽然分别时的事情让他们颇有些不愉快，然而毕竟只是一段小插曲——卓定不可能因为这点事就不理高天亮，高天亮也不会因此就忘记卓定——他们之间什么事没经历过！

于是两人捡起了他们中断了近十年的联系，每天无非就是聊聊家长里短，至于究竟聊的内容是什么，他却记不太住。只记得突然有一天，高天亮不再理他了。

起初，他只觉得可能高天亮在忙。但当他过了两天给高天亮发消息却始终得不到回复时，他才有点失落：会不会是自己哪里又说错了话？于是，他认真翻起了他和高天亮最后的几句聊天记录。

“你如果闲着没事干，倒可以多来四川陪陪我。”

“不要，小天朋友那么多。有那么多人陪着小天，我就不去凑热闹了。”

这只是卓定的一句玩笑话，但玩笑中是否有着一点对高天亮之前所做之事的不满，连他自己也不清楚。其实打心里来说，他其实也挺想再去看看高天亮。然而最近母亲正好在动一个小手术，需要家属陪护，父亲腿脚不便，他不可能把二老扔下就跑，只能将出行计划就此搁置。忙了将近一周，才终于闲了下来。卓定这才觉得是不是自己说的话惹得高天亮不高兴了，赶忙补救道：“小天，我不是那个意思，过几天有空我就去找你。”

想了想，他又加上了两句解释：“我家人最近动了个小手术，我去医院陪护了一下所以才没怎么来找你，不好意思啊。”

结果高天亮还是没有回复。过了好久好久，才回了一个“嗯”。

卓定从未有过这种焦急的情绪。小天这是怎么了呢？是生我气了吗？他点进高天亮的朋友圈，也没屏蔽他，但已经一周没有更新过了——不过这也说明不了什么，高天亮发朋友圈的次数本来也是随缘，有时候一周发个两三次，有时一个月没什么新鲜事也不会发。卓定看不出有什么不对。

于是卓定壮着胆子给他打了个电话。

起初他是有些忐忑的，他想，要是高天亮接起电话，说不想跟他联系了，那自己该怎么办。又或者说自己最近确实很忙没时间回他，然后揶揄他是不是爱上自己了。

爱上？或许是吧。反正两个人现在都是单身，就当是重新开始一次恋情又怎么样呢。只要小天愿意，卓定想，只要他愿意。可他的这种尴尬和忐忑却随着好几次长时间的无人接听而消失了，只剩下了担忧。

卓定自己都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这么担心高天亮、以至于到了一种心慌的程度。他本能地想到高天亮是不是出事了。他甚至安慰着自己，说不定只是高天亮找到新欢了，不方便再和自己聊天呢。

这对他来说居然已经算是一种宽慰了。卓定苦笑，随便吧，这些都无所谓，高天亮没事就好。他能幸福就好。

于是他又开始给高天亮发消息。内容无非就是一些他对高天亮不回复他的理由的猜测啦、道歉啦，还有一些担忧的想法，并且保证下次有在忙什么事情一定会提前跟他说的。过了许久，他才收到一条短讯：我没事，别想那么多。

怎么可能没事。卓定不相信，可没过一两天，高天亮又开始恢复了往常跟他发消息的习惯，他才不那么疑神疑鬼了，只不过还是多少留了个心眼。

“你最近没去旅游了吗？”

“没有啊，最近有点事。”

有什么事呢？不能跟我说吗？卓定想。不过，人都有秘密吧，不告诉我也没关系。
起初卓定是没有多想的，但是这几天，一种违和感越来越重，他终于忍不住了，问道：“其实，你不是小天，对吗？”

对面长久地没有回复。

卓定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只是因为心中的违和感而随口一问，却没想到对面仿佛真的被戳中了痛点一般，竟真的没有后话了。

就在他等得焦急时，手机终于震动了一下：“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卓定不知道自己该拿什么话来回复，只能随便敷衍过去。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产生怀疑，可能是跟高天亮相处的时间实在太久了吧。

卓定心里隐隐有了答案，他忍住失落，把手机盖在窗台上。

小天，你肯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才不告诉我真相的——可是，可是我真的好想知道你那边发生了什么。或许我不去打扰你才是对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小天。你能不能教教我呢。

对面见到被拆穿，好像也没有心情再给他继续扮演高天亮了，又是好几天不给他发消息。就算是卓定怎么敲他也好、打电话也好，都是无人接听。

四五天后，当他不知道第多少次给高天亮打电话时，终于接通了。

卓定的心情从不抱希望到惊喜、又到忐忑，他酝酿了一下，刚是小心翼翼地问出一句“小天你最近还好吗？”，就被对面的另一个声音堵了回去：“你来一趟省人民医院——成都这边，尽快吧。”说完，电话那头便传来了忙音。

是刘青松的声音！这是怎么了？他干脆给刘青松发消息，却杳无音讯。他又想到了凌旭和喻文波他们，但消息发了过去，还是长时间无人答复，就好像那些朋友一个个都消失了一样。然而他去翻了翻朋友圈，却发现这些人还是有最近更新的。他们在瞒着我些什么？卓定不敢再等，立刻订了当天的火车票，就带上了一套换洗衣服，匆忙赶往成都。

路上的人很少。三月初的时间，没有什么人出游，卓定思绪嘈杂无比，总之先裹好了大衣，混乱地打了车、混乱地上火车、混乱地下车，然后又打的匆忙地赶到了医院。

医院也没什么人。他到了医院才发现根本没问高天亮在哪里住院，前台的医生也不多，没人愿意管他，他只好又发消息给高天亮。这下总算得到了立刻的回复：1008。

他马上赶了过去。一路上，冬末的寒风灌进脖子里，他也无暇顾及，只是默默加快了脚步。住院区很安静，偶尔有一两个人推着病人走过，冷清得让他感到害怕。红色的标语映衬着白花花的墙壁，让人联想到血和死亡。

电梯刚刚升上去，不知道要去十几层，他越等着就越觉得急躁，干脆三步并作两步，走楼梯上去。楼梯间只有几个医护人员偶尔路过。白色、白色、白色，还是白色。他感觉有些审美疲劳，只有路过儿科时才有了一点别的颜色，并有了些吵闹的声响，但却不是孩子们嬉笑打闹的声音，而是大声的动画片外放音夹杂着儿童的哭喊。

当他喘着粗气爬上十楼、在1008的门口见到凌旭时，他才感到自己的喉咙已经冒出了一丝腥甜。他这才意识到连爬十楼对于他这种长期没动的人来说确实是有点吃力，但他顾不得那么多，因为他闻到一股更令他担忧的味道。

“k皇？你怎么来了，”凌旭见到他，一副十分惊讶到样子，他随即马上反应过来，上前想要阻拦，“你先别——”

卓定尽量避开他，但还是不免对他有些冲撞，只能说了一句抱歉就匆匆闯进了房间。

病房很冷清，前几张床竟没有人。他见一个人躺在最里面的那张床上，背对着他，不住地咳嗽着。

下一秒，他见到了大片大片的血。

赤红的颜色简直要刺激到他晕过去，但是比起这些，他更关心的还是病床上的人。

一旁的护士看到来人，不知怎地，并没有赶他出去。倒是病人注意到了护士的异样，也止住了咳嗽，强忍着虚弱转过身。

“k皇？”病人一时间呆住了。他揉了揉眼睛，难以置信又小心地问道：“卓定——卓定？是你吗？”

······

卓定竟有些不敢认他是谁了！

那人没戴眼镜，眼眶深得有点令人发怵。头发比起之前稀疏了不少，整个人显得没精打采的样子。他穿着白蓝相间的病号服，手臂也瘦得皮包骨了。卓定一时间有点不敢上前，只试探性地问：“小天？高天亮？”

那个病人没有点头，但也没有摇头，只是有些凄惨地笑了笑，然后问他：“是谁让你来的？我明明让他们给我保密······”卓定正犹豫着要不要回答，却听见高天亮用一种让他心都要碎掉了的语气继续说：“算了。算了。这些都不重要。我只是——我只是不想被你看到我这种样子。”

卓定伸出手，想去触碰他，但到一半又有些尴尬地把手放下。

他沉默了。他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护士再低声交代了几句之后就出去了，病房里变得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凌旭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进来，但他们也都不在乎。

卓定总算清楚地知道相顾无言这个词的意思了。他去握高天亮的手，一开始高天亮还有些抗拒，但最后还是有些无奈地任由他握着。

小天，你怎么这么瘦了呢？卓定在心里想。他不敢去细看高天亮。心疼的同时，居然还觉得他的相貌稍稍有些恐怖。

高天亮。高天亮。你为什么这么瘦。

疾病到底是一个怎样可怕的东西。它就像是把你身上那些灿烂的特质全夺走了去似的，最后只给你留下了一副骨架。卓定摸着高天亮的胳膊，完全想象不出他本该有的样子。

他感到十分陌生。他又想起上次那个跟他一起去峨眉山的高天亮来，那时的他还没有病成这样、体型也和年轻时无异。他想起了那个飞扑过来抱住他的高天亮——小天，小天，你啊——你现在怎么成了这样。

眼前的人真的是高天亮吗？不、不是的。老天爷，你可别开这种玩笑来骗我啊，难道说您已经忘了高天亮该长什么样吗？那让我来告诉您：高天亮戴着度数有点高的眼镜、有一点不重的黑眼圈，常留着半长的头发，偶尔睡醒了没打理，还会有一小撮头发翘起来。他走路时，若是赢了比赛，开心起来就抬着头，有时候还会蹦几下，笑起来眼睛会眯成一条缝。他手上有伤，所以经常戴着护腕，他身高不算高，但气质却不一般，虽然偏瘦，也绝没有瘦到皮包骨头的地步······

他在脑海中描摹着他熟悉的“高天亮”的模样，眼前映出的却是一个行将就木的病人。他感到恐惧。

那是对于一个生命终结本能的恐惧。害怕血，害怕疾病，害怕死亡。

——可他明明就是高天亮。我怎么可以怕高天亮呢，我应当爱他。

卓定低下头去，他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可耻。然而他越想越觉得难过，一时间说不出半句话来。安慰的话也好、难以置信的话也好，他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卓定感觉自己很对不起他——他现在这么虚弱，多需要自己的鼓励或关心！然而自己却像个逃兵一样，居然除了撇开目光以外，什么都做不到。

他很想听高天亮骂他一句，或者干脆给他一巴掌得了。可令他难过的是，高天亮可能连骂他的力气都没有了。而且看脸色，高天亮也没准备骂他，仿佛能见到他就已经是对他最好的慰藉。

他们就这样试探性地纠缠了十多分钟，也没有人开口说下一句话。直到护士走进来说该换药了，卓定才麻木地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高天亮。高天亮则勉强笑了一下，示意他不用担心。接着他便走出了病房。

病房外并没有什么人，偶尔有一两个家属匆匆走过。卓定看到凌旭坐在一旁的长凳上，和他对视了一眼，略有些尴尬地在他身边坐下。

“你怎么来了？”凌旭的眼神里颇有些复杂的情绪，“小天明明说过······”

“有人跟我说了。”卓定低着头，玩着手指，想了想还是没把刘青松供出来。

“唉。这件事也有我们的不对，有人愿意告诉你，说不定也是件好事。”凌旭撇过头去，自顾自地说，“其实吧，他这样也已经有几个月了，但是从入院开始，他就让我们对你保密，说是不想被你看到他这副样子。”

“你们？大家——大家都知道这件事吗？”卓定问。

“嗯。杰克、大黄还有卓哥他们，还有你认识的圈子里的一些人，都来看过他了。”凌旭点点头，“所以有人愿意告诉你这件事，也是在情理之中。只不过k皇，希望你别怪大家，大家也都是······”

卓定也了解他们进退两难的情况，摇了摇头，安慰道：“我知道大家都不容易，没事的——对了，这几天跟我对话的人是你吗？”凌旭点了点头。

接着，他又跟凌旭聊了一会儿天。只不过他心里想的都是高天亮的事，也就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直到护士走出病房，示意药已经换完了，他们才停止了交谈。卓定刚想和凌旭一起进去，却听见凌旭说：“k皇，我有事先回去一趟，明天晚上会再过来。”

“小天他这病，主要是要多休息、少耗精力，但他总是不安分，总想下床去到处走走，你可把他劝好了。”凌旭担忧地提了一句。

“好。”卓定愣了一下，答应了下来。

“那我就先走了。”凌旭在走廊的尽头跟他招了招手，接着便乘电梯下楼去了。

要多休息，最好一直待在床上就好了。卓定点了点头，心想高天亮应该比自己明事理多了，生病了应该会挺安分的才对。

······

卓定推翻了自己的错误判断。

“k皇，”高天亮一见到卓定回来，又是和他寒暄了几句，问了问他的近况，然后就提出了一个让卓定大跌眼镜的提议，“我想去网吧。”

啊？

卓定惊得下巴都要掉了，半晌都没缓过神来。高天亮这是怎么了？难道病灶在大脑、给他脑子都给搞坏掉了不成？

“你——”卓定一时间竟然有些无语，确认道，“小天，你认真的？”

高天亮点了点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我想最后再打一晚上英雄联盟——你陪我去吧，好吗？”

“别开玩笑。”卓定走到病床边坐下，拉住他的手，“你现在这个状态，上楼下楼估计都困难吧，还去网吧——你不想好起来了？”

高天亮撇过头去，像是低声说了什么东西一样。没等卓定听清，他就又转回头，说了句“你会带我去的，对吧？”，说话时还嬉皮笑脸的，倒真让卓定看到了十年前的他的影子。

——那个耀眼的天才、队伍的大脑、站在世界之巅捧着奖杯看向他的FMVP。那个在赛场上不用多言都可以和自己打出绝佳配合的打野。那个靠在他枕边，怀着热切的期盼，对他说“我们一起走吧”的少年。

有那么一瞬间，卓定真看到他了、也真想就带着他这么一走了之。但脑海中那个健康的高天亮最终还是慢慢消失、和眼前这个面黄肌瘦的中年人结合到了一起去，让他怎么也不敢相信他还会有精力去网吧。

“你怎么这样。”卓定十分为难地说，“都这个样子了还想着往外跑。我还以为你应该是挺听话的才对啊。”

“我听话？”高天亮像是有些不屑地撇撇嘴，接着又说道，“别这么说嘛，只是出去一晚上而已，没事的。”

“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马老刚让我看好你，春天也还没到，外面冻得要死······”卓定叹了一口气，语气中不无担忧，“你想想，我就这么带你走了，怎么和他交代？你要出了什么事，我又怎么和医生、还有你的那些朋友交代？”

“他们要问起来，就说我是自愿的。”高天亮倒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那还不是自愿的吗，我还能把你扛了去不成。关键是，就算是自愿的，作为你的陪护人就这么不负责任的把你带走了，指不定要被朋友们在背后嚼舌根呢。

卓定有些无语，哪有那么简单！只是作为提出这个想法的主人公高天亮还一副没事人的样子，睁着眼睛两眼放光地看着他，让他颇有些为难。

“就让我最后碰一次电脑吧——最后碰一次英雄联盟。反正我躺在这里，说不定也好不起来了。”高天亮脸色平静，云淡风轻地，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他人闲事。

“别这么说。”卓定赶快捂住高天亮的嘴，打断了他的话，“别说不吉利的话，你会好起来的。一定会。”

“好好好，我不说了。”高天亮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无奈伸手，把卓定的手从嘴边拿了下去，他沉默了一会儿，又带着点无赖地说道：“算我求你了，行不行？”

卓定正想再次拒绝，高天亮却又用他那种真诚的语气说道：“我上次查过了，楼下打车，十分钟的车程就有一家新开的电竞酒店，去那边包个夜，好不好？明天一早我就乖乖地回来，好不好嘛，k皇、卓定、knight9······”

听着高天亮那越来越腻味的声音，卓定略有些烦闷地转过头去，不想对上他那副冒着光的眼睛。说实话他是有些动摇了的，他不想让高天亮在生命的最后留下遗憾。

虽然他一直在说高天亮一定会好起来的，然而到底还有没有机会、高天亮的病又到哪一步了，他不敢问，也不敢去猜。

“你这个状态，医生护士也不会让你出院的吧。”卓定想起了这最后的挡箭牌。

“没事，你有多带一套衣服吗？晚上熄灯之后，我就换上你的衣服出去吧。”高天亮看他还是一副为难的样子，拍了拍他的背，“放心，我会把手机带上，要是被发现了他们也能联系到我——那个时候早就在外面了，他们还能追出来抓我不成。”

卓定又看了一眼他，像是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有张口。“你是怕我在外面死了不成？”高天亮最终还是猜到了卓定的小心思，“没事啦，我至少还能活一个月呢——活不了一个月，也能活七天······”

“小天！”卓定有些着急地打断了他的话。

“好啦，不说这些。总之我至少不会这么容易死掉的。”高天亮笑道。

说完，病房内又是陷入了一阵长久的沉默。卓定撇过头去，不想去对上高天亮的眼睛。高天亮也不再催促他，静静地等着他做决定。

“晚上什么时候熄灯？”卓定问。

“我就知道，k皇，你对我最好了。”高天亮笑眯眯地抱住了他，“晚上十点。”

卓定刚想说，自己就来探望他这么一次，远不及马老和刘青松，自己怎么可能是对他最好的呢。可话到嘴边他还是把这些不合时宜的话咽了下去。他感受到高天亮抱他的时候，因为太瘦而露出的骨头竟把自己硌得生疼，眼里忍不住泛起了泪光。于是他回抱住高天亮，不想让他看自己流泪的样子，偷偷把眼泪擦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