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注定/天卓】蜘蛛丝 第七章 覆蕉寻鹿第七章
2037年 春
“儿子,儿子······”
倏然,一阵激烈的敲门声响起。卓定一个哆嗦,无数的记忆向脑海涌来,让他的大脑有些发胀。
一股暖流划过脸庞,他竟止不住地哭。
“儿子,你没事吧?”门外传来母亲焦急的声音,他有些疑惑,也不知自己缘何悲伤,只能强忍泪声,沙哑地应道:“我很好,没事,怎么了妈?”
他感觉到母亲像是松了一口气,接着又听到:“没事就好。你刚回来就冲了一个多小时的澡,我怕你是摔倒了或是迷糊了。没事就好。”
卓定这才发现,冲刷在自己背上的水不知何时已冰凉,让他整个人打了好几个寒颤。他赶快关掉水龙头,拿了块大浴巾裹在自己身上,接着蹲下来取暖。
“洗完了就赶快出来吃饭哈,太久了水估计都冷了,别洗冷水澡,还没到夏天,别着凉了。”
“嗯。我知道了,马上就好。”卓定答道。
快出去吧。不能再让家里人担心。
但是怎么会洗了这么久?一个多小时?他擦擦手,拿起放在不远处洗手台上的手机。已是傍晚时分,五点过一个钟头。
平常他洗澡都是冲一下,最多上个沐浴露洗发水就完事了,也没有涂别的东西的习惯,一般来说时间不会超过半个小时。他疑惑地看向热水器:热水不知道早在多久之前就被用光了。
真是活见鬼。他胡乱地用浴巾揉着自己的头发,思绪有如一团乱麻。
无意间,他瞥见了自己刚刚盯着正入迷的那片蜘蛛网。蛛网上有水滴低落,那只小蜘蛛却不知去了哪里。只剩下那片蜘蛛网,仿佛已存在了很久。
卓定没有细想。家人的催促还在耳畔,他换了身清爽的睡衣便走出了浴室。
高天亮的那本日记和几封信散落在桌面上。卓定没有再把它们翻开来,而是郑重地将它们放在了自己最显眼的书柜上。高天亮的护腕和他的戒指被存放于一个小匣子中,卓定于是把它们一并放在了床头。
整理时,他猛然想起,自己应当是有一枚与之相对的戒指存放在储藏柜的角落。他小跑去杂物间,打开手机自带的手电筒,把当年离开上海时带回来的那个装衣物的箱子打开,轻易就找到了它。
卓定往内圈看去,高天亮的签名在手电筒的照射下漫反射出微弱的光。
他的眼眶再次红了起来。
为什么自己不早点发现呢?为什么就这么健忘,连他送自己的礼物都忘记打开了?为什么就这么懒,搬家这么多年也不愿意收拾一下当年的行李?
他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
啊,是这样。高天亮,我都记起来了,是这样。我之前明明想起来了呀,还答应你要长命百岁呢。
怎么刚刚突然忘记了?为什么我忘记了?
还是说,从一开始这些都不存在——
我的记忆,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回到房间,关起门来,蹲在地上痛哭出声。
小天。高天亮。对不起。对不起。他一遍遍地念着戒指上刻着的那个名字,仿佛他不仅仅是被刻在了戒指上,更是自己心灵深处永远无法磨灭的烙印。
许久,卓定渐渐有些失声。他站起身,再次将戒指打量了一番,戴到了左手无名指上。
高天亮,我真是一个胆小怕事、又只知道事后弥补的人。就算我现在向家里人坦白这件事,也什么都改变不了。我还是和十几年前一样······还是什么都做不到。
我不知道这么做会不会冒犯到你,也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戴上这枚戒指的资格。卓定想。但我不能再当一个逃避现实的废物了。我想按你的说法,开启一段新的人生。然后,带你走遍这个世界,走过你之前没能去成的地方。
他摩挲着这枚戒指,暗暗下定决心。
同时,卓定也有些懊恼。
为什么上次见你后回家时我没有翻出这枚戒指呢?这样,至少在你临终时,你还能看到我戴上它的样子。
怎么会忘了呢。
卓定?卓定?
你说你遗憾没能看到我戴上戒指的样子,我怎么会忘了呢?!
突然,卓定瞪大了双眼。天旋地转的感觉朝他袭来,一股违和感由微妙变为巨大、大到他无法忽视。
不对。不对。我怎么会忘记。怎么会忘记。
我已经错过一次你了,再来一次,又怎么会错过。
不对劲。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
卓定崩溃地在脑海里搜索着这股违和感的来源,目光在房间内没来由地飘忽着。
他看到了那几封被他拆封过的信,还有那本日记。
以及那个黑衣人念的一句诗。
“别君去兮何时还?”
这首诗,是写的什么内容来着?
高天亮的日记和信里究竟都写了些什么?为什么自己刚刚看过却全忘了?为什么自己不戴着戒指去见他最后一面?为什么在浴室里待了那么久却毫无察觉?
卓定、卓定、卓定。
你的记忆全部乱套了。有些事情——
是不是根本没有发生过?!
他感觉自己的世界像是要崩塌了一般,绝望而茫然地走到桌边。
别去看。
他正想再次去翻阅那些高天亮留下的笔记,心里却有一种近乎强迫性的直觉,阻止他做这件事。
别去看。卓定,你别去看啊。
小天,是你吗,小天?
卓定在心里呼唤着高天亮的名字,就算他知道这个声音不可能是高天亮。
卓定,在我闭上眼的前一刻,你在我身边。就这一件事,便可以让我无憾了。
别再去纠结那些细节。希望你回家之后,看到我的那些笔记,想起我,然后——
忘记我吧。
你的路还很长,去过你自己的生活。
卓定想起高天亮病床上的话。他的声音已经沙哑得不像样了,却仍旧想要把最后的念头传达给他。
但他清晰地记得不是临终前。
不是临终前——可我究竟什么时候还见过他?我——我不是35年还跟他爬过山吗?不是36年还和他保持联系吗?不是还跟他去电竞酒店过了一夜吗?
“别去看了。都过去了。现在这样就挺好的,对我们来说——都挺好的。”
卓定的泪止不住地留下,双腿却像焊死了一般,无法挪动半步。他干脆跪了下来。双膝钻心地疼,他却无暇顾及半分,只能用这种皮肉上的苦痛来抹平心里的那股不确定感。
卓定拿出手机,又翻出了自己和高天亮很早之前的合照。那时的高天亮身体还健康,他们一起做着不切实际的梦。那时的他们是那么的年轻,不知道承诺的分量,也不知遗憾为何物。他们不屑世俗、以鬼神自况,自许人间第一流。
室内很暗很暗。傍晚,天色还没完全暗,只是窗帘紧闭着,透不出一丝阳光。手机的亮度自适应地调到了最低,却依旧散发着刺眼的光。
他用戴着戒指的那边手擦着眼泪,仿佛这样可以带来什么慰藉。
母亲又来敲门了。
“娃儿啊,饭菜都要凉了。什么事情,不能饭后再想吗?”
卓定回神,抽了很多张面巾纸,又走进浴室照了照镜子,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一些。
他不敢再与自己周旋,也不愿去揭开心里的那个谜底。
他心知肚明。
他什么也没说,走出房间,回到了他的生活中去。
······
——小天。
我好像已经七年没有见过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