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涯侠][昊欢] 应天长(2)秦欢去了地府一趟像是沾染了那魔星的嗔痴之气,自打回转天庭起没有一日安宁。
他的执念若从前是午夜梦回时朦朦胧胧的虚影,自那一天起便成了无论白日黑夜都在身边萦绕不散的心魔,仿佛那令他耿耿于怀之人近在咫尺,可每每张口欲呼之于口,却总是茫茫然想不起有关那人更多头绪。
他不是不知事到如今昔年故人该是已经轮回过三世不止,而帝君给他那一日之机,也并非是助他一臂之力,乃是要他看破,明白旧事便是再刻骨铭心亦早已是流散浮云再不能追。
可若不懂执念为何,他要如何放下?如何解脱?
他心中本有疑惑,再加那一日脑中闪回,越发不再有耐性去耗费几世时光穿行人间徒劳地积攒着那永远不够的功德。
若不是去地府一遭,连他自己都快要忘了,他其实并没有去过瑶池,当初身死之时魂魄已是伤痕累累,根本承受不起那一番将整个前缘爱恨都尽数抹去的冲刷,是帝君不忍,用拥有复生之力的女娲石补全他元神才保住他不灰飞烟灭。
所以他其实不必寻只有只言片语的生死簿轮回谱,只要将神魂之内的神器碎片拔出,若他能拼得一死撑得住那心碎之苦,自然拿得回那一世经历过的点点滴滴。
他并非不畏死,至今想起那锥心之痛仍旧心有余悸,可是比起恍然无觉的岁岁年年,他更想要一个明白。
剧痛袭来时,秦欢庆幸自己提前在整处居所之外设了结界,没有人会听见他的痛呼,也没有人会看见他下意识地翻滚挣扎,自然也就不会有人前来相救,更不会有人来打扰他完成夙愿。
……
他那一生,虽然确实如他所想未得长寿,却原来并不若意料中的坎坷辛酸。
虽说如今看来种种变故多年之前就已埋下伏笔无从避免,而对当时身在局中的他来说,便是一年之内尝尽人生百味。
被利用,被错待,被辜负,也利用,也错待,也辜负。
经过人事不省的五年,然后用尽此后余生去找寻一个在他醒来之前就已经下落不明的人。
起初江湖上还有些不知真假的散碎消息,可惜他每每循着风传的线索寻去却往往不过是得到另一段似模似样的臆造,他其实不在乎奔波是否徒劳,只是时间久了,连穷乡僻壤的茶寮里也都渐渐不再有人愿意提起那一段被尘封的武林纷争,那些因血仇而不共戴天的仇敌也渐渐都放弃了对岳昊的追索,只有他,却一人一剑一马慢慢将东海西域南疆塞北踏过了不止一遍。
接到秦双托人捎来的消息时,他正在距离秣陵尚有百里的小村歇脚,一边喝一盏润喉的粗茶一边用手指摩挲着那张大红的喜帖,一直都觉得秦双成亲还在不久之前,谁知转眼之间连她的孩子也都快要婚配了。
很多年前,曾有人借着酒意拉过他的袖管,用指尖沾着杯中陈酿在那一片绯色的衣料上勾勾画画地写上了他的名字,写完便压着他的袖子趴在桌边合上了眼睛,随时间流逝他渐渐不确定那人当时是不是真的睡着了,只是每当重翻旧事总觉得自己那时应把那人的名字也写在旁边,而不是红着脸有些慌乱地偷偷抽回了衣袖。
而他再没有与谁的名字并排写在红纸上,也很久都没再着过红衣。
他在找一个人,也不知道那人还愿不愿意和他一起。
结账时天色尚早,笑憨憨的小二随口问起他还要远路要赶,便建议他若是不急不如绕去山脚看看那一株正值花期的木棉。
据说那一道浅浅山沟里的小庙早就断了香烟,年久失修,这小二出生时便已经塌得七七八八,连带屋后那一株木棉也长得委委屈屈,半死不活地从来不舍得开出半朵花来。直到好些年前一场豪雨,一夜之后那破庙彻底塌成了废墟,那棵树也仿佛是被雷劈过,那一处本就已荒废多年也无人想着清理,谁知就这么堆到来年开春,颓垣之上竟开出了一树红花胜火。村民本以为许是那一场雨通了不知哪处地脉才让这枯木逢春,只是那之后折了花枝回去插瓶之人中有几个皆梦见过有仙人执剑将恶鬼斩于花树之下,于是那木棉渐渐便成了这一带的辟邪之物,村人逢远行前便都要去折一节树枝傍身以求庇佑。
秦欢那时对鬼神之说尚不以为意,想到小二也是好心便回了一个感激的笑容,行到岔路之时却改了主意,全因想起从前岳昊居所窗外也有过那么几棵,只是他在苍穹的时日不长,并未赶上花期,只当是寻常绿树,便问那锦衣玉食的少主为何不要娇桃香梨艳梅之流偏将它放在眼前,然后就被那人故作嗔怪地横了一眼。
他还未走近已远远望见枝头点点朱红,走到已经在荒草中朽烂成几截的庙门边时只觉这一树红花立于碧空之下,真如焰火簇簇缀满枝芽,不由便想从前苍穹的春日里岳昊推窗而望看见的是否也是这般图景。
正唏嘘间,这几面环山的地方不知道从哪里来了阵狂风,吹得秦欢几乎睁不开眼,不得不举起衣袖遮住半边脸颊,才要惋惜这一树花难免饱受摧折,却见那木棉虽是枝杈皆是左右摇摆竟并未落下半点花瓣,倒是树下那被青苔野蔓爬乱的断梁残瓦于风中震颤个不休,接着便像是有几个无形力士在场一般,顷刻之间竟在他与那花树之间理出了一条通路。
然后他就在复归轻柔的微风里,看见有人静静合着双目倚着那半截矮墙盘膝坐在树下,长剑收在鞘中安稳地横在腿上,几朵红花离了枝头,飘飘摇摇地停在他肩头,擦过他的发梢落在深蓝近黑的衣襟上。
他没有动,只痴痴望着树下的青年,口中喃喃不停。
“师兄……”
那一年,目若星辰的青年在红花落尽后才长得满枝绿叶的树下含着笑冲他斜着扬起眼角。
“你不知道吗?这树啊,除了红棉之外还有个名字叫英雄。”
“它开花时也不输桃李,来年你便知道了。”
然后他就和许多年前一样冲那青年点了点头。
他才要恋恋不舍再叫一声师兄,就见细风拂动中,墙下哪还有静坐的青年,衣衫剑鞘剑柄都如灰烬一般随风而去,只有一堆已不成人形的白骨并一截早已锈蚀不堪形状难辨的废铁,以及那之上仍旧纷扬而下的如血红花。
“不!!!”
他几步疾冲到那一堆枯骨之前,跪在地上用颤抖的指尖触了触那温度全无的骨节,然后便一把将最上面的头骨紧紧拢在怀里。
“不,师兄,不……你骗我的……你骗我的是不是……”
他伸出手去,想去抚摸那已经彼此不再相连的白骨,又不知自己的触碰是否会让这些硬脆的骨骼新添断处,无奈只能将怀中骷髅拥得更紧。
“……不……师兄……你不应该这样……”
这些年,他总以为,岳昊活着,一直活着,就在他尚未踏足的某一处天涯海角安安稳稳地过着无人打扰的日子,美景佳人作伴,把酒向月,不觉时光漫长。
他一直坚信自己会走在岳昊前面,却不知道他已经早早地长眠这无人知晓的角落里。
他不想去想,在他苏醒之前,岳师兄是不是就已经……
“……怎么可以……他们怎么可以这么对你……”
他低头对上那头骨上空洞凹陷的双目,回忆那许多年前曾经含情凝视过他的眼眸。
他希望枯骨能言,告诉他是如何流落此处,又究竟是谁伤他致命。
他丹田与胸腔内皆有恨意翻涌,他心中最有资格活在这世上的人已经不在了,他想报复,想要所有曾让岳昊感觉到点滴苦楚之人,包括曾经迟钝的他自己在内,全都付出百倍不止的惨痛代价。
可是他的岳师兄不会回来了。
即使杀尽世人,岳师兄也不会再回来了。
他望望头顶那棵木棉树冠,只觉得红花满树,如今看在眼中瓣瓣皆是岳昊血肉。
他又再低下头,用右手拇指温柔地擦拭那头骨的下颌,以及早已不复存在的嘴唇,就像是许多年前在玉洞之前他们最后一次相见,他想做而没有做的那样。
然后他双手捧起它,轻轻地合上眼睛,虔诚而绝望地吻遍它的每一处。
师兄,我也喜欢你……
师兄,我一直都喜欢你……
有滚热的液体从他的眼眶滴滴不绝,斑斑点点落在他的手指上,身前惨白的人骨上,朱色与树上花朵别无二致。
“……师兄,是我来得太迟了……”
师兄,你等等我……
……
艰难维持住魂魄不散的秦欢脱力地伏在地上,虽嘴角仍有血渍未干,却觉得身上痛楚已不似刚开始时难忍。
他张开手,用微薄余力在掌中幻化出一朵木棉,然后开心地闭上眼,像是又忐忑地爬上地府书库的石阶,抬头望着不苟言笑的判官。“抱歉,是我迷路耽搁了。”
师兄,原来你在这里……
早知如此,一早便来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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