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的邻居先生03天气预报说，这场雨只会下到午后，于是当我到达店门口的时候，已经不需要打伞了。仿佛是计算好了通勤时间一样的雨停，我对此有些哭笑不得，不过对于雨停了这件事本身，不得不说令人欣慰。所谓的酒家，只有在晴天或者暴雨倾盆才会生意兴隆，普通的雨只会把客人往家里赶。

躲着稀稀拉拉的雨滴，我将伞折叠起来放在了屋檐下，从口袋中掏出钥匙，嘎吱嘎吱地拉起了卷帘门。空无一人的店内漆黑一片，每当我独自开门的瞬间，总是宛如一个完全陌生的场所。仅仅是灯光与人声嘈杂的有无便能造成如此大的变化……但是，选择了服务业的是自己，偶尔也会这么想。倒不如说，正是因为会有这样的变化，所以当初才会这么选。

叮铃。清脆的声音响起，我向左边看去，花店的门口，店主露出了半个身子。他脱下园艺手套，仰起头将右掌向着雨过云散的天空伸去，仿佛在确认着天空的形状。

“桑克瑞德先生。”

向他打了个招呼后，白发的男人便转过头看着这边，想必在我拉起卷帘门发出声响的时候他就已经察觉到我的到来了吧。他眯起琥珀色的眼睛，脸上露出了我熟悉的笑容。

“下午好。”
“您也是。感谢前几天您的光顾。”
“哪里的话，真是太感谢了，还给我们加了菜。”
“还合您口味吗？”
“很好吃。琳也是，她最喜欢吃鱼了，可高兴了呢。”
“那真是太好了。”

不做成菜肴的话就只能丢掉了，这么想着，我悄悄地为二人的桌上端上了煮好的鲷鱼头。暂且不说桑克瑞德，我还以为鲷鱼浑浊的眼睛会让年轻的小琳难以接受。但是这么一看意外的还挺开心的，实在是没想到。

“真的，全都很好吃。琳在那之后也一直跟我吵着下次还要来。大概最近我们还会叨扰你吧。”
“非常欢迎！那我就期待着了。”

硬要说的话，还没到饮酒年龄的琳，同似乎是为了她控制着自己的饮酒量的桑克瑞德，对于酒家而言并非十分受欢迎的客人。酒家之所以是酒家，大部分的收入自然都来自于酒，如果客人们都只是来吃饭的，最坏的情况可能会入不敷出。但是在那之前，单从情感上来讲，我也希望这家店可以让这对父女毫无顾虑地光顾。虽说当然也有想要处好邻里关系的考虑在，但是，每当看到这两人享受美食的样子，作为料理者都会十分欣慰。琳，就像所有年轻的女孩子一样，喜欢先用手机拍好照片之后再吃个不停，而桑克瑞德虽然总是挂着沉稳的微笑动筷，却时不时会在菜肴入口的瞬间露出微微吃了一惊的赞叹表情。
美食能让人心情舒畅。由于我自己也有很多次简简单单只因为美食就放松了心情的经历，所以我才能一定程度上理解这件事。机缘凑巧，我与这二人成为了邻里，那么自然的，我也想看见他们放松又愉快的样子。至少，目前的经营状况尚可以确保这一点。

对于脸上总是挂着不变的笑容的桑克瑞德来说，这些话可能只是客气，但是这样也无所谓。琳说还想来这件事，多半是真的，而眼前这个爸爸总是拿女儿没办法，所以总会向她屈服的。

屋檐上落下的雨滴终于足够稀疏。我同他互相微微鞠躬示意后，各自将手放在了自己的店门上。这时候，一个突然的问题浮上心头，我向他问道：
“说起来，从以前开始就有点好奇，你招牌上的店名。”
说着，指向了米灰色的屋顶上，纤细流畅的字迹。
“是手写的吧。是……桑克瑞德先生你写的？”
“不是。是我的恩师的笔墨。”
啊，老师啊。

“这家店原来是我的老师在经营。但是，四年前他去世了。儿子在从事教育行业，孙辈们又还太年幼，如果无人继承就要关店了……所以我就接手了。”
原来如此，我还一直以为是桑克瑞德自己开的店。

“不过‘接手了’这个说法，也不太准确。应该说是被游手好闲的我趁虚而入了吧。”
他轻快地说着自谦的话，话语中还带着几分自嘲的意思。
“所以我对于白手起家独自开店的你，真的十分佩服啊！”
他投来的视线，不知为何，有些让人心头发痒。

“多谢夸奖……”

“我这边的话，本身就是出于兴趣爱好经营的，老师的儿子说‘开不起来了也没关系’……可能就是因为这样吧，所以总是用懒懒散散的态度在干活，想着总能周转得过来的。”
“你太谦虚了。”
“是事实啦。”
“但是，你不是一直到打烊之后都会留到很晚吗。虽然不知道你具体在做些什么，但是，也是在学习吧。”

闻言，他睁大了琥珀色的眼睛。虽说这个男人的默认表情大概就是微笑，但我最近意识到，他绝非缺乏表情变化的人。

“我送客人出门的时候，总是会这么想哦。啊，桑克瑞德先生，今晚也很努力呢……这样的。”
“那个，是——”

少见的他的话头打了结。他垂下眼，长长的睫毛下方，视线仿佛有些慌乱，微妙的令人想笑。
“总觉得……有点，不太好意思。但是，谢谢你。”

意外的，这家伙也有可爱的地方呢。
虽然有这种想法，但无论如何也不会傻到直接说出来。我们两个都是有些岁数的男人了，想也知道要是我跟他这么说了，对方也不可能会高兴。

“啊，还有，说起来，如果可以的话……以后，我们可以省掉寒暄吗？”
他又再一次睁圆了眼睛，千变万化的神情，如同雨后的天空。
“如你所见，我们两个年纪也差不多，而且也是邻居了。就是，感觉，这样对我来说会轻松一点……”

行商之人，自然要面对人来人往，学习遣词造句是理所当然的义务。省略敬语能更加轻松这件事虽说是毫无虚假的事实，但是也并非是说讲敬语就有那么要命。我只是直觉感受到，现在正是脱下这层社交外衣的时机。
说老实话，我也知道我和他这样有些操之过急了，但是，还是想要迈出这一步。虽然讲不出什么具体的理由，但是硬要说的话，刚才出其不意地看到了他害羞的表情，于是就觉得“现在提出来能行”了。而且，也有一些自己的私心在。

想要见到他更多的样子。他是我最好的邻居，完美的花匠，和女儿关系和睦的父亲，这样的他还会有什么样的表情呢？尽管总是惊鸿一瞥便会立刻回归沉稳微笑，但是，也稍微让我多见下微笑之外的神情吧。要做到这点，我们需要比邻居更近一点点，要更近乎于……朋友。

“那就……这么办吧！”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果断卸去了伪装的他的嗓音，比以往听上去要锐利得多。他的表情，也比以往看起来更加硬朗。这一切都让我觉得开口说出来真是太好了，果然还是这样比较棒。

“那你也别叫我先生了。”
“知道了。请多指教，桑克瑞德。”
“不错。”

并不是“嗯”，而是“不错！”。果然很爽利。

他对我眨了眨眼，我也如此回敬，然后我们都各自回到了店里。也不晓得磨砂玻璃的另一边，他现在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还是一如既往的柔和微笑吗？
压制着偷窥的冲动，我拉开纸门，点亮电灯，于是一瞬间，黑漆漆的房间又变回了熟悉的工作场所。作为开店前的自我打气，我拍了拍两颊。
有些浮躁了。就是这种时候，才要慎重。料理人自己的私事，与顾客无关，不能因此动摇。如果一定要改变的话，也只能努力端出比昨日更加美味的料理。这才是自己的工作，这才是这里存在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