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的邻居先生04“古·拉哈·提亚先生,20岁。”
星期六,多云。正是周末,来来往往的人群在街上喧闹着,光是汽车的喇叭声都能把店内的对话淹没,于是我不得不比往常更抬高了点声音,不过眼前这位青年倒是十分沉稳,一点也没有要退缩的意思。嗓门儿大到这个程度几乎可以说是地痞流氓了,希望他对我还能有不错的印象。
现在正是开店前的时间,这张桌子刚刚擦好,还没有客人坐过,方才泡好的两人份的茶水静静地腾着白色的蒸汽。卷帘门也只是半拉起来。
“是的,请您多指教。”
说着,来应聘打工的面试人低下了红色的脑袋。最近店里实在是太忙了,在把自己累倒之前,我还是在车站和店门口贴上了招聘启事,随后次日这位就应邀而来,且他并非打电话联系的我,而是直接到我面前……昨晚营业的时候,就这样进入充满了醉汉的小酒馆,对我说“我看到了店门口的启事,请问可以给我一个面试的机会吗?”,真是勇敢的人啊。
“巴尔德西昂大学,文学院,史学专业……这不是超难考的吗?好厉害啊。”
这可是天时地利人和缺少任何一项就不可能进去的重点中的重点啊。印象里现在的内阁里都有不少校友,这份简历光是有前半段,都应该在求职路上大杀四方才对。
说老实话,到我这种小酒馆里应聘打工仔,怎么想都不太合适。这样的人应该更适合去当家庭教师或者补习班讲师吧。实际上,在简历上,也写过曾经担任家教的经历。再怎么看,这份简历都不应该出现在我的手上,而且……
“……非常感谢。”
我对他的回答有些心不在焉,因为从最开始就有点在意了,这位不知道为什么,一直目光炯炯地盯着我看。他是在我脸上发现了什么吗?我今早洗过脸了啊。
“那个,嗯,为什么会来我们这边?”
“那是因为——”
提出这种惯例问题的时候,我没想到拉哈的话头反而打结了。是我的提问方式太抽象了吗?惊讶之下我又补充到。
“抱歉,不是要你说什么很正式的应聘动机,只是大概说下对我家有哪里比较中意,或者你的个人兴趣什么的就好了。”
“就是,”
方才还低着的头一下子弹了起来,目光的炽热程度又向上翻了一个倍,直直地射向了这边,我下意识往后缩了一下。是我说错话了吗?
“我也!不清楚!在这里询问您这样的事情是否妥当……不,可能,根本是我认错人了也说不定,那样的话先跟您道个歉!”
“诶,好的?您请讲?”
什么玩意儿?
“大概十年前,您是不是,参加过乐队?还是主唱?”
“…………………………”
想办法打哈哈糊弄过去!你在说什么呀!唯一的机会就是现在!
“就是名叫Shadow Bringer的——”
“啊!!!!这个话题就到这里吧!麻烦您不要再说了!!!”
要是人生中的一切,都能够以柔和的态度面对就好了,这样大家都不用这么辛苦了。
突然听到了令人过于怀念的名字,错愕之下大惊失色地喊了出来。真是太久没听过了,我还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听见这玩意了。我的确参加过,是的,参加过,还是主唱,嗯嗯。这件事,事到如今,我已经,完全地,有意识地,埋在了记忆的深处。然后。
“是您本人……吧?”
“嗯嗯,嗯嗯,素呢。”
什么玩意儿啊。被我以为能永久埋葬带进棺材里的黑历史,居然这么久之后的某一天被一个来应聘的求职者又挖了出来。
“果然我,没有弄错……!”
从捂着自己脸的手指缝隙之间,我看到他热泪盈眶的笑脸狠狠扎着我的心。
“我,不是,在下,是您的铁粉……!对于以前还不懂音乐是何物的小鬼,不,孩提时代的我来说,您全力歌唱的姿态实在是帅得震撼人心……!”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为了努力把惨叫声憋回喉咙里,我感到豆大的汗珠从额边滚落。好羞耻。太羞耻了。他动情的叙述里充斥着对我的真真实实的热爱,真是让人太感动了,希望您放过我啊啊啊啊啊啊。
“在补习班回来的路上,车站前,总是能看见你们的演出。但是我,害怕被大人们说小孩子应该早点回去,就总是,藏起来偷偷看……”
原来如此,我就说我记不得有这回事。十年前的话他还是小学生吧。我们的演出总是在晚上,再怎样有那个年纪的粉丝还是会有点印象的,但是也像他说的,大概率会赶他回家。原来一直在我们视线范围之外啊。
“你们出的CD,我也拜托父母帮我买了。他们知道我把零花钱存起来想买那个的时候吓了一跳呢。因为我,平时基本不太向他们讨要什么,所以如果我都这么想买的话,一定是个好乐队吧,然后他们帮我买了两张呢。”
两张。
“一张现在还在听,另一张好好收藏起来了!是我一生的宝物啊!”
谢谢你,求你都烧了吧。
要是我能完全割舍掉这一切该多好。但是眼下,这个青年,正用着十分怀念,十分眷恋,十分幸福,感动得不得了的表情继续着念旧的话题。要是我能强大到打断他说“十分感谢,我们继续面试吧”,我也犯不着找个人来帮我打下手了。好恨……我好弱小啊……
“那个,但是……我也不清楚方不方便询问这个话题……”
“您请……”
倒不如说你已经把最不该问的话题都问完了。事到如今,破罐子破摔吧。而且对于粉丝而言到现在还想问的问题,我心里大概也有个数。缓缓把手掌从脸上移下来,我啜饮一口茶水治疗一下内伤。
“是为什么解散了呢……?”
是吧,果然是问这个吧。
“嗯,就是很常见的理由吧,音乐追求的不同一类的……”
或者该说个性的分歧吧。
说到底,不说希斯拉德,光是能和哈迪斯一起工作就可以说是个奇迹了。当时担任键盘手的希斯拉德,笑着说“吉他手我们也有的——”,一边拉来了哈迪斯。而被他高超的演奏技巧所折服,以土下座的势头也要说服他加入乐队的,不是其他人,正是我自己。但是,重视正确性,练习时候会抠细节到极致的哈迪斯,和随性而为,时不时会当场把曲子改得面目全非的我,实在是经常闹得鸡飞狗跳的。他那时候喊着“你觉得做得到吗!”,一边拿吉他狠狠敲我脑袋。再怎么说也敲得太过分了吧!伤疤现在还在头发下面留着呢。而快要笑撅过去的希斯拉德的模样,也还在脑海中历历如新。
“所以说,并不是有什么矛盾,而是乐队的成员们都接受好了,才解散的……?”
“嗯,算是吧……”
大概,嗯,应该,吧。
希斯拉德一边说着“还要干的话叫上我哦!”一边像阵风一样地跑了,而我也正是被哈迪斯拿吉他敲了脑袋的本人。看当时的状况而言,就算还有想继续干的念头,多少也该打消了。
“这样啊,我放心了……感觉放下了一件心事呢。”
他仿佛有些寂寞地笑着,倒是让我对他也有些愧疚。我有意识地忽略了前半句的“没有矛盾”。虽然是大家都同意了才解散的,但要说没有矛盾的话,自然也是不可能的。
“因为也没有解散纪念演出什么的,所以当时还想着,会不会是暂时的缺席。但是某一天在那边听到附近的人说,经常在那里演出的乐队解散了……那时候真是被打击到了。”
“这个,怎么说呢……抱歉。”
没想到除了我的脑袋之外,在那件事里受伤的还另有他人。毕竟我们当初也并非瞄准了娱乐圈出道,出CD也只是兴之所至。哈迪斯之后我倒是并没有再找其他人替位重组乐队的打算,或者根本上而言对我来说,那时候只是单纯的年轻气盛心血来潮而已。
“没关系的。即使只是偶然,我能够和您再见面,也是……”
真是个出色的青年。他现在已经和当初在乐队胡闹的自己,与拿吉他暴揍队友的男的,是一个年纪了。我的这种想法,是不是太老土了一点呢。
“我考上大学之后离开了老家,开始在这一带独自生活。某天刚好在附近转悠的时候,看见你在这家店出入……会有这种巧合吗,我总是这么想着,然后又看到了你贴告示要招人……!我想大概这就是命运吧!”
朋友,希望你能明白,这个也还是巧合啦。而且只是巧合的话,也是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的。
“我不会说什么希望您再展歌喉的无理要求的!但是,至少让我再次,在更近的地方看到您……!虽然我对料理和接待客人都一窍不通,但是,我会拼了命去学的!我一定会成为对您有用的店员!拜托您无论如何都!……”
好燃。太燃了吧。真是让人热血沸腾啊,面对着这个青年还能说出“抱歉不录用”的家伙大概没有心吧。而且,更重要的是,我心软了。
“那就……等你方便的时候……”
“明天开始也ok的!”
“那就……明天开始吧……麻烦你咯……”
“好的!”
真是一个如同太阳一样耀眼的年轻人,而且是对本人专用。也许在那天,决定好乐队的名字为“Shadow Bringer”的时候,就命中注定会被烈日所灼烧吧。正所谓阴影必定有光明相伴。但是想出这个名字的是哈迪斯,求你去烧他吧。
“那么从今往后请您多多指教了!!”
拉哈看起来终于放下了心,这才把手伸向了茶杯。我之前还以为他是个很老成的青年,但他一口气干完一杯茶的样子,果然还是与年纪相符。在我提出给他添上第二杯茶的时候,他好像还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
“说起来,这家店,”
“嗯?”
在我给他倒茶的时候,他又开口了。毕竟是明天……不,应该说今天开始就要当同事的青年,如果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还是想问就问比较好。
“营业的时候会放什么音乐……”
“不会放的!我们家是无声的!”
死也不想再和那张CD重逢。